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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 Dake's Collection of Articles

慵懒的自由——宋琳其人其诗




关于这个人的生存境遇



用惯常的眼光看,我和宋琳的交情非同寻常,因为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是看着他从一个乡村学生变成出色诗人的,所以我被人家死死认定为一个研究宋琳的权威。然而遗憾的是,我没有为宋琳单独写过任何评论。原因之一是宋琳的诗我未能完全读懂,原因之二是宋琳的名字极像女人,在道德主义社会里,我不打算为此冒太大的风险,比如让读者以为我在向一个姑娘暗送秋波。

这个姓名学的问题不妨留待日后再做讨论。但就对宋琳本人,我的确无法拿出有关他个人隐私的详尽材料,作为破译其作品的起点。宋琳是个保密能极好地葫芦,他很少对我谈及他的过去、以及他现在的情感生活。他挽着一个女孩走来,说,这是他的女朋友,就像他拿出一叠诗说着是他的作品之一样。他拿出的只是作品,而对别人省略了那些内在的过程。


当然总有一些零碎的细节泄露出来,或者,总有一些非隐私性的事实被我掌握。我知道他是个孤儿。知道他最初生于城市,而后便在中国福建省北部的乡村长大,青春期有过一些荒唐的举动,感情脆弱,但总是来说是个“生活严肃”的人。


少年的经历使他对乡村保持了天然的爱好。这种情感甚至扩大到他砍柴是撒在山坡上的粪便。他为那个螺旋状盘绕的有序形式所惊讶,欣赏了半天,用手指轻拨了一下居于螺旋体中心的尖翘物。然后带着取名的幸福跚跚而去。


对排泄物的这种无聊情趣是非常东方化的,他暗示了一个乡村年对城市以外的自然生命的热爱,并且多少带有一点禅宗的风度。但后来事情有了某种突变:他选择成为一个城市移民,也就是说,他以上大学的方式反叛了乡村。这意味着城市必须接纳一个新的乡村逃亡者。很多年之后,当宋琳开始激烈攻击城市时,他假装不记得当初背井离乡的原因。这种健忘症我曾在许多移民诗人那里见识过。


答案是显而易见得。城市,这个用无机物堆积起来的空间,为那些卑微的生命提供了一项新的身份;或者说,城市是一种机遇,一种生命可能性、一个功利性愿望的庞大对象,它不仅提供各物,而且提供能够安抚肉体的所有触手。城市是一个功利性民主的营地。



正是这种特征诱惑了宋琳及其同乡。这个过程我不想赘述。而结果是,在进入城市的瞬间,便在无边无际的陌生人群里消失了、没有了、他的价值还原到零度。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空无,独自面对惨灰色的狭窄的天空。我那阵子正跟他一个班级,只记得他用长满冻疮的手很腼腆地拿着“树上的鸟儿在唱歌”之类的小诗,到处征求人的意见。此外便无太深的印象。


后来宋琳突然落成了一个诗人。这个事情肯定在我的意料之外。而更使我意外的是,他一开始就以一个城市的身份参与到当代诗歌运动中去。他显示了对城市的狂热崇拜,甚至打算“请南方的椰林来这里居住”,让北方的“雪橇滑来”,“给城市的孩子载来鹅毛雪和森林公主”。他还企图对人隐匿过去的乡村履历:“我不愿告诉谁 山谷里还有一座坟墓 静静地瞒着我的过去 那是,我是一个流浪歌手”(《音乐山谷》)。


以后,每次谈起那个时期的诗歌,宋琳都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可能已经发现城市是个骗局。城市奸污了他的想象力,而他却向城市风险纯情。这种不公正使之痛心疾首。他的计划是用诗向城市复仇,揭露城市的丑陋与卑微。这使他成一个坚定的反城市主义者。


我不知道这个变化研究是如何发生的。有一阵子,他喜欢用非常暧昧和模棱两可的调子谈论城市:“我在遥远的地方听见它低吼 吓唬我又召唤我”,这时他觉得自己很像是“一只毛色好看的恋母幼狮”(《旧时地》),仍然迷恋着城市的某些魅力。


