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留园:江南园林的经典之作
中轴线的挫败
江南园林的咫尺山水,引发了一场伦理—美学的变革。这是明清以来士大夫的最激烈的叛乱。它的造反从中轴线开始,终止在幽秘花园的深处。
中轴线,最初只是某种宇宙线,用以标示子午(N极到S极)两极间磁力圈的中心位置。它是天人合一的地理学基础,被皇家天文学家所揭示,而后逐渐演变为极权线,成为帝国都城格局的权力基线。朱棣营造的紫禁城,在中轴线上堆放了所有的重要政治建筑,犹如木匠沿着自己划定的墨线行走一样。皇家建筑师们洞悉中轴线和权力的逻辑关系。毫无疑问,中轴线就是拉长的皇帝意志,划出皇权的逻辑起点。它是威严的父亲,以及父亲身上的宝石腰带,维系着帝国的政治理性。
北京城地理轴线的痕迹四处可见
权力线的这种坚硬属性,在帝国中后期被逐渐柔化,转而成为一种美学线,用以表达更为单纯的对称信念。城市和陵墓,帝国之父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像其躯体一样完美无瑕,左右两侧分列着钟楼和鼓楼、东门和西门、东单和西单、左阙与右阙等等,犹如大殿上分列两班的朝臣。所有这些节点对称地分布在中轴线两侧,成为向外延伸的肢体或器官。中轴线维系着某种二值逻辑,也就是阴阳术框架里的平衡。这是一种关于秩序的国家主义趣味,它成双成对地自我繁殖,从两边密切拱卫着轴心。
从宇宙线、权力线到美学线,中轴线的进化历程。是北方城市规划及其四合院建筑的灵魂。它是国家主义的最高原则,并且要摧毁一切解构的企图。在中国历史上,只有江南园林实施了这种隐秘的解构,并且令整个文明出现严重的非对称景象。
中轴线是北京古城的地理灵魂
江南园林要拒绝父性权力的指令,放弃生硬的几何理性,转而接受自然的感性指导,沿循地貌的天然形态,去构筑全新的家园面貌。这是一次文人与自然的和解,同时也是对国家建筑信念的失贞。极权主义的轴心被抽空了,建筑被还原到文人画的散点状态。像宋元兴起的水墨山水画那样,在同一座园林里,戏剧性地涌现多个中心,彼此独立、连接、呼应、疏离。甚至连主体建筑(居室、亭堂和书房)都退向了边缘。大多数园林的中部是水体,但它不是父权的中心,而仅仅是那种被居住者亲偎的母体。它是自然母亲的隐喻。一座木桥从上面曲折地越过,仿佛是通往子宫的小道。
二元生活和分裂的智慧
遍查古代文献后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江南园林都是由高中级文官(现职或退休)所营造,这个事实旨在向我们透露它的建造动机。在朝廷或地方衙门的权力中心,话语围绕专制国家主义理念展开,而在园林式家居里,话语却鲜明地转向道家自由主义。这正是双重话语的标志。中国文官体系,至今还保留着这种人格分裂的遗传特征。尽管政务肮脏、宦途黑暗,但大多数文官的分裂,却不是人格的疾病,也不是为了蓄意制造对抗,而只是维系一种互补的格局。人藉此得以二元地生活。这种寻求自我分裂的智慧,就是维系东方社会运转的心灵秘密。
