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摄影的外部逻辑关联
中国摄影长期面对着两个最具杀伤力的敌人,首先是沙飞首创、由吴印咸、徐肖冰和杜修贤所继承的“新华体”,它以摆拍和精美构图为美学前提,展开国家主义的自我赞美,我称之为“红色摄影”;其次是以郎静山为代表的沙龙风光摄影,也就是用对大自然的唯美立场去取代社会视觉和底层关怀,我称其为“绿色摄影”。
90年代以来,中国摄影界涌起非国家主义摄影运动,一些老摄影师浮出水面,其中包括李振盛和蒋少武等人的“非典式红色摄影”,他们以独立的政治视觉,尖锐指涉国家专政题材,为人类保存了大量反面的历史图像。此外,一种我称为“灰色摄影”的运动也开始涌起,强烈关注社会底层和民众的日常生活。李晓斌、胡杨和王征等人的作品,无疑就是“灰色摄影”的代表。
早在前数码时代、也就是摄影尚未成为盛大群众运动的年代,李晓斌就以大数额的拍摄,获得了关于中国社会的30万张底片。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它来自耐心而持续的关注。摄影师抓住那些被“新华眼”和“沙龙眼”忽略的事物——最庸常的街景、有瑕疵的小人物、平民和穷人的平淡表情、繁琐的街头微观戏剧、以及各种无法划入“优美”范畴的影像。所有这些题材勾勒了“灰色美学”的逻辑边界。李晓斌的大多数作品,舍弃观念、构图、光线、影调等各种预谋的设计,也舍弃世人所孜孜不倦的“优美”诉求,散发出浓烈的“业余”气息,却真切还原了80~90年代中国民众的灰色生活,成为“改革开放30年”以来有力的影像见证者。
沙飞的内在分裂
我们处在一个分裂的状态。就像手里拿着两个球,一个是革命,一个是浪漫,艺术天才把这两个球抛来抛去,就成了时代摄影家。沙飞的图片,看起来在写战争和苦难,其实这战争背后都有狂欢的元素。就沙飞的个人身份而言,他是知识分子和独立艺术家,但同时也是战争机器上的螺丝钉。
沙飞的全家福
我想了解的是,在沙飞影像的背后,那些看不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沙飞是一座伟大的雕像,但他的“沙飞”名字却很奇特,他感觉自己就是沙粒,细小、微渺、随风而去,很容易成为被操控的工具,同时,他的关于飞翔的信念,也极易被政治强风所控制,所以,沙飞从一开始就已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在那个年代,他注定是要被劫持的,最终他会成为一种被操控的工具。这无疑是沙飞最深刻的宿命。
沙飞主持的晋察冀画报。成为“新华体”的重要源头
我们所谈论的沙飞是高度分裂的,他的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他的“新华体”和“卡帕体”、他作为个人传奇的故事和他身上所体现延安时代的集体病症……这些互相矛盾的东西,构成了沙飞的双重人格。这实际上是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差异,也就是独立的左翼艺术家和被规训的革命者之间的差异。这方面可以为鉴的,是鲁迅的绝望主义话语和毛泽东的乌托邦话语的分野。鲁迅基本上是不分裂的,他放弃了共产主义,也就是放弃了列宁式的革命信念。鲁迅把绝望主义推到了极端,并且从两个方面塑造了20世纪中国文化的面貌:一是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也包括政治批判;另一个是对宗教价值的否定,由此加强了无神论在20世纪后期的统治地位。
跟鲁迅这样的文化老人不同,沙飞是一个共产主义新人,也是罕见的视觉天才,他在战争叙事和集体影像方面非常成功,却在自我影像和自我叙事方面陷入了失败。他没有被革命集体认定为“英雄”,而是不幸沦为一个“杀人犯”。
在我看来,沙飞身上包含着三种不同层面的分裂:一种是是严重的病理性的精神分裂,其次是心理学意义上的人格分裂,第三是哲学上意义上的价值分裂。更耐人寻味的是,在沙飞身上,这三种分裂同时涌现,也就是说,他同时完成了三种分裂。正是这种多重分裂,塑造、成就并毁灭了这个视觉天才。
“自我救赎”和“新人”的诞生
