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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小说摘录

古事记 卷一

​字 造


 

男孩躺在树林里做梦的时候,阳光越过密集的树叶,直射在他脸上,形成一些闪烁不定的斑影,而光影就此进入梦里,变成水面上的波纹。他看见自己以鱼的姿势在水里游走,向一切水中的事物致敬。他向其他鱼问候,向水底的虾和蟹问候,甚至向浮动在泥岸边的螺蛳群问候。他内心充满巨大的喜悦。他是自由的,而且跟世界无限友好。


自从两岁记事起,他就沉湎于这种白日梦幻之中,每天早晨,他溜进屋后的杂树林里,躺在一棵开花的老槐树下,周身包裹着阳光,就像穿上一件用光的纤维织成的袍子,睡意随即像树根那样从头脑、胸口、腹部和四肢一直延伸下去,仿佛石化了一样,直到黄昏被外婆叫醒。外婆是一名女巫,只有她能走进他的梦境,并把他拽出来,用树枝抽打他的屁股,把他赶回家去。
 

“该吃饭了,我的小畜生。”外婆咩咩地说,声音像颤抖的羊叫,“水里的鱼,已经在锅里等你了。”
 

男孩是个哑巴,嘴里天生就少了一条舌头,无法向外婆形容他在梦里的快乐。他抓住外婆的手叫了一下,外婆

便笑了:“唉,你这小畜生,不是睡觉,就是拉屎。”男孩便欢快地跑到杂草丛里,拉了一泡臭气熏天的屎。完毕之后,他又欢快地叫了一声,看见茅屋上的烟囱,冒出了淡灰色的炊烟。
 

他抓住两条蚯蚓当鞋带,它们就自己在草鞋的绳扣里穿来穿去,最后还打了个蝴蝶结,然后就静静地趴在草鞋

上了。他穿着鞋跑进屋去,坐在火塘边,看见真的有条大嘴尖齿的鱼躺在陶盆里。越过热气腾腾的汤缶,一张秀丽的小脸,正在笑眯眯地望着他。那是他的表妹阿嚏。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说:“小畜生今天在梦里干啥呀?”
 

男孩用手指指了一下鱼,又做出张嘴说话的样子。女孩说:“哦我懂了,这条鱼刚才咬了你,所以你要把它吃掉。”她一脸坏笑地望着男孩。
 

男孩没有吃鱼,他很快吃光碗里的小米饭,然后去揪女孩的辫子,女孩也扔下筷子,在他手上轻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浅浅的印章式的牙印。他们开始在屋里嬉戏和打闹起来。这是他们每天必须的功课。外婆笑眯眯地望着绕膝的孙辈们,犹如望着歌谣里的世界。
 

男孩在女孩细长的辫子上打结。女孩在闪避中对男孩说:“颉,你对我那么凶,可我对你这么好,就连吃一只跳蚤,都要分你一条腿。”男孩大笑起来,向她伸出一根食指,意思是要分给她一个指头。女孩又说:“假如颉哥哥是条小狗狗呢,那么妹妹就是一根小骨头,让哥哥叼着跑东跑西。”
 

女孩还说:“要是我们以后在一起了,我就让所有东西都到一起来,我要把我的鞋放到你的鞋里,把你的袜子放进我的袜子,让衣服跟衣服,枕头跟枕头都成为夫妻,还有,我的手和颉的手也要成为夫妻。”颉听罢有些羞涩起来,伸手捂住了女孩的嘴。
 

女孩推开他的手,又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颉含着女孩的小肉舌,好像含着一条温暖的小鱼,心想它是多么柔软,多么芬芳,津液里带着青草的香气。女孩说:“我们的嘴巴也要成为夫妻。”颉的脑袋有些发晕,他被这次亲嘴震撼了,仿佛掉进了外婆热气腾腾的浴盆。此后的许多年里,他都无法忘掉这个灵魂的初吻。

 

夜深之后,外婆和女孩都去睡了,颉便进入自己的另一个状态——开始在泥地上写画。夜晚的生物已经出动,狼在附近叫春,夜枭发出令人惊悚的笑声,饿虎则在远处山谷发出咆哮。颉也发出了自己的童声嚎叫。他像一头小狼,坐在屋门前,背靠坚硬而冰凉的门板,开始在泥地上画符。这是外婆传授的一种技法,巫师们在做法时,会在芭蕉叶或高粱叶上,用点燃的碳条画出黑色神符,树叶随即燃烧起来,形成一些诡异的图形,又以灰烬的方式消失在空气中。
 