在中古晚期,文官集团的二元化策略奏效了。朝堂政治和家园生活被彻底分解,推入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区域。跟所谓“大济苍生”互补的“独善”信念,是阳明心学、老庄道学和大乘禅学三者交媾的产物。在“独善自由主义”指导下营造起来的家园,不再是简单的家庭容器,而是一座人工打造的隐逸山林、一个被模拟和缩微的自然界、以及用各种文化符号堆砌起来的象征体系,它们要收藏所有非国家主义化信念及其器物形态。
(明)仇英 《春夜宴桃李园图》
那些高耸的墙垣,抑或环绕在四周的外围民居,遮蔽了窥探者的视线。有的园林体量和容积很大,却故意把门庭弄得狭小而寒伧,仿佛一张细小的嘴,说出卑微的声音,藉此制造政治骗局,以避过监察御史的犀利目光。而在表情低调的园门背后,遍布着物质和精神的财富。越过园林的窄门,一种宽大的生活已经降临。苏州留园就是一个范例,但它却被后人阐释成“先抑后扬”的美学骗局,也就是利用前庭的狭小来反衬全园的阔大气象。这种美学阐释根本无法触及园林的本质,反而制造了可笑的文化错觉。
园林生活的诗意场景
长期以来,“家”一直在向“园”的方向缓慢爬行,走过近一千五百年的漫长时间,而在明代突然飞奔起来。鉴于某种日常修辞的需要,民居建筑期待着符号化革命,家园将籍此向它的最高形态——园林大步飞跃。而在革命之前,一场器物大爆炸已然爆发。
基于工商业和中层市民生活的繁荣,器物复兴的年代降临了,各种从未有过的物体闪现在明清两代的市井。建筑、家具、漆器和丝绸愈发精致,市民口味变得日益挑剔、餐馆厨艺技术突飞猛进,性感受及其做爱技巧纤细入微,一种享乐主义的风潮,席卷整个江南,令一向被视为文明标本的唐朝都望尘莫及(参见李孝悌编《中国的城市生活》,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以及中川忠英编著,方克、孙玄龄译《清俗纪闻》,中华书局2006年版)。
郑和舰队和传教士携带的奇异器物,也汇入了本土器物增殖的洪流。各种异国香料、珠宝和小型器皿从宫廷里流散出来,成为民间收藏的焦点。自鸣钟分割了时间,而地图则分割了空间;玻璃家族的事物(近视眼镜、望远镜和玻璃妆镜等)改善了华夏民族的视力;那些南洋传来的香料,融入了色泽淡雅的丝绸,令女人们变得更加性感。整个江南都弥漫着欲望的香气。
另一方面,士大夫的感官机能,也日益敏感和精细起来。他们是一些过敏、好色和富有艺术趣味的文官,渴望在峻切的朝政之外,另辟一种享乐主义的生活。但政治身份阻止了官员在市民社会的公开放荡。他们向往自由,却拒绝退隐乡村和山林,而是图谋在家园内部盘桓,探求一种象征主义的道路。家园和外部世界的界线被抹除了,形成家园一体论的奇怪格局。这种经过禅宗洗礼的游戏哲学,彻底修改了园林空间的本质(参见赵柏田《岩中花树——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中华书局2007年版)。
苏州明清园林:士大夫的游戏生活空间
江南园林不是种植花树的寻常园地,而是精心构筑的多重文化布景,是家园、书斋、市井和自然的四重奏。这其实是一种折衷主义的策略,也就是指望在同一个时空里占有四种生活。其中卧房属于家园,戏台属于市井,而棋阁、水榭和书舫更接近书斋,假山、池塘和林木则象征着自然。它们分布于不同的院落,被曲折的回廊所隔断与连接,形成一个彼此呼应的混合舞台。宾主们越过山峦、河流和曲径,诗意地跋涉在自己的家园,选择操琴、弈棋、赋诗、书画、演戏、歌舞、宴饮和狂热地做爱,在自由放浪的状态下,展开关于存在的诸多游戏。
