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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 Dake's Collection of Articles

文学的终结和蝶化



关于文学自我封闭、萎缩和死亡的话题,已经成为众人激烈争论的焦点。这场遍及全球的争论,映射了文学所面临的生存危机。但文学终结并非危言耸听的预言,而是一种严酷的现实。本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了多丽丝·莱辛,这位88岁高龄的英国女作家,代表了20世纪最后的文学精神。


年轻时的多丽丝·莱辛



她是一枚被瑞典皇家委员会发现的化石,曾在20世纪中叶成为女权主义文学的激进代表,但其近15年来的作品,却遭到美国耶鲁大学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的激烈抨击,认为它们只具有四流水准,完全不具备原创的能力。耐人寻味的是,在所有诺贝尔奖项中,只有文学奖面临着二流化的指责,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唯一原因,就是文学自身的全球性衰退。这种现状,验证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批评家关于“文学衰竭”的预言。


返观中国文学的狼藉现场,我们发现,汉语文学的自闭与衰退,主要基于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80年代以来活跃的前线作家,大多进入了衰退周期,而新生代作家还没有成熟,断裂变得不可避免。第二,重商主义对文学的影响,市场占有率成为衡量作家成功与否的主要标准,这种普遍的金钱焦虑,严重腐蚀了文学的灵魂和原创力,导致整个文坛垃圾丛生。第三,电影、电视、互联网、游戏等媒体的兴起,压缩了传统文学的生长空间,令真正有才华的作家和有价值的作品,无法获得公众的认可,由此迫使文学走向衰败。


蝴蝶捕捉手纳博科夫,无限迷恋对这种蝶化的昆虫,但他显然无法预见到文学自身的蝶化




这是我关于文学的基本看法。但我最近才意识到,这种看法其实是粗暴的。文学衰败只有一个主因,那就是文学自身的蜕变。建立在平面印刷和二维阅读上的传统文学,在经历了数千年的兴盛期之后,注定要在21世纪走向衰败。它是新媒体时代所要摧毁的主要对象。新媒体首先摧毁了文学的阅读者,把他们从文学那里推开,进而摧毁了作家的信念,把文学变成一堆无人问津的“废物”。


要说明这种立场转换的根源,就必须重返文学常识的基线。众所周知,中国人的“文学”,是文学、历史和哲学等学科的混合物。在华夏文明体系里,有一种叫做“文人”的社群,以字纸为生,垄断了书写和阅读的权力,据此掌控农业时代的有限资讯(叙事、记忆和知识)。他们在字纸的土壤里成长,犹如种植在帝国花园里的珍稀种牡丹。这其实就是文、史、哲无法分家的缘故。字纸媒体的力量如此强大,致以它成为“文史哲”的唯一摇篮。华夏文学的分类标准,建立在字纸的单一逻辑之上,它按媒体的严密尺度,清晰地描述了“文人”和“文学”的定义。


古希腊艺术的分类,导源于古老的神话叙事。它的九种艺术(科学),分别是历史、抒情诗、喜剧(以及牧歌、田园诗)、悲剧、歌唱(以及舞蹈)、爱情诗、圣诗(又译作颂歌)、天文和史诗,由九位缪斯女神管理。这一划分的依据,无非就是文体的各种功能——观察(天文)、抒情(音乐、爱情诗、舞蹈)、叙事(史诗)、回忆(历史)、赞美(圣诗)和(悲剧与喜剧),其中,诗歌就按不同功能被分解成爱情诗、抒情诗、田园诗、圣诗和史诗等五种艺术。这是古希腊分类学的逻辑起点。奇怪的是,希腊缪斯拒绝掌管美术(绘画、雕塑)和建筑,因为它们是模仿的成果,这个谬误后来在亚里斯多德《诗学》里才获得必要的矫正。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等著述中,对文学做了古老而完备的定义及分类



但古希腊神学还是昭示了媒体的存在。它们以象征物方式附加于女神之体,成为精致的表演性记号,标定着拥有者的身份:历史女神克利俄手执书箱或莎草纸的手稿,史诗女神卡利俄佩手持书板和铁笔,爱情诗女神欧特耳佩手持长笛、田园诗女神塔利亚手持牧杖和头戴常春藤花环,如此等等。这些日常符号揭示了艺术所依附的媒体,但这些视觉符号只是修辞的需要,用以区分那些长相彼此相似的女神。它们并未上升为艺术分类的基本尺度。


启蒙运动以来被西方确认的艺术类型学,改进了这种粗陋的分工,它接纳古希腊的功能标准,同时又引入近代媒体概念。将这两种尺度在同一级位上混用起来,由成构成若干近代分类学概念——文学(诗歌、小说、散文)、美术(绘画、雕塑)、音乐、戏剧、舞蹈等,并被沿用至今,成为全球教科书的基本常识。


