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文章: Blog2_Post

Zhu Dake's Collection of Articles

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的文化实践





人类完美社会的空间叙事


今年是托马斯•莫尔《乌托邦》(1516年)(《乌托邦》,托马斯•莫尔著,戴镏龄译,商务印书馆,1982。以下引用除了页码,不再另行标注出处)问世600周年。大半个千禧年以来,人类不断拓展乌托邦的复杂梦想,修筑多条通往乌托邦的凶险道路。 就在同一年,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奉教皇之命,完成了犹太先知摩西的雕像(尤利乌斯墓地)。意大利文艺复兴转入如火如荼的岁月,但英国的都铎王朝,还沉浸于激烈的宫斗之中。莫尔使用希腊语词根,响应来自地中海的文化召唤,而在英格兰,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个人乌托邦现象。



托马斯莫尔肖像



莫尔所叙写“语言乌托邦”叙事,向世人说出彼岸世界的迷人场景。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他完成了从“此在”到“彼在”的现象学跨越。他是诗人,以“神殿作品”“建立和显现大地”(《诗•语言•思》,海德格尔著,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P43,P54)。 但这种叙事依赖话语(语词)的性质及其结构。莫尔的乌托邦(Utopia),起始于“金书”(托马斯•莫尔原著的全标题为:《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金书”一词是仅次于“乌托邦”的关键语词。] 的开启,结束于书页被合上的时刻。它被于强悍的文字及其载体(莎草纸、羊皮纸、丝帛、竹简和竹纸等)所表述和传播,并拥有六条基本的叙事线索:


1.具有实存性的可描述空间:新月状的岛屿实体(P47),四周布满暗礁、高厚并带有望楼和雉堞的城墙(P58)、拥有54座城镇,但却是农夫、农业和手工业的世界;城市街道民居宅和花园(P52),玻璃(P53)与服饰(P53、P59);


2.宗教:它源于犹太和基督教的伊甸园叙事,并且由“密特拉”教士和教堂作为精神核心(P103、108-114),把“对上帝的爱与敬”(P73)视为精神核心;


3.制度:民主选举(P54)、有限的权力(P90)、公正守法(P92-93)、公共食堂(P62)、全民所有(P114)、按需分配()、平均享有(P43)、公共福利、


4.伦理:德性,幸福感(P72)、对金钱的鄙视(P39、67-70),寻求符合自然的生活方式(P72);


5.严格的作息时间表(P56),用以控制劳动、休息和闲暇时间的长度与比例;


6. 严厉禁绝妓院和饮酒(P65)、赌博、屠宰业(P61)和秘密集会,由此产生惩戒系统,它试图以劳役代替死刑,并可以因行为(德行)的改善而得到减轻和赦免(P86),而罪犯的辨认标记是被削去耳垂的有残耳朵。


英文版《乌托邦》



乌托邦话语既是符合政治伦理的梦想,更是一堆未经证实的美学原则。所有这些乌有而美妙的事物,激励着这位英国先知的思想航行。但当他转而支持罗马教庭并反对英王时,他就面对囚禁和砍头的结局。我们被告知,这个人死于自由、独立和美的原则。他的头颅被悬挂在伦敦桥上,仿佛在展示帝国的暴力丑闻。亨利八世就这样粗暴地碾碎了最美的柔弱事物。他的判词甚至比砍头本身更为嚣张无耻,它要求割去莫尔的生殖器,挖出他的肚肠,撕下他的心肺在火中烧烤,然后肢解他,把他的四肢分别钉在四座城门上(莫尔小传,彼得罗夫斯基,《乌托邦》,P156)。这段凶恶的判词,记录了16世纪政治暴力的极度黑暗。


人类史上那些制度化的乌托邦符号实践,绝大多数都走向失败,并总是转向它的反面,沦为臭名昭著的“敌托邦”((Dystopia),唯独犹太集体定居点“基布兹”(Kibbutz),在犹太教的支持下,成为乌托邦公社的成功特例。犹太人不仅提出乌托邦信念(如马克思和本雅明),并且有能力在其民族内部架设它的组织形态。正如蒂利希所言,犹太人属于时间民族,它拥有的时间属性,就是其营造乌托邦的秘密武器。只有长久丧失空间的民族,才会敬惜每个细小的三度空间,以及被空间占有的有限场所,全力捍卫它弥赛亚的符号本性。