随后他就开始抱怨城市,抱怨它为他安排的生存境遇。“作为一个城市公民……我将带上饥饿的胃出去 排在任何一个屁股后面平静地等待 睾丸里枯竭的河流 抓住一天中可能出现的一切波纹”(《站在窗前一分钟》)。但他抓住的却只是“梦想城堡 遥远的沙器 圆柱浮现着喘唇的形象 灰色的、迟钝的飞鸟的形象”(《故事》),它们只是一些虚空和没有价值的幻想。


更严重的是,他感到“脑后的开关被一只不怀好意的手按动”,或者,“有另外一个东西 在房屋的背后行走 更多的跟踪者的脸,像关闭器官的石头 抛在路旁 显出难言的孤单 我就从那里摸索进来 抱着受伤的膝盖”(《向深处的逃亡》)。


上述可怖的情形一只延续到“第七个冬天”,他“继续流浪”,看见“建筑物纷纷向天空奔逃 留下一只空钵 和我 朋友们像成群的沙袋被运往郊区 在秘密 作坊的黄昏 酿造美酒“(《在上海的第七个冬天》)。这时,即1987年的严冬,性情温和的宋琳终于愤怒得掉泪了。他悲恸地回忆起了对自己忠告:“你要冷静下来、小心看守鞋钉 它会从下面把你钉死”(《给青年人的忠告》),但这种彻底的省悟来得为时太晚,他已被钉死于这座巨大的石棺而不可逃脱。


这种历史的引述可以无休无止。现在我想换一种方式来讨论宋琳的生存空间,即找寻一个在他诗中出现过的境遇意象。我相信鱼和河在宋琳的意象屏幕上是出现最频繁的。扭曲与肮脏的河是古老自然地残剩物,它从家乡流来,成为一条联结母体的脐带,或者它本身就是母体的象征,是城市中仅存的温柔之床。


作为一个孤儿,宋琳显然拥有异乎常人的恋母情结。他经常被母亲葬礼的记忆所沉重地压迫,“其实那夜并没有来临 棺材也没有被月亮照得苍白”。他记得“哭泣像欢笑种在脸上 它能把守灵人聚集到温暖的屋里”,他多么渴望“掉脱母亲严厉的手 重新蜷缩在她的腹中”,于是他在想象中“记住了”“任何人也无法回忆的出生”(《回忆母亲的葬礼》)。在以后的生命旅程中,他将不断寻找那个慈爱的母体的代替品。这场漫长的求觅运动以后有了一个动人的结果:他像“一尾活泼的鱼”和“天真的族类”,“咬着船的臂部穿越十大海峡抵达这座城市”(《垂钓》)。



但城市的河又是一种伪自然形态,一个无比阴险的陷井,使宋琳遭受“垂钓”。而那个恶毒的垂钓者正是宋琳自己。他的“畸零”与“病态”的自我,“在更深的意念里”,垂钓着自己。那条来自乡村的莽撞的鱼同捕鱼者一样,都是他内在分裂人格的不同侧面,显示着对城市既依恋又敌视的生存态度。


城市体验的矛盾性,无疑是城市土生子所没有的,它导源于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的文化反差。宋琳像一根在两极中振荡的孤独的弦,唱出了存在的激情。它比那种盲目崇拜自然地市民型诗人更接近上帝,或者毋宁说,更接近作为本体的两难困境。


这可以从两个方面获得证据:中国乡村的贫瘠状态和中国城市的异化状态。由于贫瘠,宋琳渴望逃亡,但他并未因此找到乐园,他所访问的那座都市是各种文明垃圾的混合物,它既充斥着封建道德和专制主义的腐败气息,又染有来自欧洲的破烂不堪的殖民主义文明的病毒。但这座用垃圾堆出的圣城却挤满了打错算盘的朝觐者,大学是他们的帐篷,诗是他们的午餐。他们交出自由,然后去占有一个闭抑的囚室。


