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耗时最长的一部小说。从2014年3月构思和起笔,到2022年元旦结稿,历时8年之久,每一次拿起,都因不甚满意而放下,最终差一点忘了它的存在,直到这次在纽约避疫,经朋友提醒,才从数码硬盘里把它找回,发现它还有一些可取之处,于是又花了数月时间,对原稿加以推敲、修改和增补,总算完成了这桩延宕过久的工作。另一个戏剧性的因素在于,在北美东岸的居住,让我得以接近想象中的中美洲“提佐克”时空,并重建我跟众多小说人物的灵魂关联。这种地缘性“采气”,给小说带来了重新生长的契机。
本书的“核心人物”——羽蛇神,起源于殷商时代,旧称“应龙”,也即一种长有鹰鸷式巨翅的神龙,曾在炎黄大战传说中扮演重要角色。另一个值得一提的“幕后人物”是攸侯喜,该名字最早出自殷商卜辞(见于郭沫若《甲骨文合集》和《卜辞通篡》等),显然是历史中的真实人物。
19世纪以来,英美学者先后提出,距今三千年以前,东部攸国的国王喜因勤王未果,率领二十五万遗民出海逃亡,他的目标最初也许是东瀛,也就是今天的日本,却因受到太平洋风暴影响而偏离航线,稀里糊涂地到了美洲,结果以羽蛇神崇拜为精神轴心,创建了奥尔梅克文明。尽管在国际主流学界中,此说始终是微弱的声响,但它还是成了我从事虚构性写作的灵感来源。
我试图放弃坚硬的中国人的叙事主体,以一种更高远的视角,去观察和书写印第安人生活,赋予它全新的时空架构。死亡与重生,是这部小说的唯一主题。在某种意义上,它不仅是一部民族寓言,更是关于时间的寓言。无论提佐克人是否属于殷人后裔,它都将承担起历史的重负,并注定要被未来的岁月清洗,成为泥版、莎草纸、简牍、棉纸和数码记忆体上的陈旧符号。
2013年,我完成了长达62万字的《华夏上古神系》,在经过漫长的考据之后,开始对那种学究式的思维,感到了深深的厌倦。我试图借助小说写作来释放灵魂。这部小说可以算是一次未曾预谋的自我反叛,从此我踏上了背离“学术”的危险道路。我在文学创作的钢丝上行走,摇摇欲坠。此后,我又写了《长生弈》《古事记》《青丘纪事》《塔玛拉之月》和《少年饕餮(续集)》。所有这些书写都源于本书,它是我神话小说叙事的开端,是故事沙漏中流出的第一粒沙子。然后,在一个垃圾喧嚣的时代,它是如此的无足轻重,甚至比沙子本身更轻。
就在八年后的此刻,我在键盘上为它敲上了最后一个句号,终结了这场有史以来最“冗长”的单个文本写作。在寓所外面,病毒的暴风雪正在肆虐,据昨晚传来的消息称,全美单日感染者达到一百一十七万人,突破了世界疾病史的最高记录。病毒就这样嚣张地征服了人类。诚如某位捷克作家所言,无论我们多么努力,人类所面对的,只能是那种“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而已。
我必须承认,我被这种恐怖的景象彻底吓到了。面对着这场遍及全球的纳米级微生物的浩劫,还有因政治动乱和气候变暖而引发的诸多灾变,许多人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失调。忧郁症正在跟瘟疫并肩作战,击溃人类的信念防线。也许我们的唯一出路,就是笨拙地运用书写魔法,召回被反复丢弃的语言乌托邦。我要在此郑重其事地告诉读者,本书不是一个文字玩笑,而是策划了八年的灵魂逃生计划。无论它多么幼稚可笑,跟“元宇宙”的虚拟幻境相去甚远,仍然是我珍爱的方舟、桃花源和梦中天堂。
窗外,世界正在下它的最后一场大雪。
2022年1月24日记于纽约长岛
*《大桶》,长篇小说,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年10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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