颉依照树的形状画了一个神符,又照鸟足的形状画了另一个。抹掉之后继续画第三个,就这样无限地画下去。他能够感觉到这些神符的能量,它们在被画出来的时候是会笑的,但在被抹除时,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从笑到叹息只有一个瞬间。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令颉有些感伤起来。
 

早熟的哑巴男孩惘然想道,应该把这些笑声和叹息声都用罐子装起来,不让它们在巫术中死去。他的忧伤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掉进了干枯的泥土。
 

但他还在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日复一日。做梦和画符,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事务。即便刮风和下雨,他都在这两个状态里摆动。表妹阿嚏有时会来恶作剧地加以干扰,她嬉笑着蒙住他的眼睛,玩弄他长在前额上的那块隆起的圆骨,拧他的耳朵,把一队肤色黑亮的蚂蚁送进他的衣领。颉在做梦时分是快乐的,在画符时分是忧伤的,只有在被阿嚏戏弄的时刻才是幸福的。他傻傻地笑着,被阿嚏身上的青草味儿弄得心醉神迷。

 

这天,女巫外婆把他从梦境里拖出来,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这个叫做“侯岗”的村落,去附近的村子赶集。

 

外婆一路上跟许多农夫和女人打招呼,说各种语义奇怪的话。在集市上,她又在每一个摊位上讨价还价。为了低价买一把青菜,她几乎用尽了讨好的语词,甚至发出巫术般的威胁,说要是不肯降价,就把菜农的家变成地狱。最后双方总是非常友好地完成了交易。
 

颉对此充耳不闻。他独自蹲在道边,用手指在地上画着神符,村民们都认识这个哑巴男孩,他们满含怜悯地望着他,觉得他不仅是个小哑巴,而且还是一个傻子。他们脸上有时露出轻蔑的神色。是的,人类可以容忍失语症患者,却不能容忍一个白痴。
 

颉对人们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脸上永远挂着呆傻的笑意,仿佛是一个被定格在面颊上的神符。他按集市里的事物(鸡、肉、蛋、菜之类)画出神符,再把它们抹除,看它们迅速地诞生和死亡,悼念它们短暂的一生,沉浸在符号循环游戏的悲喜之中。
 

在抹掉几百个神符之后,颉抬起自己的目光,想看一下外婆的下落。外婆不知所踪,人群还是如此拥挤和喧闹,在不远的街角,一个罗锅乞丐老汉正在被人痛殴。看样子好像是偷了什么人的银子,破烂的衣衫上沾满尘土,打满结的白胡子上都是鲜血。颉很不开心,他觉得老汉非常可怜,需要他的帮助,于是他走过去,发一声喊,然后叉着腰,威风凛凛地站在老汉和众人之间。所有人都惊呆了。打人的汉子也打了颉一掌,令他眼里冒出无数朵金星。但他没有倒下,依旧保持着生气的样子。旁边有人认得他,说别打了,那是侯岗村女巫的外孙,打人者有些吃惊,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颉去看那位老汉,他却已经站立起来,罗锅背挺直了,胡子上的鲜血也消失了,褴褛的衣服变得华贵光鲜,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知道你叫颉,是女巫的外孙。”老汉脸上露出笑意,“我找你已经很久。”
 

颉很诧异地望着老者,觉得他比神符更加神奇。他用手摸着那枝繁叶茂的胡子,发现它们像小辫子那样被编成了数百根,每一根上面都有上百个微小的胡结,看起来数不胜数。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年岁的记号,还是代表其他什么更加诡秘的意义。
 

老者哈哈笑道:“这里有三万八千个绳结,代表我的年岁。”你若想数清楚,需要花费三百天以上。老者用手一摸,胡结竟然完全消失了,稀疏的胡子散漫地飘拂在嘴边,像一堆在风中摇摆的杂草。颉惊得目瞪口呆。
 

老者说:“这是天神传授给人类的结绳符号,你应该懂得它们的意义。你跟我来,我要教你一种新的游戏。”
 

