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画家徐进,1989年定居纽约,长期蛰居纽约森林小丘的画室,26年来,以一种非常规的个人视野,观察外部世界的景观,在抽象与具象的河流中奋力跋涉,试图探寻图像表达的出路。他的绘画正是这种精神困境的象征,恍惚、朦胧、混沌、游移,光明与黑暗混杂,由此涂抹出一种徐进式的世界危机景象。
而在这种景象的背后,隐含着一个自我放逐和身份不明者的精神迷惘。徐进跨骑在中国与美国之间,分别使用两种不同的价值透镜,聚焦为这种意义暧昧的图像,其间浮现出一种典型的移民性视觉错乱。画者竭力在分辨这个高速变化的世界,用图像为它下定义,但此举暴露了观察者的内在无力性。他对焦困难,辨物恍惚,在具象现实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之间挣动,形成具象与抽象、传达与表现、苦闷与喜悦、中国价值与美国价值的二元混响。而正是这种摆动构成徐进绘画的独特语法:一方面充满物象(景象)的危机性冲突,一方面被瑰丽斑驳的色彩所调和。
失控,油画,2008-2012
《失控》初作于08年北京草场地,为病房系列之一。现画面依然保留中心部分二位绕满纱布的病人及手术台。2012年主题转向揭露社会公共安全,尤其是食品安全的隐患,试图揭示贪婪人性的堕落。地沟油、畜流感、毒奶粉、疯牛病、黃浦江死猪乃至令人窒息的雾霾PH2.5,它们是一堆被红色块面包裹的视觉杂碎,叠加在餐桌和手术台上,而病人则看起来更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它们组成了一种极具装饰性的色彩狂欢,仿佛是一次充满讽喻性的赞美。
浮躁之心,油画,2008年
《浮燥之心》作于草场地08年北京奥运期间,显示出画家进行全景中国描绘的野心。画面中央的心形物,遭到被倾倒的树脂胶燃烧和烟熏,隐喻中国人急功近利的集体焦虑;自内而外飞舞扑腾的群鸦,象征纷飞杂乱的社会思潮;左侧越杆而入的裸身人体,代表急不可待的肉欲;伏地的灰色皮囊投影,似乎预示着不可知的前景和并不美妙的种族结局;画面上方的未完成支架,隐含着对中国当代美术界现状的深切质疑。所有这些符号溶解在一堆看似抽象的色块之中,拼贴出某种令人不安的装饰性图像。
步行的忘却,油画,2015年
作于2015年的《步行的忘却》,描述世人戴上防毒面具,自欺欺人地在无边的混沌黑暗中无望地爬行,画面阴郁而悲观,被一种蓝灰的基调所统治,仿佛是反面乌托邦景象的再现,并跟前面的红色基调形成鲜明对照。防毒面具是中国人抵抗超级雾霾的最后装备,它制造了悲剧性的安全感。而爬行则意味着毫无尊严与自由,彻底丧失反抗意志。这是关于中国人德性的犀利寓言,在这图景中蕴含着画家的愤懑。它是无声、无力、无奈和无效的嘲笑,停栖在画作的表层,向观众发出幽暗的美学警告。
错误的链接,油画,2015
《错误的连接》是画家对“天津塘沽化学品大爆炸”的直接反应。该事故导致165人遇难,8人失踪,798人受伤,304幢建筑物、12428辆商品汽车、7533个集装箱毁损,上万人无家可归。画家认为,这个可悲的恐怖事件,由一系列的错误连接导致,所以做了这样的命名。我们所看到的画面,是一个由黑点和弧线编织成的穹形网络,仿佛是一组黑色的焰火,犹如权力的狂欢;网络看起来像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罩子,酷似本朝身份证的背景图式,一个人在其间无力地飞奔,代表着民众的最后的绝望。画面的语义里交织着同情和恐惧,是一次对“人民的命运”的极度眷注。这座反面的家园,最终演变成了“人民”的硕大坟墓。
某个冬天的嬉戏一一如履薄冰
《某个冬天的嬉戏一一如履薄冰》,2015年作于巴黎恐怖袭击之后数日。它描述人群的溜冰嬉戏,而在都市的浪漫和欢愉背后,却潜藏着冰层下的危机。支撑狂欢的“底座”是如此脆弱,犹如一层薄冰,随时可能垮塌,转入灭顶之灾。这种灾难叙事超越了中国边界,而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危机景象。它要矫正这样一种信念,认为中国以外就是天堂。西方社会同样面临这恐怖组织的威胁,它的脆弱的防卫体系,在这种无处不在的攻击中露出巨大的破绽。徐进曾经耗费很长时间来描绘曼哈顿911事件,而此画显然是对911组画的一种响应。它要再次验证西方乌托邦的不可靠性。危机不是中国人的独享品,而是整个人类的悲惨礼物。耐人寻味的是,画面的宏观装饰性,柔化了深层里的细节冲突,令它看起来像是一场优雅的喜剧。
荒原流,油画,2015年
《荒原流》描绘蛮荒的原始能量。我们可以看到,某种神秘闪烁的光能,正在散发迷人而致命的魅力,地火勃发形成的烟柱,与云天彼此沟连,群鸟在不可名状的引力流中翻滚。画家试图向我们揭示,大自然的平静,只是时间流中的短暂片段,而在它的背后,蕴含着难以认知和无法把控的巨大能量。更为重要的是,人类根本无法知晓这种无名力量所带来的终局。此作借鉴了水墨效果,注重画面的气韵,绘画过程在数小时内一气呵成,用色极薄而透明,笔触清晰。画面的层次感不是依靠传统油画的叠加色层技法,所有的亮色不添加白色颜料,仅靠画布原本的白底呈现,因而层次变得更为灵动。从厚重而阴郁的暗色中,透出了清澈明亮的希望。
正从人间经过,油画,2015年
跟上述所有作品相比,《正从人间经过》更像是一张自我生命的镜像,它映射出画者本人的侧影。徐进为此解释说,2015年暑期,他陪伴同学逛纽约切尔西画廊,当时友人抓拍本人的照片场景,成为本画作的基本原型。人身驴头的雕像是一种荒谬的存在,而展品与面罩的诡秘连接,更是实存生命与虚构性存在混合的象征。展品中的婴儿和驴头,都是生命流程和宿命的碎片,代表着不同的生命等级,却拥有高度相似的命运,成为关于人间过客的视觉寓言。生命无常和人生虚空的叹谓,萦绕于蓝灰调的画面之间,形成一种令人忧伤的画外之音。
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徐进,作为中国和美国半个多世纪变化的见证者,他的眼睛就是这代人的眼睛,其间包含着希望和绝望的双重特性。绘画就是一次自我疗愈,它被用来治疗画家及其观众的灵魂创伤。中国是一座巨大的精神病院,徐进从肉身层面飞越了它,却无法完成精神层面的超越。他的所有忧思,最终都源于自己的祖国。他无法切断跟中国景象的视觉关联。他注定要被这些“危机景象”所困扰,并为之受惊、担忧、疼痛和被劝慰。正是这种经久不衰的眷注,塑造出一种“瞳孔失焦”的半抽象画风。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江南先锋运动的成员,徐进以这种独特的方式,重返了中国当代艺术的纷杂现场。
(本文图片皆为徐进画作)
Komment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