小市民的无力性给我和宋琳都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市民精神以安于现状的懒惰为特征,他们的唯一乐趣是把囚室布置得完美。以便安置几个微渺灵魂和猥琐愿望。这同农民的单纯与健康成形有力的对照。现在农民一旦同它的土地和根系分离,将显示更大的自由度和生命活力,这已经在那些农民商人那里得到证实,尽管他们面色黝黑,指甲肮脏,额头上印刻着永恒的风霜。


关于这个人的生存策略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宋琳一直被人当作“城市诗派”的代表之一。这个责任难道应当由我来承担么?不,我很早以前就已声明,我将断然拒绝把他和另一些人“赶入器宇轩昂的‘城市’的囚笼,钉上‘以金属亮度辐射’文坛的学派标牌”(《焦灼的一代和城市梦》)。因此,造成这种误解的全部原因只能归究于宋琳自己,正是他拒绝从城市出走,并坚持在一大堆城市意象的尘埃里哭泣。


从形而上的角度看,宋琳是个无耻的睡眠者,他在空荡的座椅和庭院、在咖啡馆的玻璃后面、在临近午后的臭气熏天的床上、在耳朵与眼睛之间浑然睡去。他劝诫所有的读者:“我们不要动”,“我们需要休息”。当然,他劝告的首先是他自己。这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景象,因为我每次去华东师大宿舍找他,都发现他躺在一堆柔软的棉絮里,用沾满眼屎的惺忪面孔,对准来客歉疚地微笑。


睡眠是一种存在主义的懒惰。睡眠时拒绝行动,是对未来的恐惧,或者,同时对自身境遇的一种厌倦和报复。宋琳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智者,他明晰地洞察了行动的后果,即所有的行动都没有意义,他不能改变境遇,他只能接受这种境遇。于是他像大部分都市艺术家那样,表现出对反叛的冷漠。


我和宋琳曾认真探讨出走和游历的可能性,探讨过陶渊明对策的现实参照价值。结果发现他老兄比我们都富有,至少,他拥有八、九间草屋和几十亩可以租赁出去的土地;此外,他也没有户籍和档案之累。李白的情形更好,背囊里满是巴掌大的银“锭”。一想到我们两袖清风、家徒四壁,便都悚然无言。


既然如此,宋琳的拒绝行动可能就是最好的行动。他像奥波罗莫夫那样对世界没有意义。不,首先是世界对他没有意义,而后才是他对世界没有意义。同时,他对自己也没有意义。这点同西绪福斯十分相似。西绪福斯是勤奋的行动者,尽管他知道推石上山的结果一定是石头再度滚落,但他仍然以坚定的勇气进行。他同宋琳是勇者与智者的差别,而他们都被送进了同一个失败的结局。


但我确信这种懒惰仅限于肉体的领域。当肉体软瘫于功利的层面而变得僵硬时,精神却试图自由地升华。肉体的无力性反激了对伟大的心灵解放的渴望。他内在地行动者,用想象力描述另一个自我和另一个世界。这就是说,睡眠把精神引向了做梦。


躺是一种奇迹的等待:“我在睡眠中伸出去的手 把一个意念紧抓不放”(《向深处的逃亡》),但变故总是从他床边饶了过去。做梦则制造了奇迹。写诗是一种梦的操作,他把球打给了由自己杜撰的世界,聆听某个幸福的响应,并最终占有这项虚妄的奇迹。他把自己和诗都变成了一种文化病态现象。


宋琳对那些海明威笔下的人物怀有深深的敌意。他们头脑简单,四肢强壮,保持古老的血性。这种敌意显然是由恐惧造成的。诗人怀着叵测的嫉妒,害怕别人比他们生活得更好。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企图制造精神的阳具,指望用这种方式摧毁一切肉体的世界。这种策略的一个直接后果是,诗人总是把自己变成彪悍的男人,而把世界幻化为一个温存的女人,最后,他就用奸污的方法去占有它。在此意义上,所有的诗人都是罪孽深重的歹徒。


关于这个人的游戏操作


我所接触过的诗人之中,宋琳杰出的玄学品质令我感到惊讶,我因而有机会了解藏匿于他头脑中的抽象意图。他一度迷信于“还原到表象的真实”的艺术信条,并试图把再现客体世界作为诗歌操作的基本目标。但后来他对我说,这个想法有非常可笑的一面。他意识到所有的符号或词都是反语义和反实在的。诗就是用想象力在造事物间的一切关系。当然,诗与常规语言无关,却又大量运用常规语言的基本元素,把他们投放到一个新的结构。诗人使用语言去反对语言,有谁能摆脱这一悖论?


