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铸镜和光学的世纪
黄帝与印度首领西王母,当年在王屋山一带举行双边会谈,成了被许多典籍所记载的著名外交事件。尽管其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据《黄帝内传》透露,在会议结束之后,黄帝就铸造了十二面大镜,按月份依次使用。第一镜直径为一尺五寸,以后每月递减一寸。依此类推,第十二镜应只有三寸,已经到了玲珑可爱的程度[1]。黄帝还时常亲自在湖边磨镜,此后数千年里,那块磨镜石都光滑可鉴,不长野草[2]。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镜子,它的工艺可能来自西域,与天文学、历法、权力和国家管理有密切关系,但我们至今无法知道其原初的技术与功能细节。
出现在古代仕女画中的镜子
宝镜的材质与功能就这样在传说中逐渐完善起来。它最初可能由坚硬的玉石或铁矿石磨制而成,而后扩展到黄金、玻璃或铜铁合质,但考虑到镜面反射率、打磨工艺和制造成本的因素,绝大多数镜子必须用掺入锡的青铜铸造,因为这种材质更为柔软和易于打磨。它是光线的源泉之一,却要急切地超越光学反射的物理限定。它忠实地反射外部的物理空间,却在其内部制造了一个虚幻空间。整个世界都蜷缩在铜镜里,向黄帝及其臣民们发出永恒的微笑。
华夏历史上只出土过少许铁质镜子,像流星一样出现在历史典籍和墓冢里,俄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的材质过于坚硬,只是铜荒时期的代用品,用以缓解铜矿石匮乏的危机而已 1。
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叶法善拥有一面铁镜,病人可从中看见自己脏腑里的垃圾2。 另据《太平广记》载,前蜀的嘉王担任亲王镇使,在整理官署时得到一面铁镜,下边写着十三个篆字没有人能认识。让工人磨擦干净后,光亮得可以照见东西,把它挂在高台上,百里之内都能照见。他在铁镜里看见集市有人正在舞弄刀枪卖药,便把此人叫来盘问,此人辨称他只是卖药,并未玩弄刀枪。嘉王说:“我有铁镜子,照见你了。”卖药人于是不再隐瞒。他向嘉王要镜子看,镜子递过去之后,他竟然用手掌劈开自己的肚子,把镜子放进肚里,脚不着地地冉冉升起,飘然飞走,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1。这是我们所知道的唯一能拥有神奇性的铁镜。它被肚子所吞噬,并且跟仙人一起飞翔,消失于历史的浓重阴影。
铁镜的坚硬性成全了铜镜的伟业。它不仅打开了无限广阔的魔法空间,而且拥有跟青铜器一样久远的时间链索。青铜铸成的镜子,散发出青铜时代的古老气息,据此滋养着怀旧主义的贵族趣味。这种时空属性就是铜镜的最高魅力,它据此反射着上古历史的模糊面容,并且要为走投无路的时间寻找出口。
尽管黄帝铜镜此后销声匿迹,但其中的第八面镜,却在隋代突现于御史王度手里,仿佛是一次历史性的回旋。《太平广记》引《异闻集》记载说,隋炀帝大业七年(公元611年)五月,王度从御史任上辞官,从一位故友那里得到了黄帝古镜。镜宽有八寸,镜鼻是一只蹲伏的麒麟。环绕镜鼻划分出龟、龙、凤、虎等四个方位,四方之外又布有八卦,八卦之外更有十二时辰,其外又有二十四字,绕镜一周。字体酷似隶书,代表二十四个节气。这些层层叠加的同心圆,就是宝镜语义体系的全面展示。它涵盖了中国时空体系的主要尺度,正是东方式宇宙的细小模型[3]。