这种业已成为常识的划分,合并了那些分行的韵文,把它们统称为诗歌;合并了悲剧和喜剧,把它们统称为戏剧,显示出莱辛以来的近代理性主义的概括力,却隐含着某种新的混乱。它们有时是基于媒体标准的,由此区分了文学(诗歌)、美术和音乐,因为它们运用了不同的感官媒体,但它们有时却是基于功能标准的,由此区分了戏剧和舞蹈。上述两种艺术在身体媒体方面完全一致,但因功能不同(戏剧主持叙事,舞蹈重于抒情)而被分为两类。但此后舞剧的出现,进一步加剧了这场分类的谬误,令舞剧的归属,完全丧失了方向。


在诗歌和歌曲之间、文学、戏剧和电影之间,到处充斥着这种美学迷乱。而这错乱竟然成为一种常识,支配了世人的学术头脑。没有对此提出质疑,甚至以解构著称的法国符号学派,都未能就此提出任何异议。


我们已经发现,实际上存在着两种文学,一种是基于媒体(口语和书语)的文学,一种是基于功能(抒情和叙事)的文学。但它们被混杂起来之后,就出现了所谓以口语或书语为媒体、以抒情或叙事为功能的复合型文学。这种被混乱的文学观所制造出来的“文学”,就是我们今天誓死捍卫的事物。


按照分类学的科学信念,任何同一级位的分类,只能使用同一种标准。在林耐的生物分类学日趋完善的同时,文科分类却出现了严重的失误。这种古典艺术分类学制造的麻烦,正是我们今天文学生死之争的根源。“文学”,一个自体混乱的杂种,迷惑了历史上无数文学愤青的视野。

毫无疑问,只有放弃功能主义的分类标准,采用单一的媒体标准,才能为文学找到准确的中心和边界。


戏剧在广义上也是“文学”的一部分



另一种妥协方式,就是在第一级位上采用身体感官媒体的标准,而在第二级位上,采用其它媒体的标准,由此终结分类逻辑的历史性混乱。根据这样的原则,第一级的缪斯女神应该只有四位:以语言符号为媒介的文学、以乐音符号为媒介的音乐(以上为时间艺术)、以造型符号为媒介的美术、以功能符号为媒介的建筑(以上为空间艺术),其它艺术种类,如戏剧、舞蹈和游戏,则是上述四位纯种缪斯的混交杂种。把媒体当作轴心的晚期资本主义,倾向于把艺术分为语言艺术、视觉艺术和表演艺术三个大类,这似乎更能描述新媒体大量涌现后的艺术现实,但它仍然无法回答我们面对的深刻困境:一种正在衰败的语言艺术,从哪里获得重生的希望?


让我们回到本土的话题上来。是的,尽管中国文坛充满了垃圾,但文学本身并不是垃圾,恰恰相反,以语言为媒体的文学,是一个伟大的幽灵,飘荡于人类的精神空间,寻找着安身立命的躯壳或寄主(媒体)。在可以追溯的历史框架里,文学幽灵至少两度选择了人的身体作为自己的媒体。第一次,文学利用了人的舌头及其语音,由此诞生了所谓“口头文学”(听觉的文学);而在第二次,文学握住了人手,由此展开平面书写、印刷及其阅读,并催生了所谓“书面文学”(文字的文学)的问世。这两种文学都向我们提供了大量杰出的文本。在刻写术、纺织术、造纸术和雕版印刷术的支持下,经历两千年左右的打磨,书面文学早已光华四射,支撑着人类的题写梦想。


雕版印刷术,大幅拓展了文学的前景



文学的自我生长,除了幽灵式的简单寄生之外,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方式,那就是与其它艺术及其媒介进行杂交,以构筑新的媒体家园。文学就这样跟音乐杂交出了歌曲(诗歌之一种),跟舞蹈(身体艺术)杂交出了戏剧。它们跟传统文学并存,俨然是它的兄弟,照亮了古代乡村社会的质朴生活。但就叙事和抒情的线性时间本质而言,它们都是文学的变种而已。文学的生命形态,从来就是复杂多样的。它们制造了艺术多样性的幻觉。


西方世界的铁笔(木板)、鹅毛笔(羊皮纸)、或者东方的刻刀(竹简)、毛笔(竹纸),这些器物的发明,支持了文学书写的欲望。书写是农业文明的最高运动,它要在缄默的时间中喊出灵魂深处的声音。