颉跟随老者来到一条僻静的巷子。老者交给他一片龟甲和一个牛胛骨,颉正拿在手里把玩,老者突然伸出两枚手指,迅疾插入颉的眼睛,又猛然拔出。颉感到一阵剧痛,大叫一声,蹲下身去。等他站起身来,睁开眼睛,老者已经失去了踪影。颉感到有些恐慌,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睛正在变得清凉起来,看东西也更加清晰。

他放眼望去,竟能看见一百多尺远的烟囱上,有两只仓鼠正在亲热。他大吃一惊,赶紧闭上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等再次睁开眼睛时,仓鼠已经逃走,留下几粒黑亮的鼠屎。
 

颉感到有些头晕。他收起异样的目光,慢慢走回街上。外婆已经在那里等候,一脸焦急的样子。他便跟着满载而归的外婆向家里走去。一路上外婆仔细看着他说:你的眼睛怎么变成了双瞳?你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唉,你这哑巴小畜生呀。”
 

颉跑到河边,看见自己的眼睛果然变成了双瞳,也就是在原先的深棕色瞳仁里,又出现了一个纯黑色的瞳仁,犹如一个大圈套着一个小圈,反射出月光般的神奇色泽。“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他有些慌乱地望着外婆。外婆也满腹狐疑。他们面面相觑。阿嚏后来看见颉的变化,也非常吃惊。她反复看了半天,大惊小怪地说:“颉哥哥变成怪物了,不过我很喜欢。”

 

这天夜里,颉向往常一样坐在门口画符,突然发现眼睛在黑暗里还可以看见事物的本性。那些小砾石的灵魂在地面上跳舞,闪闪发亮;树的灵魂在吸吮大地的汁液,就连野草都变得辉煌起来,散发出晶莹的光泽。几只甲壳虫还在工作,它们就像是一些被雕琢成昆虫的金子,光芒四射,令整个暗夜都呈现出辉煌的气象。
 

面对这种变化,颉有些手足无措。他小心地伸出手指,看见指尖也在熠熠放光,犹如萤火虫的屁股。他试着在自己手掌上画下一个“虫”符,它竟然像剪纸那样飘飞起来,悬置在半空之中。颉吓了老大一跳。现在,神符不仅会发笑和叹息,而且还能变成可看见的实体,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用手指画了一个“窗”符,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由光线构成的窗格,一个老者在窗外内向他招手,他就是白昼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位。他探出头来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颉想对他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唤。老者笑了:“看来你已经忘了舌头的功用。现在你可以说话了。我是大神伏羲,今后,你要用舌头来赞美我,赞美所有天神的功德。”
 

颉傻笑地点点头。 
 

“我要借用你的手来改变世界。好好画符吧,你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先知。”伏羲说着向后退去,跟窗框一起消失在虚空之中。
 

颉就这样从伏羲神那里获得了写符的力量。这不是部落巫术,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通。颉对着嘴巴画了“舌”符,口里突然长出了什么物事,他在池水里照着看,发现嘴里真的多了一块可以伸缩的淡红色软肉。谢天谢地,基于伏羲大神的恩典,他为自己找回了丢失的舌头。
 

颉快乐地叫醒外婆和阿嚏,向她们演示自己的法力,还吐出舌头给她们看,对她们解释了它的来历。她们都被这神迹弄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外婆点燃一支松明,写下一道拜谢符,在伏羲神像下烧化。阿嚏打了一个喷嚏说:“颉哥哥能说话,我心里真是欢喜死了。”

 

颉从此拥有字造的异能。他用两个食指彼此交替,轮流在手掌上书写各种象形符号。他画“登”字,屋里就多了一盏油灯,他书画“鬲”符,院子里就多出一只鬲罐。外婆说,我不去集市了,你替我造吧。颉于是画了“鱼”符,篮子里出现了摇头摆尾的活鱼;他画“瓜”符,门前的棚架上就结满瓜果;他画“黍”符,地里长出了穂粒饱满的庄稼。他还为阿嚏画了“龟”符,阿嚏马上得到了一只迷人的绿色小龟。它缓慢地爬行在阿嚏的小手上,背甲坚硬,眼神柔软。
 