关于黄帝宝镜的非凡功能,在下列故事中可以初见端倪。王度的朋友薛侠拥有一把宝剑,左边的纹理如火焰,右边的纹理似水波,光彩闪耀,咄咄逼人。薛侠要求用这把宝剑跟王度的宝镜进行比试。王度欣然答应。他们进入一间密不透光的房间,王度拿出宝镜,镜面上吐出光华,将全屋照亮,两人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犹如置身于白昼,而宝剑则黯然无光,只有在王度将宝镜装进镜匣后,古剑才吐出光华,但也仅仅是一、二尺的光景。薛侠抚摸着宝剑长叹道:“天下神奇宝物,也有相克相伏的理论啊。”此后每到月圆之夜,王度都将宝镜置于暗室,它发出的华光,可以照亮四周数丈远之处,但要是让月影照入暗室,宝镜就变得黯然无光。这是因为阳光和月光是宇宙的第一光线,任何宝物都无法与之匹敌[4]。
中国宝镜的神学威力
黄帝跟镜子的密切关系,昭示了国家对反射性器具的倚重。那是自我反省的工具,从政治组织、身体组织到心灵组织,所有这些事物的健康成长,都取决与镜子的探测与疗救功能。这是镜子神话的精神起源。从诞生伊始,它就注定要去守望和捍卫权力的核心,以及与各级组织相关的事物。镜子的魔法打开了中国人自我凝视的历史。
周灵王23年,一座名叫“昆阳台”的豪华宫殿被打造起来,专门用来安放包括铜镜在内的各类国宝。一个叫做“渠胥国”的国家派使者来周朝,赠送了贵重的礼物,除了高达五尺的玉骆驼和高达六尺的琥珀凤凰外,还有一枚“火齐镜”,高约三尺,用它在黑暗里看东西,犹如白昼,而对着镜子说话,里面竟然可以做出应答,周朝人把它奉为神物。但到了周灵王末年,这枚神奇的宝镜却不翼而飞[5]。奇怪的是,在宝镜失踪之后,西周的末日也随之降临。在宝镜出没与国家权力的盛衰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因应关系。
这种宝镜跟权力的逻辑关系,大约起源于古罗马帝国。《太平广记》称,当年罗马的波罗尼斯国王得到两枚宝镜,镜光所能照亮的地方,大的达到30里之外,小的也有10里,很可能是罗马宫廷普遍使用的雕花银镜。天火焚烧宫廷时,宝镜放射的光明,居然还能抵御火灾,使房屋无法化为灰烬。但被火烧过之后,镜子的光彩变得昧暗起来,却还能用来克制各种毒物(这是银质镜子的另一证据),被人卖到民间,换得黄金两千多斤。此后随着朝政兴衰,这两枚宝镜反复出入宫廷与商贾之间,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西罗马帝国覆灭(公元476年)的30年之后,也即南朝梁武帝天监年间(公元502—519),这两枚宝镜从地中海长途跋涉,流落到了汉地,俨然是传递帝国覆灭消息的白银讣告。
尽管西方镜子在历史上扮演过重大角色,但从秦朝开始,中国本土工匠已经发明了铸造透光镜的技术,而镜子的功能也急剧升华,由日常照明转向透视,其魔法性与日俱增。攻入秦都咸阳之后,刘邦接管了前朝留下的巨大财宝。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咸阳宫,得意洋洋地走遍所有府库,去巡视他从前朝帝王那里夺取的财物。
《太平广记》记载了整个过程。最让刘邦惊异的,是秦始皇留下的那面方镜,宽四尺,高五尺九寸,里外通明,人在镜中的影像是颠倒的;用手捂着心来照,能够清晰地看见五脏六腑。体内有病的人,可以由此洞察疾病的部位[6],其功能远在现今的X光机之上。这是宝镜光线的秘密,它能够穿越一切物理障碍,展现物体内部的隐秘结构,并把整个汉民族带入这光线的最深处。越过流氓皇帝刘邦之手,宝镜修正了汉人对黑暗的悲剧性感受。
宝镜的这种透视功能被延续了很久,直到唐代还放射着不朽的光芒。据《松窗录》记载,长庆年间(公元821~824年),有个渔民在秦淮河上下网,打捞起古铜镜一枚,直径一尺多,其光泽与水波一起涌动。渔人拿来观看,自己体内的五脏六腑历历在目,甚至可以看见血液在血脉里流淌的景象,渔人感到无比惊骇,手腕发抖,以致宝镜再度坠落水中,后来千方百计打捞了一年左右,始终无法重拾那件宝物[7]。渔人似乎构成了一种世俗社会的象征,它拒斥切入肌肤的内省。只有智者才能抵制这巨大的惊骇。他们越过诡异的镜像,静观着自己的诞生和死亡。