然而,基于个人作坊式的书面文学,正在迅速老去。越过古典乡村时代的繁华,它的容颜和生命都面临凋谢的结局。千禧年就是一座巨大的界碑,向我们描述了临界点的存在。我们置身于第二代文学的最后时刻。文学已经动身离开这种二维书写的寄主,进入全新的视语文学时代。这是文学幽灵的第三次变形,它要建造新的媒体家园,并从那里获取年轻的生命。但我们却对此视而不见,包括我本人在内。我们完全沉浸在对书本、文字和个人书写的习惯性迷恋之中。我们对文学的剧烈变革置若罔闻。


这场寄主的变迁或重塑,暴露了文学企图获得永生的意图。它起源于电影,也就是起源于语言符号、图像符号和声音符号的多重叙事。爱森斯坦从一开始就向我们指出电影与文学的本质关联,他的杂耍蒙太奇语法,企图重现自然语法的叙事功能。但很少有人相信他的实验及其信念。


文学原著是电影经典作品《黑客帝国》的源泉



现代符号学把这种努力归结为语言和符号的认知混乱。麦茨竭力矫正爱森斯坦的“谬误”,用“电影符号学”代替“电影语言学” 。然而,尽管电影叙事大急剧扩展了语言符号的领地,但其核心依然是语言符号,甚至它的整个语法结构,都呈现出浓重的语言符号特征——历时性的叙事结构、以隐喻和反讽为主体的修辞系统、以及笼罩观众(读者)的造梦气息。在我看来,语法(符号的结构)的意义高于语词(符号),正是前者捍卫了电影的文学本性。


经过一百多年的修炼,在那些包括影视在内的新媒体的躯壳中,新媒体文学已经卓成大树。《魔戒》无疑是新媒体文学的杰作,它超越文学原著的水准,成为惊心动魄的影像史诗,它不仅再现了荷马史诗和圣经时代的集体创作特征,而且在宏大叙事时空里,构筑了复杂的精神符号体系,热切追问人类的核心价值,不仅如此,它比荷马史诗具有更强烈的体验性力量。越过超宽银幕和多声道音响系统,我们惊讶地看到,濒临死亡的传统文学幽灵,在这种多维媒体的躯壳里获得了重生。


进入新媒体寄主的文学,维系着旧文学的灵巧的叙事特征,却拥有更优良的视听品质。它直接触摸身体,以营造全面而精细的感官王国。还有一个例子是当下流行的网络游戏。小说在那里演进成一种可以密切互动的数码艺术,从而把它变成历史上最具吸引力的符号活动。新媒体文学还化身为手机短信,以简洁幽默的字词,抨击严酷的社会现实,显示了话语反讽的意识形态力量。新媒体文学甚至借用商业资源,把那个最强大的敌人,转变成养育自身的摇篮。文学正在像蝴蝶一样蜕变,它丢弃了古老的躯壳,却利用新媒体,以影视、游戏和短信的方式重返文化现场。


诗歌的命运也是如此。书面诗歌也许会消亡,但歌曲却正在各种时尚风格的名义下大肆流行,成为大众文化的主体。它们是诗歌的古老的杂交变种。更重要的是,即便各种诗歌形态都已消亡,但支撑诗歌的灵魂——诗意,却是长存不朽的。宫崎骏的卡通片系列,向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有力证据。在那些梦幻图像里,诗意在蓬勃生长,完全超越了传统诗歌的狭隘框架。


文学正在像它那样蝶化,变得面目全非



让我们回过来谈论诺贝尔文学奖的前景。这类奖项的道路正在越走越窄。20世纪文学老人正在相继谢世,新一代作家软弱无力,根本无法因应新媒体的挑战。文学授奖对象变得日益稀少。


这是书面文学的原创性危机,也是各种文学奖的权力危机。在我看来,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重新评估文学的自我转型,并把那些生气勃勃的新媒体文学,纳入文学奖项的搜索范围,并在保留书面文学“遗产”的前提下,加入文学的新媒体类型,如“影像文学”、“游戏文学”和“手机文学”等等。在新科技的赞助下,文学甚至可能在三维影像里取得更年轻的容貌。所有这些新兴事物将不断汇入文学家族,构成“大文学”或“广义文学”的全新谱系。文学,应当是上述各种样式的总和。


文学已经“蝶化”,进化为瑰丽的“新物种”,而我们却在继续悲悼它的“旧茧”,为它的“死亡”而感伤地哭泣。这是启蒙时代引发的认知错乱,而我们没有必要继续在这条旧河里饮水。文学理论家应当修正所有的美学偏见,为进入新媒体的文学做出全新的定义,否则,我们就只能跟旧文学一起走向自闭和衰败的结局。



原载《审判》,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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