黄昏降临的时刻,外婆开始蒸饭和烧鱼,烟囱里冒出了淡淡的炊烟。阿嚏说,我不要天黑,颉哥哥为我弄一点光亮。颉想了想,用右手在左手掌上画了一个“日”符,又用左手在右掌上画了一个“月”符,然后把两个手掌并置起来,形成了一个“明”符,突然间,天空上出现了日月并置的景象。黄昏的太阳不再降下,而月华已经上升,它们一个在天空的西边,一个在天空的东边,彼此辉映,令原本已经黯淡的天空变得异常明亮。人们都从屋里跑出来观看,以为是神降临在天上。  
 

阿嚏把外婆拉出屋子,指着天空上的异象说:“看,那是颉哥哥干的。”
 

外婆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孩子,你玩得有点过了。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颉和阿嚏都没有在意女巫外婆的担忧,他们在门前继续玩画符的游戏。他画了“水”和“也”符,水塘边又出现了另一个水塘;他画“阜”加“匋”符,水塘边竟然出现了陶窑。颉拉着阿嚏的手绕过水塘前往陶窑,触摸它的外壁,发现这是真实的物体。
 

颉喜悦地哭了,他对阿嚏说:“我要为你画一座好看的房子,把你放进去,像放一个小娃娃那样。”
 

阿嚏也笑了:“我要跟你在里面一起吃饭睡觉。”
 

这时,明亮的天空上忽然发出悦耳的大音。外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说:“糟了,颉惹怒了天神。我们家恐怕要遭难了。”她听见四周的亡灵都在哭泣,蛇虫之类的爬虫,穿越草丛,纷纷躲进了自己的洞穴,再也不敢出来。天上下起瓢泼大雨,雨水里混杂着粟米、鱼和菜,百姓都跑出来捡拾,沉浸在不劳而获的狂欢之中。


阿嚏说:“外婆呀,这不像是神明生气的样子。”
 

外婆望向下雨的天空,又看着大地上那些米和菜:“是呀,我也糊涂了。”
 

在这天结束的时刻,天空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它们从颉家屋后的小山上爬升起来,又在对面山里消失,形成半圆形的彩带。外婆忧愁的表情变得释然了,她坐在门槛上:“这是天神在跟颉的立约。他们达成了和解。”只有颉知道,那是伏羲对他的褒扬。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仍然习惯于过去的沉默。

 

阿嚏第二天病倒了。起初她指的是叫喉咙疼,咳嗽,额头发烧,然后发展为寒战和高热。她对外婆说:“我的头好痛。”颉放弃了睡眠和做梦,在一边陪着,看见她全身都起了瘀斑,从鲜红变成紫红。到了第三天早晨,她开始不停滴呕吐、说一些奇怪的胡话,浑身抽搐,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她醒来时对颉说:“哥哥呀,我梦见这屋子就是我的身体,它在发热,而我住在里面,我出的汗在梦里变成了雾气和雨水。现在我要走了,去一个更凉的地方。”
 

颉哭泣起来,说不要她走,他要为她驱赶病魔,他先是画了“蟲”符,又画了“刀”符,把它们合并在一起,想用刀去杀蟲,但阿嚏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他想象外婆那样写符求神,于是又画了“求”符,加上“文”符,合成一个“救”符,但伏羲大神始终没有做出响应,变成老乞丐现身。
 

那天半夜里,颉忽然一反常态地昏沉睡去,梦见阿嚏的五窍里爬出许多黑色的小虫,就连嘴里也满满都是虫子,甚至眼里流出的眼泪,都变成了虫子。颉醒过来时,虫子已经不见了。
 

阿嚏就这样悄声走了,像一个轻轻的喷嚏。外婆抚摸着她的小身子吟唱,替她幼小的亡灵送行。颉放声大哭,

他的眼泪流到地上,结成一个“哭”符,眼泪又继续流到屋外,流进了池塘。鱼虾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也都哭泣起来。草木和鲜花哭泣起来,飞禽和走兽也哭泣起来,整个世界都哭了起来。

 