乌托邦符号系统的空间本性


跟犹太人的故事截然不同,绝大多数乌托邦符号系统,都具有显著的空间特性。语言乌托邦空间包括两种基本形态,第一是共时性乌托邦空间,它试图在人类共同空间里找出一个平行、孤立、与世隔绝的异域,而这正是庄周的《逍遥游》、柏拉图《理想国》、陶渊明《桃花源记》、莫尔的《乌托邦》、培根《新大西岛》(所罗门宫)的基本特征;其次是历时性乌托邦空间,它试图借助时间错位和历史穿越,进入符合浪漫主义精神的异域,这是《旧约•创世纪》和儒家尧舜禹“三王叙事”的特征。莫尔叙写了欧洲农夫的复杂理想,而中国农夫则在持续营造更为简短的“均田”梦幻。


除了《三国演义》,“四大名著”几乎都染有浓烈的乌托邦色彩。宗教小说《西游记》是典型的乌托邦叙事,它的全部笔墨都耗费在前往乌托邦“西天”取经的路上;流氓小说《水浒》则在夸耀造反者营造的山寨乌托邦;职业小说家曹雪芹的罗曼司小说《红楼梦》,架设出一个情爱乌托邦“大观园”,尽管它在高鹗续写中沦为“异托邦”,但那座乌托邦花园,至今仍在闪烁暧昧的情欲光芒。


美术史上还有过另一种乌托邦符号叙事,它是非语言性或弱语言性的,并竭力以图像方式作自我呈现。那些以冥想为主要修炼方式的宗教,如印度教、苯教、佛教和道教,大多拒绝以语言表达观想的结果。上座部佛教《金刚经》就宣称:“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鸠摩罗什译,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但大乘佛教试图修改这项基本原则,全力推动“禅观”的修行道路。它以洞窟壁画、曼荼罗(坛城沙画,主要指尊形曼荼罗和羯磨曼陀罗)和唐卡的面貌呈现,成为图像叙事的精妙代表。那些残留在敦煌洞窟里的壁画,充分展示出浮现于冥想中的奇异图景。


英国伦敦的水晶宫



建筑学在工业革命领域的进展,可能是乌托邦符号得以物化的重要途径。园艺家帕克斯顿采用温室装配工艺建造“水晶宫”,它以钢架和玻璃构成,其外形为简洁的阶梯状长方体,并拥有一个垂直的拱顶,透明晶亮,气势宏大,是1851年英国举办首届国际工业博览会的场所,并足以成为近代工业乌托邦的华丽象征。这种玻璃与钢结构的乌托邦建筑,此后在整个欧洲蔓延,以致本雅明被这种景观所沉迷,竟以“巴黎拱廊街”为题,努力诠释这类建筑乌托邦样式。


作为19世纪商业文化的梦幻意象,拱形钢铁支架意味着天堂神话的轮回,而大面积玻璃则接受了来自上帝的光照。这正是弥赛亚式救赎的世俗象征。此后,建筑师们一直企图延续这种气势宏大的乌托邦叙事,如库哈斯的西雅图图书馆、路易斯•康的索尔克研究所,霍拉•苏莱玛尼的扎耶德清真寺等等,并在高迪的圣家族大教堂那里达到顶点。《时代周刊》盛赞后者“感性、神圣、异想天开、生机勃勃”,而乔治·奥威尔则抨击它是“世界上最狰狞可怖的建筑之一”。



道教的内丹想象图:在人体内部隐藏了一个微观的乌托邦



跟西方世界迥然不同的是,东方宗教体系的乌托邦叙事,最终都转向一种实存的身体乌托邦。《逍遥游》和《黄帝内经》以一堆玄奥的术语,架设起关于身体的精密空间(阴阳法则、五行生克的辩证逻辑、以及复杂的经络体系等等),而道教思想家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气功养生丛书 古本周易参同契集注》,(东汉)魏伯阳撰,(清)仇兆鳌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则要利用这种有机体空间来达成肉身乌托邦的信念。


它视“人身”为“小天地”,也即一座细节丰富的丹炉,在燃料、火焰和炉膛的多重作用下(内丹学南宗还主张通过交媾,从女体里纳取“真铅”),“药剂”将发生戏剧性变化,一种叫做“金丹”的物体会秘密地诞生,它要彻底改变肉眼凡胎的本性,令其拥有超越凡人的生命长度。没有人能对这种隐秘的乌托邦视若无睹。它貌似存在,却不可复制,也不可证实,神秘莫测,永恒地藏匿于终南山脉的深处。