在生物学的视域里,人就是那种能够自省的灵长类动物,并因这种这种技能而强大,成为本星球最有权势的物种。镜子不仅提供了自我反思的器具,还成为这种伟大心灵运动的象征。但在中华文明的体系里,铜镜并未转换为内省哲学的摇篮,却与宝剑、玉器和铜鼎一起,成为道士驱邪体系里的法器。
极权主义管制下的照妖镜
在道士的全力推动下,秦始皇方镜超越光学的限定性,向着“照魂”的巫术领域大步飞跃。据说女子一旦有淫邪之心,被这枚宝镜一照,就会胆张心跳,露出道德败坏的形迹。性情暴戾的皇帝,用它来来照射宫中的美女,凡是发生胆张心跳现象的,一律予以处死[8]。它是实施道德极权的最高利器。直到1960年代,乔治奥威尔的寓言体小说《1984》,才指涉了“真理部”在居民家里安装的那种“电幕”,但后者只是一种超距离摄像仪,并不具备心灵探查的功能。由于透视镜的稀缺,在极权主义管理方面,西方可能比中国落后了两千余年。
耐人寻味的是,在本朝历史上,只有秦帝国没有出现过引人注目的宫廷绯闻,究其原委,大约是那些问题女人都在魔镜的查验下曝光,被翦除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哪里还敢跟男人调情,打各种心怀叵测的主意。幸而这枚魔镜在项羽手里丢失,后世的皇帝们无法继承这一神器,否则,皇帝的宫廷生涯会变得无比乏味,而整个专制社会的历史,也将因此被大规模改写。
“照魂”的最高状态就是“照妖”,也就是能够籍此分辨妖精与魔鬼的真相,而这才是统治者的最高事务之一。《洞冥记》的记载宣称,汉武帝修建的望蝉阁,高达十二丈,上面安放一面青金镜,元封年间(公元前110~前104年)由印度波祗国使者进献,直径约为四尺,虽然无法辨认好人坏人,却可以分辨人与鬼怪。寻常的鬼怪经它一照,就会露出原形,根本无处隐匿[9]。
《搜神记》则记载说,三国时期,吴国的国王孙策,忌惮道士于吉的个人魅力,悍然将其杀害,但于吉的尸体却在事后神秘失踪。孙策照镜子时,看见于吉就在自己身后,回头去看,又杳无踪迹,如此再三,骇怕得扑在镜子上失声大叫,身上毒疮崩裂发作,很快就魂归黄泉。一枚寻常的世俗镜子,仅仅因其跟无辜道士的生命相关,竟然呈现出某种诡异的力量。
这其实就是关于照妖镜的某种质朴报导。而直到唐代,李商隐才在其诗“我闻照妖镜,及与神
剑锋”中,完成对“照妖镜”的命名程序。而“照妖”方面的叙事,最完备的还是王度的《古镜记》。公元611年6月,王度返回长安,途中借宿在朋友程雄家里。他家有个婢女名叫鹦鹉,容颜美丽,楚楚动人。到了晚上,王度打算脱衣歇息,拿起古镜随意照照,远处的鹦鹉看见了,急忙下跪叩头哀求,自诉是一头千年老狸,能变化成人形迷惑人,犯了死罪。被神仙追捕,逃亡和流落在这里,不料遭遇天镜,使她再也无法隐形和永生。
怜香惜玉的王度,想放鹦鹉一条生路,但她却因已经被天镜照过,死期即将到来。鹦鹉请求用最后的时光来享受人生欢乐,王度将镜放回匣中,亲自为鹦鹉敬酒,并将程雄的家人及邻里都招来,大家一起纵酒狂欢。鹦鹉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扬起衣袖边舞边唱道:“宝镜宝镜,悲哀啊我的生命,自从我脱去老狸的原形,已经侍奉了好几个男人。活着虽是欢乐的事情,死亡也就不必悲鸣。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呢?只要享有这一时的快乐就行!”鹦鹉歌毕再拜,化作一只老狸死去。满座的客人无不为之震惊叹息[10]。
《古镜记》深切地质疑了照妖镜的驱邪功能。鹦鹉是一头狐狸,却以人的形貌在世,并且拥有一个鸟类的名字,这其间隐含着某种多形态存在的复杂欲望。鹦鹉渴望藉此同时占有三种生物的属性,也就是占有狐狸的灵异、人类的情欲和鸟类的自由。这是一种何等伟大的意愿,它要超越神所制造的诸多限定。但魔镜阻止了这种欲望的升华,把变形记演绎成一场可笑的命案。但鹦鹉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尽管她(他、它)最终落入了死亡的圈套,但由于《古镜记》的谱写,她从死亡中获得了美学的永生。镜子巫术最终让位于生命自由的信念。
