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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 Dake's Collection of Articles

国家主义项链上的红色宝石



1949年是个不同寻常的历史时刻。经过一场酷烈的战争之后,北京再度成为政治叙事和权力美学的中心。但它的主题却发生了变异。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天安门及其广场空间,突然成为新政权举行重大权力仪式的地点,由此开始了“天安门叙事”的红色历史。


天安门城楼,中国的政治象征



新国家主义美学指导下的建筑叙事,无疑是一场折衷主义的运动,混合着希腊-罗马寺庙风格、以中山陵为代表的民国风格、斯大林式的集权主义风格、以及设计师张开济等人的微弱的个人理念。但这些建筑风格有着一种共同特征,那就是对建筑体量、尤其是空间广度的无限热爱。华北平原拥有平展的地貌。跟莫斯科的红场一样,它的一览无余的地形,以及广袤阔大的属性,迎合了权力美学的基本尺度。


中轴线是权力空间的辩认基线。正如冯原所描述的那样,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是空间的中心,它镶嵌在南北垂直的中轴线上,其北端是天安门,南端是正阳门(后来被毛泽东纪念堂所取代)。以它为轴心,还可以拉出一条与“中轴线”相交的水平轴线,它向西延伸到人民大会堂,向东延伸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在这个十字坐标系里形成了新国家主义的权力意象。它是一组被精心策划的政治象征符码,代表着新兴政权的权力意志。


纪念碑是权力美学的第一象征。它为广阔的广场空间提供了视觉和能量的聚焦点。但它同时也是时间坐标的中心。在对红色亡灵的缅怀和悼念中,过去的时间得到了再现,而未来时间也得到了含蓄的暗示。就在纪念碑底座四周,朝拜者陷入了对共产主义天堂的集体憧憬之中。1976年4月,天安门广场爆发了周恩来纪念运动,纪念碑再度展示了它作为政治叙事中心的伟大功能。花圈、诗歌、悲愤的人群和如临大敌的民兵紧密环绕它,仿佛是整个民族的巨大涡流。


人民英雄纪念碑



从地理分布的角度观察,天安门城楼是奇特的中介,它的金水桥是真正的桥梁,接驳了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空间――其背后是朱棣打造的历史空间――旧王朝的宫殿群落,而它的面前则是巨大的新国家主义广场。古典权力空间和现代权力空间发生了戏剧性的链接。但它们能够彼此对接的真正原因,正是它们使用了相似的美学规则。这个规则的核心就是要求尽其可能地展开空间扩张,籍此表达政治上伟大光荣正确的语义,并把人民引向对权力的服从。


更耐人寻味的是,旧王朝宫殿的高大院墙是红垩色的,而这种红色同时也是社会主义政治的象征色。这种色彩上的同一性,为它们之间的精神联盟奠定了广泛的视觉基础。从中南海的红色高墙,到天安门的的红色城楼,再到纪念碑和大会堂的红色语义,这些空间上彼此分离的建筑,连接成了一个红色的逻辑共同体。


粱思成关于在古城之外重建政治新城的建议,遭到最高当局的拒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旦失去宫式建筑的声援,新国家主义建筑便会暴露出其苍白无力的本性。由于历史过于短暂,新美学还来不及获得足够的象征符号。那些装饰在纪念碑底座上的浮雕,成了唯一可资关注的细节。尽管它审慎地借用了少量斯大林式符码,新建筑意象还是陷入了巨大的空虚之中。


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浮雕,描述了一次激进的学生运动



以首都为样板,各个省会都打造了尺度降低一个等级的区域性权力意象。江西南昌市的“八一广场”是这一等级的范例。这是天安门广场的粗陋的复制品。空空荡荡的广场中心矗立着八一纪念碑,而它的旁侧则座落着酷似人民大会堂的纪念馆和政府行政大楼。由于没有古典宫式建筑的支撑,它露出了新国家主义建筑的全部马脚――单调、呆板、沉闷和乏味,犹如一堆毫无生气的混凝土废品。这组建筑直到九十年代才得到拆卸或改造。在此之前,它一直堂而皇之地座落在南昌市中心,成为这座城市最丑陋的记忆。


从广场上看,就连伟大领袖本人都变的渺小起来(摄影:李振盛)



北京的情形完全相同。如果没有天安门的参与,广场周围的新国家主义建筑都将暴露出其单调乏味的面容。只有天安门的魅力四射的红色宫式意象,削弱了朝拜者对新建筑单调性的感知。后者的这种丑陋性是致命的,它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原罪。在八十年代以来的新建筑浪潮中,五十年代的新国家主义建筑遭到灭顶之灾。除了北京(如民族文化宫)、上海(如曹杨新村)和一些高等院校还保留了个别建筑外,它们几乎遭到了彻底的铲除。几乎没有人对这场视觉大清洗运动提出异议。


但是,缺乏美学细节的天安门广场及其附加建筑,却成功地示范了人与建筑物之间的权力关系。广场是从事检阅、规训和革命的地点。个人在其间显得如此微渺,仿佛是一些细小的沙砾,滚动在纪念碑式的巨大建筑物脚下,发出歌唱般的吟哦。只有大数量集结起来,汇入集体主义的洪流,并且从天安门城楼上接受检阅和最高指示,人才能摆脱这种个体细小的焦虑。这正是集体主义的权力美学的特征。在某种意义上,它蔑视那些冗余的细节。并且要求民众把全部的忠诚和激情,投射于天安门领袖的遥远身影。这是至高无上的细节,它照亮了无数心潮澎湃的灵魂。


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摄影:李振盛)



毛泽东为国家主义的权力美学制订了新的规则。他对广场广阔性的诉求超越了嬴政和朱棣。不仅如此,他还开启了时间征服的大门。他发动“大跃进”运动,试图在工业和农业两个方向迅速实现伟大的政治信念。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毛显露出了严重的时间焦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还多次公开表达在有限时间内赶超英美的渴望。但他的大跃进尚未来得及转向建筑领域,就已出现灾难性的后果。大饥荒年代接踵而至,使毛泽东及其同僚失去了扩大叙事领域的契机。


毛泽东的大跃进美学最终被限定于他的不朽诗篇之中。他在宣纸上不倦地书写着这样的信念:“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毛泽东:《沁园春·雪》,《毛泽东诗词选》注释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这是建筑师式的野心,隐含着对空间(广度和高度)和空间改造的全部诉求。但这种浪漫主义蓝图只能停栖在单薄的纸卷里,被后人所诵读和收藏。毛的权力美学不过是一种粗线条的政治梦想,休眠于纪念堂的地下室里,等待着被历史所重新唤醒。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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