根据曹雪芹的描述,园林生活通常从食色、题写和游戏入手,这是园林生活的三个核心主题。其中,题写最初是皇帝宣喻权力的方式,以后却受到士大夫的热烈效仿。题写也是存在的证明。字词从岩石或居室中大规模涌现,刻录着文人在历史书页里的踪迹。题写表达了个体生命对时间的反抗意志。由于这个缘故,题写成为文人超越存在限定的基本方式。
在江南园林里,到处分布各种主题的书斋,其中陈设着名贵的笔、墨、砚、纸,以及各种辐器——墨匣、笔洗、水盂、笔架、镇纸和裁刀和书灯,等等。这些精巧的工具,被手所拨动,书写各种匾额、楹联、勒石、诗词和书画。那些字词分布在园林的角落里,像那些火焰摇曳的灯笼,依稀照亮了士大夫在历史中的位置。不仅如此,励志和劝勉的格言,暗藏隐语的抒情诗句,标语式的大字,都是对存在的隐喻式描述。题写为园林的符号化生活,标定了一种趣味的高度。
与题写相比,饮服则是一种更接近实存的园林活动。酒、茶和草药所形成的三位一体,魏晋时代就已光芒四射,而在明清两代变得更加完备。尽管道家秘方已大量失传,但酿酒和制茶的工艺却已完善。这三种饮品的互动,构筑着文官及其家眷的水意生活。它们是融解在水里的生命元素,也是一种内在的沐浴,秘密清洗着脏器,调整它们的机能。酒的感性、茶的理性以及药的斡旋性(调解、修复和治疗,多用于提高性力和寿命),这三种事物分别影响了存在的方式。这是隐士的自我塑造,他从饮品中获得旷达放浪的风度。园林是他表演的舞台,而饮品则是他的道具、激素和镇静剂。他是那种在饮服中自我观看的戏子。
游戏是园林生活的高潮。古琴、象棋、绘画和题写,士大夫精神游戏谱系的主要元素,它们是信仰的代偿品,甚至就是信仰本身,制造着恬淡而超然的哲学。以超越所有那些存在的焦虑。禅宗和道家思想渗透了进来,对文官的灵魂进行清洗。在露台、琴房和棋舫,游戏像风一样吹过,一切本质性的事物都将烟消云散。熏香和琴声在四周缭绕,无底的棋盘上,符号之间的博弈在悄然进行。这是文官们的最高趣味,也是他们无法超越的大限。越过黑白分明的棋子,他们触摸着世界的笑意。
细小美学和符号化栖居
明清江南园林的规模,因受国家礼制及其个人财力的限定,转而向“细小美学”转型,叫做勺园、壶园、芥子园和残粒园的小型园林遍地皆是,诉说着“小是美好的”的信念,跟皇家园林的盛大气象,形成鲜明的对照。芭蕉和雨声制造了自然的音阶,而那就是天籁。宇宙落入院落,停留在花园深处,在那里隐藏、呼吸和长眠。宇宙的这种细小化,被盆景和微雕的话语说出。宇宙是一个亲切的过客,蜷缩在每一个盆景、每一朵鲜花或每一个米粒上,从那里向世人微笑。跟那些细小的盆景相比,园林不过是那种以人为尺度的大型盆景而已。
位于江苏吴江震泽镇的锄经园,占地只有240平方米,园内建有四面厅,在其中一个锐角部位,还建了二层楼阁“藜光阁”,阁内仅能容纳一桌。此外还有游廊和假山,山上甚至建有半座亭子,成为现有盆景化园林的样板。它的存在,向我们昭示了“细小美学”所能企及的高度。
这无非是一种盆景化生存的策略。但“小”正是我们切入江南园林的逻辑起点。这种奇怪的花园,响应着 “天人合一”的哲学,却是一个反向的文化黑洞。它没有融入广阔的自然,而是恰恰相反,它要把花木、山峦和池沼等自然形态收纳到花园内部。这种看似错乱的逻辑,正是我们要探究的真相。“反向合一”蕴含着花园的危机。园林设计师将面临这样的追问:究竟要多大的人造空间才能容纳整个宇宙体系?