导致这场悲剧的原因究竟在哪里呢?高华先生的阐述富于启示性的,那就是革命队伍对于政治贞操的苛求。在1931年到1932年期间,沙飞曾经担任民国政府汕头电台报务员,该电台为商业和军务两用,而无论如何,沙飞都曾经隶属于敌对势力,并且是这个势力中的“基层骨干”。这个旧身份及其“危险的”历史,被后来投奔延安的沙飞所隐瞒,并为日后的精神分裂埋下祸根。
严酷的延安整风运动引发了沙飞的内在焦虑和恐惧
经过严酷的延安整风运动,革命者通常会执着于其“政治失贞”的历史。被检举揭发的恐惧,可能是长期萦绕沙飞的最大噩梦。这是一个被隐瞒的内在的“罪恶”,使沙飞产生焦虑和内心的交战。他渴望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清洗掉自身的“历史罪孽”。这其间所含有的大量紧张的精神探索,从未被书面文本所记载,更溢出了女儿王雁的私人记忆。它的隐秘性是毋容置疑的。但我们可以透过某些方法来曲折地接近真相,比如,我们已经发现,沙飞的近乎完美的摆拍,显示出他有严重的精神洁癖。那种内心的阴影,往往通过题材、构图、光影等艺术手法获得缓解,但却无法根除他的身份忧虑。
这情形一直延续到1950年为止。在那个华丽的年头,新国家完成了自我塑造,但沙飞的自我塑造却远没有完成。尽管他升级为师级军官,却无法排除其内心的忧郁和焦虑。我同意有些学者的观点,那就是关于周海婴关于父亲被日本医生毒死的质疑,是沙飞受迫害妄想的逻辑根基。沙飞对日本反战分子、杰出的医生金哲胜,出现了相似的猜疑——他是一名日本杀手,戴着伪装同情中国的面具,潜伏于革命队伍,并且蓄谋向他下手。这种建立在“鲁迅之死阴谋论”基础上的猜疑,为沙飞实现“自我塑造”,提供了一个新的契机。
于是,在一场异乎寻常的想象之中,沙飞选择了一个妄想中的罪人(金哲胜),执行枪决,实行自我历史罪行的转移和置换。沙飞就此完成了超越罪恶和自我英雄化的过程。在开枪的那个瞬间,他是被毒死的鲁迅,也是在战争中受难的全中国人民。他就此终结了自我的分裂。这是病理上的精神分裂和疯狂,同时也是病人的一场自我疗救。金哲胜和沙飞的两场死亡,合并为一个悲剧的仪式。就像耶稣被钉上十字架那样,在在被枪决的瞬间,他升华为一个牛虻式的道德完美的革命者。沙飞以两个人的生命,书写了自我救赎的悲剧。于是,一位新人的诞生,终于和一个新国家的诞生,发生了最密切的呼应。
分裂主题的逻辑延伸
在某种意义上,沙飞的精神分裂,也是我们自身的分裂。分裂在毛时代不仅是一种疾病,而且是一种深刻的逻辑,甚至成为一种我们欣赏的疯癫的美学。从文学的角度来讲有两种病态的美学,一种是《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肺痨美学,另一种是电影《红色恋人》里张国荣扮演的革命者,他极好演绎了一个病态的小资产阶级气质的革命者,看起来很像沙飞的形象。
而在后毛时代,精神分裂转型为一种自主分裂的基本存在策略,也就是更倾向于一种安全的人格分裂。在我们的会议中,在会议之后,这种人格分裂还将长期延续下去。无论是价值分裂、人格分裂、还是精神分裂。分裂是20世纪到21世纪中国的国家病症。重要的是发现这种分裂,并使这种分裂的阐释成为公开。
沙飞女儿王雁站立父亲的浮雕前(摄影:朱大可)
在此我还想谈谈沙飞女儿王雁的“分裂”。早在1967年就读中山大学外语系期间,她就因抨击当时的政治体制而被打成“反动学生”。这段历史足以表达她对自由的高度渴望、以及敢于批判政治现实的非凡勇气。她为父亲所做的平反工作、以及她坚持沙飞摄影奖独立性的做法,都是这种思想传统的呈现。而在另一方面,王雁又饱含着创伤记忆和幸福记忆,饱含着对父亲的爱,以及因父亲而起的自豪,更对晋察冀画报、红色摄影和新华体,有着难以言喻的依恋。
然而,我们已经发现,沙飞作为“新华体”的创始人,其背后的威权主义政治结构,和王雁的独立气质之间,存在着一种尖锐的冲突。我据此注意到其中所隐含的分裂状态。而这分裂也在影响所有的人,包括我本人在内。一方面,我们在此要表达对于天才摄影师的缅怀、对他创造“新华体”的历史认可;但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对“新华体”的“奉命拍摄”立场感到忧虑,如果我们不完成这场反思,我们对沙飞的研究就会失去正确的方向。