毫无疑问,莫尔式的乌托邦形态过于完整,并不具备广泛的示范意义。大多数乌托邦都是符号构件和残片,它们无所不在,渗透于人类生活的缝隙,不倦地图解我们的梦想。只要随手翻阅文学、艺术、音乐、戏剧和电影的历史就会看到,那些文本里到处都散落着乌托邦碎片,它们站立在理想主义的废墟上,犹如塞壬的歌声,向世人发出蛊惑人心的召唤。在弗兰西斯·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里,美军直升机在扫射和攻击越南村庄的同时,播放瓦格纳三幕歌剧《女武神》序曲。这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对抗性复调:瓦格纳乐曲原本是乐音乌托邦的典范,却在反战影片中蜕变为“敌托邦”的精神象征。它放肆地支持屠杀,为非正义的暴力下悦耳的定义。



作为“异托邦”的“华托邦”叙事



地处曼哈顿的著名同志酒吧“石墙”



福柯无疑是“异托邦”(Heterotopias)概念的首席种植者。福柯解释了异托邦跟乌托邦的最大区别——前者不在彼岸,而是蹲守于此岸的某处。乌托邦是一种非真实的符号空间,但异托邦却属于可触摸的实存界。在那些古典场景中,它被用来指称建构在权力规训基础上的封闭空间,诸如医院、监狱(劳改营)、精神病院、兵营和人民公社等;而在另一些现代场景中,它是架设在知识性权力结构中的半开放空间,像学校、博物馆和图书馆;而在亚文化的场域中,它又是某些特殊身份、欲望和嗜好的表达场所,如赌场、妓院、同性恋社区、SM俱乐部和各种精英主题会所(《他性空间》,福柯著,王喆译,世界哲学,2006.6,P52-57)。


福柯坚持认为,异托邦就是现实的倒置性镜像,一种典型的“异质空间”。它们是实存中的“他性空间”。异托邦反对并消解当下的权力现实。异托邦跟敌托邦的最大区别在于,它反对现实,但不反对人类。在异托邦的驳杂谱系里,浮现出教堂、医院、墓地、妓院、殖民地和著名旅游景点的身影。(《希望的空间》大卫•哈维著,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P178-179)。


但福柯完全没有料到,就在他辞世前后,一种新的异托邦制度在全球大规模现身,开始侵入人类的日常生活,那就是威廉·J·米切尔提出的“伊托邦”——一种强大的数字网络,为人类生存营造出前所未有的路径。加拿大科幻小说作家威廉·吉布森,在198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融化的铬合金》中提出“赛博空间”(Cyberspace)概念,指涉计算机及其网络里的虚拟现实。这种新空间在虚拟层面整合了乌托邦世界,赋予它一种可触摸的现实感。


去年出现的元宇宙概念,是异托邦信念在数字科技领域的重大升级



这场经久不息的电子数字革命,制造出三大类市场怪物:“环球影城”和“迪斯尼乐园”之类的主题公园,是一种由乌托邦和异托邦组合起来的“乌合空间”(Uhespace)空间,以实存的场景和数字虚拟幻象,向游客提供安全“冒险”的崭新经验。垂死的乌托邦就此苏醒过来,变得更加生机勃勃,成为21世纪全球符号消费市场的主宰。其次,用数字模拟再现技术制作的电影如《黑客帝国》,叙写人类的超现实存在;第三,电子游戏制造了栩栩如生的多维感官幻觉,把人类引向新的做梦经验。


2016年上市的AR手机游戏《口袋妖怪GO》(AR,英文全称为Augmented Reality,中文译作“扩增实境”,也即指将真实环境和虚拟物体实时地叠加到同一个画面或空间,令使用者充分感知和操控虚拟的立体图像。它需要摄像头、GPS和谷歌地图的支持,由任天堂、Pokémon公司和谷歌Niantic Labs公司联合制作开发的《精灵宝可梦Go》,是一款新兴的AR游戏,玩家可通过智能手机在现实世界里发现精灵“宝可梦”,对它们进行抓捕和展开战斗),正在引发一场席卷全球的寻找精灵(物品)风潮。它把玩家的日常出行变成天真的冒险游戏,并迅速形成“低龄化”的社交群体,帮助人推开现实中的痛苦经验,在公园、树林和街头重新召回美好的事物。在恐怖主义盛行的全球动荡时局中,口袋精灵响应了人们对“乌合空间”的精神依赖。它们是最新的电子致幻剂,有效地引领我们从令人不安的实存中逃亡。