在抵抗疾病的前线
宝镜的功能像涟漪一样不断向外扩展,越出它原初的边界,从照明和透视之类的光学用途,上升为穰除灾难的至尊宝器。据明朝陆粲《庚已集》记载,吴县一位姓陈的人士,拥有一枚祖传的辟疟镜,八九寸大小,凡是身患疟疾者,拿着镜子自照,就能看见自己身后附着一个怪物,蓬头垢面,身形模糊,一旦被照,怪物犹如受惊一般迅速消失,而疟疾则立即痊愈[11]。据说是因为疟鬼害怕看见自己形貌的缘故。这里隐含着一种深刻的神学判定,即一切妖魔都畏惧和拒斥反省。这种叙事企图从反面验证人的伟大性。
王度所持的黄帝宝镜,显然也具备相似的法力,当年,他以御史兼芮城令的身价,带着印信到河北去开仓放粮,救济陕东的饥民。由于发生特大饥荒,百姓饥饿、病痛缠身;蒲州和陕西一带则爆发了严重的瘟疫,可以说是祸不单行。
王度属下有个小吏叫张龙驹的,家中老少几十口人,都染上了瘟疫。王度非常同情这个属员,将宝镜暂借给他,让他拿回去为家人驱除瘟疫。张龙驹回到河北,连夜用魔镜映照身染瘟疫的家人,被照者都感到异常惊恐,说张龙驹拿着一轮月亮来照他们,而月光所照之处,冷若冰霜,寒彻五脏,随即又发热起来,犹如火炙。到了第二天晚上,染病者竟都不治而愈。此后他又籍此治好了大批病人[12]。宝镜的救世主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黄帝魔镜的其它神通,展露于隋朝大业十年(公元614年)。当时王度的弟弟王勣离家出行,遍游名山大川,随身就携带着这面宝镜。他从扬州登船渡长江时,忽然云暗水涨,风浪大作,摆渡的船工大惊失色,王勣手持宝镜登上渡船,向江中照去,顿时风息云收,波平涛静,江水变得清澈见底。后来他又乘船沿钱塘江口出海,当时正值涨潮之时,波涛轰鸣吼叫,几十里地外都能听到,王勣取出魔镜去照,潮水竟然如城墙般凝固屹立,不再向前,四周的江水闪出一道裂口,宽约五十多步,很像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时遭遇的情形。
这是一个非凡的时刻,江水渐渐变得清浅,水中的鱼、鳖、虾、蟹纷纷逃匿,犹如看见了神明[13]。如果《宝镜记》的记载没有虚言,那么黄帝之镜就是一种特殊的灵物,它制造了大量奇迹,并籍此完成对尘世的拯救。它超越了铸镜者所赋予的坚硬命运。
宝镜之死和破镜重圆
尽管剑与镜是最亲密的兄弟,但与铸剑的情形截然不同,唐代以前的典籍里几乎没有关于铸镜的记录。宝镜的生成过程显得异常神秘,似乎在刻意拒绝世人的观察。只有《太平广记》中有过一则孤立的陈述,叙写扬州镜匠铸造“水心镜”时的奇异经历。
公元744年仲春,扬州城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神秘访客,声称可以指导铸镜。他们在铸镜工场里呆了三天三夜,而后神秘消失,只留下了一封书信,用早已废弃的小篆写成,上面是指导铸镜的条文,其中包括镜身的尺寸和镜鼻的形状,还附有一首偈语式的诗歌,赞美这枚尚未诞生的神镜的非凡魔力。5月5日正午,镜匠吕晖在江船上开炉铸镜,四周江水忽然高涨30多尺,如一座雪山浮在江面上,又有龙吟之声,犹如笙簧吹鸣,一直传到几十里以外,气象阔大,令人叹为观止。
这样的情形是非常罕见的,如果不是进献宝镜的地方官员——扬州参军李守泰故弄玄虚,那么它就是铜镜铸造过程的唯一实录。除此之外,宝镜的行踪、下落和归宿,也都罕有记载,难以测度。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几乎所有的宝镜都会从现身地点不翼而飞。有关它们失踪的记载,充斥着各种历史文献,由此引发了世人的深切疑虑。
