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爆发以来,几十万东德居民越境向西德逃亡,对于民主德国的脸面和内脏构成严重威胁。为阻止大逃亡浪潮,东德政治局紧急会议做出一项秘密决定:建一座“长城”来阻止人民大规模外逃的浪潮,藉此翦除人民的梦想与希望。此举也许来自中国秦帝国的历史启示。
1961年8月18日,柏林墙(“Berliner Mauer”,or“Berlin tall wall”)开始全面修葺。它建于东西柏林之间,并延伸为整个东西德的边界,总长166公里,墙高约4米,宽50公分,墙体上缘焊有光滑的圆形铁筒,有的地段还附有一道3.5米高的通电铁丝网及其壕沟,用以阻止本国民众攀越逃亡。整条墙带布有数万名军警、300个观察炮楼、22个暗堡,数千个电子眼和250条凶狠的警犬,成为二战后德国分裂与冷战的地标。以“民主”自居的东德[18 东德的国名全称叫做“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它的名字和它的实质构成了戏剧性的反讽。它是一座庞大的监狱,用以关押数百万渴望自由的人民。
1961年8月22日,民主德国政治局再度下令,指示边防军可对越墙逃跑的“囚徒”实施无情射杀。两天后,18岁的彼得•费查(Peter Fechter)被击毙于大墙之下。这是第一个慷慨就义的逃亡者,开启了东德民众为自由赴汤蹈火的漫长历程。在长达28年零3个月的岁月里,人们采用跳楼、挖地道、游泳、弹射、热气球和重型汽车等方式突破高墙,其中有5043人成功地逃入西柏林,而3221人遭到逮捕,239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的十字架墓地,以后成为柏林墙的阴郁陪衬。
柏林墙就此成为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建筑之一,它与极权主义的密切关系,甚至逾越了长城。这不仅是因为它拥有239个冤魂,而且也寄生着一种反面乌托邦的信念。它要向人民提供历史上最美妙的生活形态,但在所有关于终极幸福的承诺背后,却是秘密警察的严酷统治,它带来了暴政、监狱、贫困、恐惧及其诸多难以言说的苦难。
美国的两任总统——肯尼迪和里根,都曾站在柏林墙外,向这座代表专制的墙垣发表演讲。约翰·肯尼迪在《我是一个柏林人》的演讲中这样“骂墙”道:“自由有诸多困难,民主也并非完美,但我们从未建造一堵墙把我们的人民关在里面。”里根则面朝大墙高喊:“戈尔巴乔夫先生,请推倒这堵墙(Tear dawn the wall)!”1989年11月9日,这座囚墙被激愤的德国民众所推翻,多达1%的东德公民涌入西德,与那些分离了28年之久的亲友们拥吻重聚。全世界电视观众目击了这一令人震撼的场景。
这是墙之现代性叙事的罕见高潮。为抨击墙背后的事物,在其诞生十年后的70年代,一场涂鸦运动开始悄然兴起。西德居民、外国游客和艺术家一起,在墙的西侧展开涂鸦活动。长达20多公里的墙体,被各种古怪的符码所覆盖,由此书写世界涂鸦史最漫长的一页。柏林墙是秘密警察国家的皮肤,而涂鸦者的笔刺痛了它,仿佛是一种反面的刺青,细小而尖锐地烧灼着东德政治局的神经。
涂鸦是一种侵犯和挑战的姿态。它是墙体的单侧书写。由此在墙的两面形成分裂的场景:一边是逃亡、死难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边是用颜料制造的挑衅与狂欢;一边要重申阻隔、拦截、禁闭、制裁和死亡的暴政,而另一边则要捍卫自由、解放、沟通和生命的权利。这美学博弈缓慢而低调,犹如一场马拉松战役,一直延续到东德溃灭之后。但西德领导人为了抚平记忆的创痛,竟然在1990年匆忙拆除柏林墙,导致大量涂鸦被毁。所剩残垣中最长的一段,约有1316米,被人称作“东区画廊”(Eastern Gallery),117名来自21个国家的艺术家,继续在此制作壮观的涂鸦作品。
柏林墙上的最初涂鸦,只是一种沉默的呼叫。它们由名字和时间构成。那些约翰、杰克、达瓦和1980之类的数字混合起来,似乎在向另一侧的恋人或亲人,发出剧烈无声的呐喊;而有时,它们却只是一种爱的耳语,像风声一样掠过铁幕,消失在墙后的荒凉原野里。但有的名字则仅属于签名,它是休闲游客的自我纪念,旨在表达“到此一游”的快乐。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些书写完整的口号式句子(如“NO MORE WARS,NO MORE WALLS”),用以宣叙关于自由的信念。此外,还有大量意义不明的语词(如“RATE”与“FUN”之类),作为冗余物攀附于墙体之上,犹如岁月爬行后留下的踪迹。
柏林墙的某个段落还出现过来历不明的红色小环,很像古老岩画的片段,但更多的却是关于骷髅、标靶、毕加索式的和平鸽的符号。用时事杂志风格涂绘的东德党魁的漫画,有时也会闪现在墙上,向墙后的国体发出放肆的嘲笑。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短小的视觉叙事(Short story),其风格除了典型的涂鸦画派,还指涉稚拙画、立方主义、野兽派等等,而母题分别指涉了爬墙者、动物、毕加索式的大眼巨齿人物,其中最著名的是弗鲁贝尔描述勃列日涅夫和昂纳克的“兄弟之吻”,以及布里奇特·肯德尔所画的那辆撞开一个墙洞的卫星牌汽车(民主德国的政治符号),如此等等。
柏林墙涂鸦的价值,从一开始就呈现为多样分裂的形态。它既是向专制权力的示威,也是针对墙体自身的一种游戏和反讽。涂鸦者不仅要为这座监狱下定义,判处它有罪,而且也要跟它嬉戏,对它实施戏谑式的反击。令人惊讶的是,柏林墙上没有出现恶毒的诅咒,而只有大量关于思念的爱语。跟东德警察的仇恨与枪弹相比,这是极其柔软的“天鹅绒抵抗”。是的,涂鸦最初是针对墙体的一种被动的反应,而最后则趋向于涂鸦者的主动性抗争,它不仅要戏弄东德政治,进而敲击这古怪的墙体,还要覆盖并抹除他人的涂鸦。涂鸦是针对一切秩序的多层符号反叛。涂鸦改造了现象学和符号学的边界,把它推向冷战意识形态的前线。
我们已经看到,新一轮的涂鸦还在行进之中。甚至还有个别中国愤青在上面用爱国秽语写下诅咒。这些低端的汉字脏话,跟西方涂鸦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古怪的文化拼贴。但涂鸦史的巅峰体验已经结束。它正在转成一种讨好游客的喜剧展览。柏林市政府以修缮的名义清洗掉了那些作品,企图用“新秩序”来重构历史记忆,这是对柏林墙及其涂鸦艺术的最后抹除。人类史上最著名的黑暗之墙,终究要被观光型伪墙所替换。只有在东亚、东北亚和中美洲,不屈的反叛者还在囚墙上继续“涂鸦”的事业,艰难地描绘关于自由和平等的梦想。他们接过了柏林人的伟大遗产。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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