然而,对于中国人而言,最值得谈论的“异托邦”,恰恰是一种可称为“华托邦”(Huatopia)的观念,它最初呈现为农夫的空想主义,但后来则趋于实存的“异托邦”,成为后者的一个令人瞩目的东亚品种。它曾是哲人的思想投射(如老子的“小国寡民”制度)和庄周的“无待”境界),也曾是失意诗人的田园意象(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同时也是历朝皇帝为自己御制的宫廷艺术。在这方面,宋徽宗赵佶是一个范例,他亲自拟定“花石纲”工程规划,设计和打造皇家花园艮岳,以构筑赵氏家族的最高乌托邦。它美丽而脆弱。在金人包围京城之后,它的建筑木料就沦为世人取暖的薪柴,而它的梦幻石头,则流落到遥远的南方(参见《宋史》,(元)脱脱等撰,地理志一,卷八十六,中华书局,1985。造园的石头大多源于太湖流域,也包括灵壁、慈溪、武康诸石,在艮岳瓦解之后,相传部分造型精妙的石头被贩运到江南,成为明代园林景观里的重要构件)。


后人关于艮岳的想象图



皇帝、文士、农夫和造反者的梦想,总是被推向一个无情的失败结局。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一场典型的乌托邦运动,以神权与王权合一的姿态,推行《天朝田亩制度》所设置的财产公有体制,但它的内讧和大屠杀,却直接导致数千万人的死亡。“天国”就此走向它自己的“地狱”,成为反人类的阴郁象征,也是“敌托邦”的一个东亚范本。


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在通览西方乌托邦著述后,开始启动自己的乌托邦叙事。康有为《大同书》(1902),是迄今为止最完备的本土乌托邦文本。作者历数中国人所面对的出身、夭折、废疾、蛮野、边地、水旱饥荒、蝗虫、火焚、水灾、火山、地震、宫室倾坏、舟船覆沉、疫疠、鳏寡、孤独、疾病无医、贫穷、卑贱、刑狱、苛税、兵役、愚蠢、仇怨、爱恋、牵累、劳苦、压制等三十七种痛苦(《康有为学术著作选:大同书》,周振甫、方渊校注,中华书局,2012)。


这场冗长的文字描述,为历史久远的民族做出了最严厉的判词。但随后,康有为就以彻底解构的方式,提出八项乌托邦改造原则,它们包括:去国界以合并人类世界,去级界以令社会达成平等,去种界以令种族平等,去形界以实现男女平权,去家界而以公共服务代替,去产界以废除私产和商业竞争,去乱界而以大同政府管理,去类界而爱万物众生,最终,去苦界以达成“极乐”目标。这与其说是一份全球革命方案,不如说是一次私下的乌托邦叙事狂欢,它的激进程度,就连乌托邦宗师莫尔都望尘莫及。



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宣传画,1958年



耐人寻味的是,康有为生前拒绝公布这个“大同方案”,而是试图以“小康”路径逐步过渡,以防“陷天下于洪水猛兽”之中。他预见了乌托邦革命游戏所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但此后的中国政治实践,显然没有听取康氏的警告。革命领袖将哲人的思想投射、失意诗人的田园意象、历朝皇帝的帝国想象融为一体,以康有为所担忧的“大跃进”和“文革”方式,推动着社会主义的乌托邦实践。邓小平在1980年代发动的经济改革,试图修正这场实验的不良反应,以更温和的方式,重建全球化进程中的民族“他性空间”。而在留下近40年的复杂轨迹之后,这场异托邦运动已经接近历史的终点。


《乌托邦》第一部里,托马斯•莫尔遇见了乌托邦陈述者希斯拉德船长,后者的航海路线图上,包含锡兰和印度的卡里卡特(P9-10),而这正是1405年郑和首次下西洋的重要停泊站点。但郑和及其翻译们从未缔造出独立的乌托邦叙事。这是一种令人惊讶的差异。郑和沉湎于世界中心的帝国想象之中,而马欢、费信和巩珍的异域叙事三部曲(《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西洋番国志》),则遵循了傲慢的帝国原则——我们是文明的上位观察者和输送者,而非低贱的“夷夏蛮邦”的学习者。这种中华中心主义的立场,阻止了乌托邦式异域意象的建构。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康有为的《大同书》,才具有不容忽视的重大价值,因为它接受莫尔的启示,第一次完成了华夏民族全面的他性反思,我们至今都无法超越这场百年前的卓越书写。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2016年第4期











Comments

Rated 0 out of 5 stars.
No ratings yet

Add a rating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