颉长大后才懂得,他的画符魔法是有限的,他甚至不能救回最心爱的女孩。
 

但颉还是在经久不衰的睡梦里长大了。外婆在他十四岁那年谢世,阿嚏的坟头上长出一株槐树,每天都在风中摇摆树枝,向他说出意义不明的絮语。有一次,他梦见阿嚏从那个世界里看过来看他,当他想抱她的时候,对方却消失了,他恍然大悟,原来阿嚏太忙,刚才是派了一个影子前来探访。
 

在无限的孤独中,他成为半神半人的造符者,主祭伏羲神的祭司。他在梦里用手指在肚皮上书写古怪的线条,由此不断创造新字,随着他的造字,相应的事物也在世间诞生。人们管这种符号叫做“字”,画字的行为叫做“写”。颉管自己的这种创造叫“字造”。他在这种独一无二的“字造”之中,为世界创造出各种全新的事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颉的字造不再限于梦里,而是悄然转移到日常现实的场景。他开始在清醒状态下生成字形,一切似乎变得更加自由。他希望得到神的保佑,就造了“神”字,结果田边出现了伏羲的神像;他造“寺”,小小的神庙就出现在村里;他嫌寺太小,画了“广”符和“由”符,田地尽头便出现了“庙”,大屋顶遮住神像和田地,成为更大的祭祀场所。仓颉在他造的庙里住下,成了一名伏羲祭司,负责传递神的旨意。


他造“車”字,就出现了独轮和两轮大车;他造“律”字,就出现了法律;他造“城”字,城墙和城市就出现了;他造“樂”字,就出现了乐器和音乐。
 

但自由造字也会弄出一些劣字和错字,犹如肿瘤细胞的自我恶性繁殖——“驫”“麤”“飝”和“四雷 (pia)”,或笔画过多的字如“䵴”等等。颉只能造字,却无法消字。他只能等待那些错字在岁月中腐烂,或者像野草一样疯长。直到生命临终时刻,颉都没有找到有效消除的方法。
 

颉开始更审慎地推行他的字造活动,因为每一个错误,都可能引发灾难。为了阻止坏字流行,他必须为好字找到便于存取的容器。他记起伏羲神曾经交给他的龟甲和牛骨,这两件宝物作为随葬品,跟阿嚏一起化成了尘土。颉先是选择牛胛骨,看见上面爬满来自地狱的鬼魂;他又试着把龟甲放在耳边,却听见了微弱的天籁,仿佛是神在耳语。
 

颉于是选择了龟甲。神庙里的助工昆吾,是他的第一个弟子,他到处收集被人丢弃的龟甲,仔细地加以清洗和打磨。颉把字逐一刻在龟甲上,然后悬挂到庙的大梁上,就像悬挂来自海洋的贝壳。龟版在风中摇摆,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叮当声,犹如来自水神和风神的问候。
 

这时的世界分为两种事物,一种是原生的,一种的通过造字产生的。字也分为两类:一种是对外物的模仿(象形),被称为“镜字”,一种是创造外物,被称为“原字”,后一类字是有灵性的,通神的,是更高等级的文字。
 

等颉造出八百个字时,城市就依照他的文字,呈现出完整的容貌:宫殿、庙宇、工坊、仓库、道路、商铺和城墙,新事物层出不穷,琳琅满目。国家和文明就这样令人愉快地诞生了。人民为此兴高采烈。他们走进庙里祭拜,跪倒在伏羲神像前。当看见祭司颉的时候,他们发出热烈的欢呼。

 

仓颉变得有些傲慢起来。他拒绝见那些求援的百姓,更拒绝帮助他们,因为他们提出的琐事要求,不值得他去浪费时间。
 

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对她说:“颉,我的泥偶娃娃摔碎了,你能帮我重新造一个吗?”颉看着她很丑的小脸,没有理会她的请求。
 

后来又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奶奶,她拄着拐杖说:“颉呀,我的衣服太少了,怕会熬不过这个严冬,你能替

我造一件羊毛袄子吗?”
 