古代观察家曾经有过这样一种解释,他们宣称宝镜不会久留人间,而是要自动远离尘嚣,隐匿到世人所无法企及的地方。《异闻记》用隐喻的方式,描述了镜精与主人的对白,他以托梦的方式感谢人类的厚待,宣称要弃世远去。数十天后,宝镜在匣中发出悲鸣,声音起初纤弱渺远,而后渐渐渐嘹亮起来,犹如龙吟虎啸。过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下去。王度打开镜匣一看,发现宝镜已经不翼而飞 [14]。这是宝镜对抗时间的奇异方式。它飞快地掠过人间,仅仅在那里留下一些脆弱的记忆。
黄帝宝镜的结局,向我们解释了铜镜大规模失踪的原委。但这也可能只是宝镜主人的一种托辞。鉴于宝镜的珍贵性,它在济世助人之后,被永久收藏了起来,最后成为主人的殉葬品,与他们的尸骸一起长眠,在地下岁月的腐蚀中发锈,直至在盗墓者的手里重现天日为止。它是所有墓葬品种最常见的事物,大量残留在诸侯的墓室里,跟铜钱混杂在一起,。在那里些暗无天日的墓穴里,铜镜失去了光线的滋养,变得黯淡昏昧起来,却拥有着某种自我闭塞的不朽性。
但宝镜失踪的更大原委,却是由于它遭到了世俗生活的劫持,转而成为日常消费的俗物。从魔镜到寻常的镜子,从金属镜到玻璃镜,材料革命在逐步解决镜面反射率和镜像还原性的难题,但宝镜的神性也在逐步丧失,由方士的除妖宝器,转而成为道学家修饰仪表的器物、贵妇涂脂抹粉的妆具,进而成为平民女子的随身用品。
但在我看来,它们并未真正失踪,而只是在世俗化的历史中丧失神性,成为一堆平庸乏味的铜坯,用以凝视世人沾满尘土的面孔。为了防止给国家权力带来灾变,镜子被风水师逐出宫廷主殿,甚至还被逐出百姓的卧房。正是这种神学性退场,制造了宝镜失踪的严重错觉。
唐代孟棨所著《本事诗》记载,南朝乐昌公主与陈国官员徐德言,在国家危亡之际剖镜为约,说是一旦离散,每年正月十五到京城集市叫卖破镜,籍此互相搜寻对方,最后几经波折,果然如愿以偿,两人得以白头偕老[15]。在这个著名的典故里,镜子的语义发生了剧变。在国家动乱的岁月里,它脱离传统魔法,以“破镜重圆”的方式,艰难地维系着家族团圆的古老信念。
《太平御览》引《神异经》称,从前有对夫妻将要告别,破开镜子,各执一半作为爱情坚贞的信物。此后妻子与人私通,她手边的半镜竟然化为喜鹊,飞到丈夫面前报信,令丈夫知晓了妻子的背叛。后人在铜镜背面铸上喜鹊纹饰,其风俗就源自这里[16]。在上述故事里,铜镜依然保留着守望、辨察和鉴证的语义。它能够变形和飞翔,向受害者发出警告。但它所服务的主人,却从宫廷和官吏转向了平民。这是唯一的变化,却把铜镜带往了更加广阔而幽暗的世界。
我们已经痛切地看到,人间的团聚喜剧和守贞誓言,是以对镜子的分解为前提的。镜子被无情地剖成两瓣,分别被不同的人所掌握,只有这样,才能最后导向“重圆”的结局。但镜子是独立的生命体,在被剖开的瞬间,它的灵魂就已悄然死亡,并且无法在人事的聚散中复活。
在华夏文化体系里,破镜是一种罕见的隐喻,在器物的解体和重组上,寄寓着家园捍卫的语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宝镜在丧失神性语义的同时,意外地进入了日常生活的语境。这是铜镜神学的终结。宝镜死了,而镜子仍然在着,它屈从于曾经藐视过的事物,去映射寻常世界里的平淡容貌。
注释:
[1] 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五六》引《稗史类编》:《黄帝内传》曰:(帝)既与西王母会于王屋,乃铸大镜十二面,随月之用。又见唐王度《古镜记》: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镜也(出《太平广记》)。这两则记载可以互相参详。