象征山峦的假山,与人工亭子浑然一体
江南园林机智地解答了这个难题。反向的“天人合一”,要在一个微小的时空里填入宏大的宇宙,就必须把宇宙(自然)元素转换成一堆符号,其中,山体符号由湖石堆叠的假山来表达,水体符号则是那些精心挖掘的池沼,住宅符号主要由亭台承担载,而山林符号就是那些精心布局的树木。这些被缩微的符号,构成了园林营造的基本语词。正是这种符号重新定义花园空间,制止了它对土地广度的渴望(参见陈从周《梓翁说园》,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
但江南园林符号是发育不完全的半阶符号,它介于符号和实体、能指和所指之间,仿佛是一堆进化过程中半途而废的产品。这正是设计师所预期的后果:江南园林既完成了文化象征,又捍卫了建筑实体的功能,也即居住和游走的权力。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文化发明,符号化进程没有瓦解实存,却把花园变成了最具诗意的居所。
时空的折叠
符号化手术修改了传统花园的属性。那些被压缩的空间是畸形的。咫尺间距的世界、从漏窗借入的景致、自我交叉的回廊,阻拦视线的围屏、院墙和树木,所有这些造园手法,都旨在把大量事物(亭阁和山水)挤压在一起,制造出空间的变形,弯曲、交叠和自我缠绕。与此同时,时间也遭到了压缩,在行走的过程中,景色在不断置换,四季悄然涌现,这是人在围绕时间旋转,而在另一方案里,四个方向开窗的厅轩四周,被栽种了四季植物,这是时间在围绕人进行旋转。这两种旋转方式都制造了时间的折叠。
经过适度的折叠之后,被挤压的时空就能被用以栖居和旅行。居者与游者在其间同时诞生,他将一方面静居和坐卧,一方面涉过高山流水。他是居民和游民的合二为一。园林主人足不出门,却已完成了规模浩大的出游。江南园林抚平了居与游的冲突,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内在地统一在围墙里。生命的感受性被全部打开了,人得以尽其可能地生活。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建筑体,能够像它那样,以符号化的方式,解决存在的两难困境。
时空的符号化压缩,导致了精神的不可名状的弯曲。一种自我回旋的哲学涌现了,灵魂被折叠起来,蜷缩在一个抽象的空间里。精神旅行的路线被涂改了。对于园林而言,家居就是驿站,假山就是浩然宇宙,精神旅行的起点与终点是同一的,江南园林的本性,就是要制造出各种时空的循环。这种循环不是希腊式悲剧,而是一种超然的东方喜剧,它容忍了人的多重分裂,并且制造出一个终极之圆,被游戏的弧线所描绘。人是这圆的造物主,也是它性情温和的囚徒。
苏州退思园:被折叠并卷曲起来的房屋
在文官们留下的历史笔记里,园林总是被描述成最蛊惑人心的存在游戏。它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乌托邦,超越人类以往所有的花园经验。几乎所有的园主都沉陷于这个神话,被虚构的自然、市井、书斋和家居所蛊惑。这正是符号迷宫的特点,却没有像米诺斯迷宫那样产生焦虑。它用意象替代了怪兽,不倦地制造着文人诗情的狂欢。它不仅阻止了入侵者,也阻止了主体逃逸的狂乱脚步。迷宫描绘出文化安全的假象。
被折叠的时空具有精神弹性,足以防御来自外部的痛击。在晚明时期,严重的民族危机已经逼近,旧的民族国家发生破裂,入侵者以反面的激烈方式,探查着士大夫的忠诚度。死亡还是生存,这个问题变得异常尖锐,刺伤了文官的良知。如果园林没有被焚毁,那么它的游戏法则就会庇护园主,使本质化的实存变得轻盈起来。
钱谦益是这方面的一个范例。在背叛了汉室之后,他携手妓女柳如是,躲入园林深处,以摆脱士大夫群体的责难。根据历史记载,他的避难所里到处是名瓷、奇石、法帖和古版图书,那些经过题写的女人和古董就是最有效的吗啡,令政治失贞者产生文化童贞的幻觉。他就此跃入精神的自我循环。他是迷失在园林意象里的最孤独的符号。
有关江南园林的最重要文献,当推曹雪芹的《红楼梦》,它的另一名字叫《石头记》,直接指向造园的基本材料。那个叫做贾宝玉的少年,无疑就是作者本人的镜像,但他也是那座园林的精神核心。无数女人环伺于四周,仿佛是种植在花园里的美丽植物,满含露珠和尖刺,向他的领地发出热烈召唤(参见曹雪芹《红楼梦》(原刊程甲本),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影印版)。
但曹家花园无法被彻底乌托邦化,相反,由于父亲贾政的个人风格,政治伦理仍然是支配人际关系的隐秘逻辑。第一代园主无法完成人格分裂。他把冷酷的朝纲带入园林,击碎了第二代的青春乌托邦。这正是当时大多数园林所共有的病症,尽管大观园的第二代主人曾经诗意地栖居,在其间赋诗、宴饮、游戏和恋爱,但小说的悲剧性结局,标示出这种生活的限度。正如小说标题所要喻指的那样,那座完美的石头花园,只是我们梦想里的天堂。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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