在语言的问题上,宋琳仍然缺乏反叛的勇气。他宁可先屈从这个坚硬的事实,然后再设法加以调停。他是个出色的调停者。他的语言精致,句子经过审慎的推敲而不动声色,显示了一种客观主义的风度。其实他暗中还是做了大量手脚,他的那些庄严肃穆的咒语,使大部分读者茫然回顾、不知所云。尽管如此,他仍然把他的诗予以打印和发表,因为他相信存在着智慧读者与非智慧读者的差异,自然,他的诗仅为智慧读者而存在。



宋琳《读者》,布面油画,2017



另一方面,宋琳对沟通充满疑虑,他断言创造者和欣赏者之间有一种不可消除的天然距离。因此诗歌的目的仅限于自娱,它受简单的快乐原则的支配。写诗是语言游戏,语词的塑造和编织能够带来至高无上的形式快感。诗歌是虚假的,但诗歌操作是真实的,它赋予操作者以存在的意义。因此,诗不是通讯工具,不存在第三个聆听者。只有语言才是唯一的游戏对象。这导致了一个极端主义的结论:真正的诗没有读者,唯一的读者是游戏者自己。


我们看到,宋琳陷入了又一个自相矛盾的尴尬处境:他既想拒绝读者,又无法真正远离读者。这难道不是先锋派艺术家所面临的共同难题么?


毫无疑问,有必要来研究一下这样的读者:他们不能理解我,永远在我之外,却又试图抓住我的声音,藉以进入我个人的经验世界。那么这些冒失的家伙应当如何定义?他们在诗歌的游戏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游戏不是对功利性进行超越的形而上活动,恰恰相反,游戏是宇宙最初始的本体。正是游戏产生了上帝与魔鬼,而后从上帝的游戏中又派生了亚当和夏娃。儿童是一种本体性动物,因此儿童的主要操作类型就是游戏。游戏不能产生粮食,所有的游戏都不直接指向结果。它的重要性在于它的过程。当我们把诗歌看作游戏时。我们就还原到这个伟大的本体。


作为诗人的宋琳玩的就是一种单人游戏。他独自搭建语词的积木,构筑意象的房舍,他面对的只是他手头的那些零碎的玩具,他调教和征服它们,赋予他们以新的形势或价值。这是发生于第一层面上的封闭型游戏,它严厉拒绝一切他人的介入。


宋琳《盲人歌手与狗》,布面油画,2017



第二层面上的游戏则是开发性的,有一些欣赏着参与到游戏中来,他们扮演的正是“欣赏者”的角色。他们欣赏着宋琳在第一层面上的游戏,出示各种赞美和指责。宋琳则尽力使他对语词积木的征服趋于完美,他靠这个重建同欣赏者的联系。这种互相参与的前提是,欣赏者必须理解第一层面游戏的规则,他们应当具备识别宋琳的操作是否合乎规则的能力。


于是游戏规则的意义就变得重大起来。一个卓越的诗人就是一个优秀的规则设计者,他既利用原有的规则,又破坏那些规则。他用意象的鞭子抽打读者垂死的想象中枢,使它们从麻木中苏醒,在新的规则中获得灵魂的自由。


然而,有一项游戏规则是不能违背的,那就是严禁游戏者对自己所从事的活动性质进行揭露;严禁游戏者用“游戏者”进行自我指称。我们必须学会在游戏中忘掉这是一场游戏。批评家的使命就是向所有违反这项规则的诗人提出警告。而当我们在游戏中目无所视,心无所知时,我们就真正进入了游戏的完美境界。


的确,看着宋琳“在镜中痛苦翻身的景象”,我觉得我们都很严肃。


1987年写于上海




最早被收入《燃烧的迷津》,学林出版社,1992

原载《先知》,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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