颉笑了笑说:“我不会这个,你去裁缝铺做一件吧。”
 

这是深冬季节的一天,大地结起了很厚的冰层。颉在修补他的神像,有位叫做师襄的乐师,背着一架六弦琴走进寺院,说是自己的手指出了状况,请求他给予治疗,颉断然拒绝了他。
 

颉说:“你应该去找医师或巫师,而不是我这样的祭司。”
 

琴师说:“我可以向你演示我的病症。”
 

颉轻蔑地一笑,没有理会,转身离去。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前院,琴声已经响彻整座庭院。颉大吃一惊,掉头去看,发现师襄拨动了跟冬天相应的水音羽弦,奏出代表十一月的黄钟乐律,激越的琴声在庭院里交响,鹅毛大雪瞬间就降落下来,地上和房顶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
 

颉起初以为这只是一个巧合,他抓起雪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笑道:“先生像是一位算命师,能够算准下雪的时刻。”
 

师襄听他这样说,便转换了一个调子,拨动起与春天相应的木音角弦,弹奏出代表初春二月的夹钟乐律,柔和的琴声一起,温暖的春风徐徐吹拂,田野上野花盛开,五彩的小鸟在空中飞舞,游鱼在水里跳跃。大雪和坚冰迅速融化,变成一些绢细的水流。
 

颉这下有点犯晕了,他知道来了一个比他更厉害的角色。他立即拱手致敬说:“抱歉先生,我失礼了。”
 

师襄没有理会他,拨动了与秋天相应的商弦,弹奏出代表金秋八月的南吕乐律,悲凉的琴声响处,忽然刮来寒意浓郁的秋风,院里的柿子树迅速结出了橘红色的果实。
 

神庙里的低阶祭司们闻声赶来,都被这奇异的场景所震惊。师襄说:“你要懂得,这世界并非只有文字才能造物,音乐也能造物。还有其他各种造物的方式。”仓颉恍然大悟,终于知道天外有天。他跪倒在师襄面前,急切地要拜他为师。
 

师襄笑道:“拜师是不必了。你只要懂得宇宙创造的法则,而且懂得谦逊地对待你的人民,你就将天下无敌。”
 

颉点点头。师襄仰天大笑,飘然离去。颉满心疑虑地望着师襄,看他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猜他是某个神祇的化身,故意来点化他的愚蠢和迂执。但无论师襄是何方神圣,他都学到了新的真理。他开始懂得,因为被神的无限性所规定,所以世界是不可穷尽的。他只是这世界里的一只会营造的虫子而已。

 

师襄让颉变得更聪明了。他开始警惕来自人类的崇拜。面对络绎不绝的朝拜者,他试着躲进伏羲神像背后的阴影里。他害怕那些狂热的声音。它们会在他耳朵里反复震荡。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这种巨瓮式的回声才会逐渐消失。
 

颉无法忍受人民的喧嚣,因为他不配成为人民的恩主,便只好搬出神庙,躲到一个更加僻远的小院,在那里打坐和冥想,并让新字在冥想中不断浮现。
 

每天都有年轻人到庙里习字。他们临摹龟甲上的字样,把它们写在自己带来的木版上。颉这天黄昏走进神庙,看见有个少年,很认真地趴在地上习字,还用猪毛做成软笔,蘸着炭黑,把字写在打磨好的竹片上,再用麻绳把他们串联起来。颉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毛简”,他发明的记录工具,则分别叫做“毛笔”和“竹简”。竹简没有神性,无法代替龟甲成为刻录新字的载体,但它却随处可取,削制简单,应该是最好的练习工具。
 

毛简很高兴,屈膝跪在颉的面前,要拜他为师。黄昏的光线勾勒出少年整洁的容貌和衣装,就像他自己过去的模样。颉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巨大的感动,他就这样收了自己的第二个弟子。
 

由于昆吾和毛简的缘故,颉决定办一所学校。他造出一些上好的木材,扩建了神庙的后殿,把它变成文字图书馆,又把偏院改成校舍,收了十几个弟子。他们负责整理那些文字,把他们按偏旁进行分类,以便检索。
 

在弟子的技艺大幅提升之后,颉又把学校分为两个专业,一个是造字专业,另一个是认字专业,该专业的弟子中有不少异能者,他们能够耳朵认字,以字算命,以字看病,以字变形,等等。除了象形法和会意法,颉还发明了指事法和形声法,造字的速度成倍加快,表达的功能也日益完善。他满意地看着这世界所发生的变迁。

摘自:

《收获》杂志,2017年第6期

《古事记》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

《青丘纪事》,世界华语出版社,2020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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