[2] 《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卷二九三》引《述异记》:俗传轩辕铸镜于湖边,今有轩辕磨镜石,石上常洁,不生蔓草。
1 据《金史·食货三》载,世宗大定元年,……八年,民有犯铜禁者,上曰:“销钱作铜,旧有禁令。然民间犹有铸镜者,非销钱而何?”遂并禁之。此即因铜钱荒缺而禁铸铜镜的例证。《旧五代史·卷一百四十六·志八》亦称皇帝下诏“禁一切铜器,其铜镜今后官铸造,于东京置场货卖,许人收买,于诸处兴贩去。” 此为铸镜权被宫廷垄断的证据,而究其原委,皆因铜钱匮缺。民间以铁代铜而铸镜,势所必然。但铁镜反射率更低,又难以打磨,实用性不大,故始终不能在民间推广。
2 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照病镜》:叶法善有一铁镜,鉴物如水。人每有疾病,以镜照之,尽见脏腑中所滞之物。后以药疗之,竟至痊瘥。
1 《太平广记·第八十五·异人五》引《玉溪编事》:前蜀嘉王顷为亲王(明抄本亲王作亲藩)镇使,理廨署(署原作置,据明抄本改)得一铁镜,下有篆书十二(按篆文列十三字,二字当是三字)字,人莫能识。命工磨拭,光可鉴物,挂于台上。百里之内并见。复照见市内有一人弄刀枪卖药,遂唤问此人。云:“只卖药,不弄刀枪。”嘉王曰:“吾有铁镜,照见尔。”卖药者遂不讳,仍请镜看。以手臂破肚,内镜于肚中,足不著地,冉冉升空而去。竟不知何所人。其篆列之如左(篆字略)。
[3]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气之象形。”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
[4]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侠者获一铜剑长四尺。剑连于靶,靶盘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烁,非常物也。侠持过度曰:“此剑侠常试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数丈,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爱古,如饥如渴,愿与君今夕一试。”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霁,密闭一室,无复脱隙,与侠同宿。度亦出宝镜,置于座侧。俄而镜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视如昼。剑横其侧,无复光彩。侠大惊曰:“请内镜于匣。”度从其言。然后剑刀吐光,不过一二尺耳。侠抚剑叹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后每至月望,则出镜于暗室,光尝照数丈。若月影入室,则无光也。岂太阳太阴之耀,不可敌也乎。
[5]《太平广记·卷二二九》引《王子年拾遗记》:周灵王二十三年起昆阳台。渠胥国来献玉骆驼高五尺,琥珀凤凰高六尺,火齐镜高三尺,暗中视物如昼,向镜则影应声。周人见之如神。灵王末,不知所之。《类说卷一》引《拾遗记》(今本无)亦记此事,但其细节有所出入:周穆王时,渠国贡火齐镜,大二尺六寸,暗中视之,如白昼。人向镜语,则镜中响应之。
[6] 《西京杂记·卷三》:(咸阳宫)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
[7] 《太平广记·第二百二十九·器玩四》引《松窗录》:唐李德裕,长庆中,廉问浙右。会有渔人于秦淮垂机网下深处,忽觉力重,异于常时。及敛就水次,卒不获一鳞,但得古铜镜可尺余,光浮于波际。渔人取视之,历历尽见五脏六腑,血萦脉动,竦骇气魄。因腕战而坠。渔人偶话于旁舍,遂闻之于德裕。尽周岁,万计穷索水底,终不复得。
