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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后发劣势”

——2018闽派文艺理论家批评家学术活动周的主旨发言






非常高兴在这里又跟大家见面,作为一个半吊子的闽派批评家,其实我在这里是非常忐忑的,因为虽然父母是福建人,我却出生在上海。我父亲是武平人,母亲是莆田人,那都算是福建人,但是我又被人算做海派,所以,我身上体现了一种多元的样态。但是我自己认为我的根在武平客家,我的性格里,好像有明显的客家人特点,但我的思想和我的想法可能会跟福建老乡不太一样。


我非常赞同谢冕老师关于“少年中国”的说法。 谢冕老师仍然保持着他的青春活力,这是我非常非常佩服的,八十几岁,我们到这个年龄,能做到这样吗?真的非常难,我们都提前衰老了。而且,我也非常赞同晓明刚才对于中国文学的高度评价,但是我要稍微做一些调整,我觉得它不是一条笔直向上的直线,不是一个持续的牛市,而是曲线的过程,是牛市和熊市交叉出现。我是这样来分析文学经验的——或者说文学本身的一种继承。


第一个时期我称之为“乳头期”,我把中国文学想象成一个哭泣的孩子,他一直在寻找形而上的母亲。从朦胧诗,从舒婷的诗歌里,可以大量看到这种意象,对吧?寻找祖国,寻找形而上的母亲。在小说《伤痕》里,我们看到女主人公失去母亲,又寻找母亲,最后没有找到,因为她已经死掉了,然后女主角走向华灯初上的南京路,看到了新的光明,看到一个形而上的母亲的出现。这是文学第一个时期给我们的重要信号。它疗愈了很多中国人的创伤。当然这疗愈期是漫长的,我觉得是顾城之死,给伤痕文学时代画上了令人惊悚的句号。


第二个时期是“粉刺期”,我脑子里的形象是一个长满粉刺的叛逆青年,这就是85、86年的中国先锋诗歌和先锋小说的崛起。这个时期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有一个非常宽松的政治环境。有一次开会时我跟朱厚泽先生说,我们当年之所以能够走上文坛,都是因为他的功劳,他很谦虚地说,不是他,而是耀邦同志的功劳。无论如何,我们拥有一个良好的文化生态,让我们这些叛逆青年没有被扼杀掉,并且得以茁壮成长。


第三个时期是“肌肉期”,不用说,中国文学走向了成熟,开始秀肌肉了,正如刚才晓明所描述的状态。这点是无可厚非的,这个我不想多讲了。


第四个时期我强调一下,其实谢冕老师刚才讲了一点点,欲言又止。我们今天已经进入养老期,也就是“拐杖期”了,文学正在迅速老去。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有很多原因,其中的第一个原因,是作为疗愈工具,它已经被影视、游戏这些其他媒介所代替;第二,我们的历史文化遗产优势没有被充分利用,文学跟这个遗产基本上是断裂的;第三,从全球化的范围看,文学都在发生普遍的衰退,就连诺贝尔奖的评选机构,都出现了严重的伦理危机;第四,文学的后发优势没有出现,反而出现了某种后发劣势。


这里我要讲一下杨小凯的理论,作为唯一有可能得诺贝尔奖的中国经济学家,他非常重要的理论叫后发劣势理论,正好跟今天我们讲的后发优势理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建议大家去看一看他的著作。我借用他的概念来谈,什么叫后发劣势呢?我一直在强调,华夏农业文明已经死亡,它所依赖的所有文明要素都不复存在。它的精英——地主已经消亡,它的宗族制度也已经瓦解,甚至它的农民都已经离散,他们进城打工后,土地被大规模抛荒。就以黄山脚下的美丽、和土地肥沃的休宁县为例,今天的抛荒率达到93%,这是非常惊人的数据。农村和农业虽然已经衰退,但它仍然还在,而农业文明却已经死亡。那么,我们现在是什么一种什么类型的文明呢?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打开了一扇大门,让西方文明的影子,投射到中国华夏文明的废墟上形成了一种新的文明,我称之为“投影文明”。投影文明的基本特征,就是学习、克隆和山寨。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基本现实。


在这里,我们看到文学所扮演的角色。刚才晓明提到的非常好,我们的乡土文学获得最大的成就,为什么?因为,我们有足够的记忆来表达已经死亡的农业文明的经验,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文化记忆库存。但另一个方面,走到今天以后,我们也看到后发劣势,所谓后发劣势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在投影的过程当中,文学始终处在模仿的状态。我记得我们的这些作家包括我本人,都是在模仿西方文学的路上走过来的,包括我周围的那些的先锋作家,我们不就是模仿着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尔维诺等等,一步步走过来的吗?投影文明最重要的特色就是模仿,它决定了中国工业1.0版的基本特色,也决定了中国文学的早期的基本特征,它们是同一个逻辑的产物。


但我们随后就慢慢从纯粹的模仿当中走出来,走进2.0版,我们开始学会把自己的个人经验、民族共同经验,现实生活经验和历史经验等等,融入模仿的进程,当代文学由此走向了成熟。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难发现,某种投影文明的后发劣势效应,已经开始显现出来。我要提醒大家的是,我不是特别乐观,今天这个状态,文学的模仿,包括我们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其实并没有带来实质性改变——中国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边缘化地位。我不太同意刚才晓明讲的5000部长篇小说的概念——虽然我也贡献了其中的一部——数量论和GDP论有什么区别吗?我觉得它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这种强调数量的做法,反而助长了文坛的机会主义。大家忙于出书和评奖,忙于评定职称、提高工资,忙于推动作协机构的行政扩张。各种腐化也在涌现,跑奖和买奖的新闻时有耳闻。但真正的独立作者,其实没有太多的生存空间,他要么向商业投降,变成纯粹的商业作家,以大量的市场份额,加入到作家富豪榜的评选行列。在纯文学作家的路上,他其实没有太多的选择。


除了少数杂志像收获,已经号称“千字千元”,但也只是个别作者的狂欢,大多数省级文学刊物的稿费,到今天为止还如此之低,作家又如何能养活自己?他不得不去跟作协换取职称和工资,来解决自己的身份和日常生活开销。这是非常令人不安的事情。社会总体财富已经上升到如此程度,我们甚至号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是纯文学作家无法参与社会财富的分配。好像最近有个新的规定,要提高一点稿酬,但我仔细一看,这个提高的幅度非常可笑,跟通胀的速度和比率没法对应。这是我的一个忧虑。我希望这种后发劣势和后发优势(应该也是有的),两者最后能够达成平衡,甚至后发优势最终能够战胜后发劣势,这是我的小小的希望,但说了等于没说。


最后,我想讲的是,所有的文学经验本质上——就像刚刚所讲的——就是幻觉。拉康更悲观,他认为没有所谓的所指,所有的文学写作,你们制造的人物、形象、小说文本,统统都是幻象,用后一幻象取代前一幻象,于是文学史就变成一个幻象的链条或网络。而且我们现在还看不到那个终极幻象的出现。它屹立在那个我们无法看见的未来。


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已经看到了上一个时代的终结。今年很有意思,是四十一周年,但如果按照78年算,应该是40周年,如果按77年来算,那就是四十一周年。无论如何,它都是重要的时间节点。明年2019年,而9是一个有趣的历史循环奇数。明年也许会有一系列重大事件发生,为什么?无论是中国的现实经验,还是中国文学经验,都到了转换的节点。我们站在了过去和未来的门槛上,我们眺望着难以预测而又令人不安的未来。


谢谢大家。


2018年10 月13日




(本文为发言录音的文字记录,发表时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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