[8]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秦宝》:……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帝常以(方镜)照宫人,胆张心动,则杀之也。高祖悉(将宝物)封闭,以待项羽。羽并将以东。后不知所在。
[9] 《初学记·卷二○》引郭子横《洞冥记》:望蟾阁上有青金镜,广四尺。元光中,波祗国献此青金镜,照见魑魅,百鬼不敢隐形。
[10]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
[11] 陆粲《庚已集·卷四》:吴县三都陈氏,祖传古镜一具,径八九寸,凡患疟者,执而自照,必见一物附于背,其状蓬头黧面,糊涂不可辨。一举镜而此物如惊,奄忽失去,病即时愈,盖疟鬼畏见其形而遁也。世以为宝。
[12]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其年冬,度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粮,赈给陕东。时天下大饥,百姓疾病,莆陕之间,疠疫尤甚。有河北人张龙驹,为度下小吏。其家良贱数十口,一时遇疾。度悯之,赉此入其家,使龙驹持镜夜照。诸病者见镜,皆惊起云:“见龙驹持一月来相照,光阴所及,如冰著体,冷彻腑脏。”即时热定,至晚并愈。以为无害于镜,而所济于众。令密持此心镜,遍巡百姓。
[13]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王勣)游江南,将渡广陵扬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风波涌,舟子失容,虑有覆没。勣携镜上舟,照江中数步,明朗彻底,风云四敛,波涛遂息。须臾之间,达济天堑。……是时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涛声振吼,数百里而闻。舟人曰:‘涛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辈必葬鱼腹。’勣出镜照,江波不进,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开五十余步,水渐清浅,鼋鼍散走。举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
[14] 《太平广记·第四百三·宝四·王度》:(王勣)夜梦镜谓勣曰:我蒙卿兄厚礼,今当舍人间远去,欲得一别,卿请早归长安也。勣梦中许之。及晓,独居思之,恍恍发悸。即时西首秦路。……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鸣,其声纤远,俄而渐大,若龙咆虎吼,良久乃定。(王度)开匣视之,即失镜矣。
[15] 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偿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16] 《太平御览·卷七一七》引《神异经》(今本无):昔有夫妇将别,破镜,人执半以为信。其妻与人通,其镜化鹊,飞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后人因铸镜为鹊安背上,自此始也。
原载《时光》,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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