影像真实和政治真实
对于沙飞的研究,仅仅两年时间,似乎很难再有重大的突破,但就历史本身来讲,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弄清延安和晋察冀之间的关系、毛泽东和聂荣臻的关系、沙飞和金哲胜的关系、沙飞和聂荣臻的关系,如此等等。仅从沙飞和聂荣臻的名字,就可以发现,聂的繁体字由三个耳朵构成,他是一个倾听者,所以他需要沙飞这样的目视者。他们之间构成了奇妙的逻辑互补关系。这不是一种字谜游戏,而是一种隐秘的启示。
此外,我也听到了很多关于影像真实性问题,很多人认为,无论如何,沙飞的东西是真实的,因为它指涉了战争的正义性。这就触及了影像本体论的困境。对沙飞的革命摄影的赞美,无法规避这样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这种战争摄影,在客观上坐实了延安是抗战领导者之类的虚构故事。在摄影作品的美妙性和谎言政治之间,再一次出现了深刻的断裂。
安东尼奥尼面临着相似的困境
我想援引安东尼奥尼的例子,在《中国》这部片子里,关于北京菜市场的繁华场景,全部都是摆拍的,但是他本人并不知情。这是幕后大导演周恩来精心策划的结果。在他拍摄林县人民修建红旗渠的热烈场面时,他在在村庄里拍到了那些目光呆滞、衣衫褴褛的人群。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影像,却出自同一个导演和同一部影片。所以我在想,究竟什么才是更真实的?这两者都似乎符合“影像真实”,但只有一种才符合“历史真实”。而“历史真实”,也就是被历史所验证的真实,才是真正的“真实”。
为了一个更高的目标,可以牺牲历史真相,转而寻求一种更高的政治真实。这是完全相同的叙事逻辑。这种叙事逻辑普遍地存在于党派和个人的言说之中。政治真实要求以政治诉求和宣传目标来要求摄影。它断然拒绝叙事的所谓历史真实。政治正确就是唯一和最高的正确。这个真实跟民族无关,而是跟党的利益直接相关。这是革命叙事的最高原则。所有的艺术必须服从这个原则。而这就是新华体的最高原则。
在王雁提供的这份首期晋察冀画报里,有一项战利品统计是令人震惊的。当时在晋察冀边区发生的作战高达6908次,毙伤敌人是76900人,我方伤亡人数达21000人,而当时整个延安的总人数不超过50000人。击毙和击伤近乎77000人,这个数字似乎远远超过当时“百团大战”、“平型关大捷”等几个战役的总和。这真是个伟大的数字。但奇怪的是,就连后来的党史都未能记载这些辉煌的战绩。
正是从这样的统计数据里,我们看到了所谓政治真相和历史真相之间的严重差距。为了实现某种政治目标,我们需要炮制亮丽的数据来鼓舞士气,这是革命宣传的需要。通过对沙飞影像的研究,我们发现了真相和遮蔽性叙事之间的关系。
作为自由艺术家的沙飞,不惜把自己变成偷窥者,用镜头偷拍了白求恩的生殖器,而这种对真实生活的偷窥,正是其内心欲望的坚硬表达。这无疑是我们所喜爱的沙飞。他展示出一个摄影师对于真实生活的本能热爱。但沙飞又不得不面对强大的政治目标诉求。一个参加民族战争的民族主义者,必然渴望战争和奔赴前线,而结果却无战可打,只能用摆拍来构筑某种理想中的现实。但这种想象的真实,并不是沙飞所面对的真实,而只是政治机器所要求的真实。这些多重的真实互相叠加,彼此分裂,构成了沙飞的影像世纪。(本文根据多次会议发言整理而成)
附1:沙飞简介
沙飞(1912~1950),杰出的摄影家,原名司徒传,广东开平人,中国新闻摄影的先驱者,国家摄影之“新华体”的开拓者。1912年3月19日生于广州一个药商家里。幼年就读于广州,15岁参加北伐战争。
1931年担任国民党汕头电台报务员。1931年宁粤分裂。时任广州军用电台总工程师的司徒璋被任命为汕头电台台长,他请沙飞到汕头电台当特级报务员。1932年春,司徒璋带着劳耀民、李泽邦和沙飞,穿着军装进驻国民政府交通部汕头无线电台。他们接管后,电台归陈济棠十二集团军领导,又与交通部保持业务联系,改为商业、军务两用。这段历史后来被投奔延安的沙飞所隐瞒,为日后的精神分裂埋下祸根。
1936年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1936年10月拍摄发表鲁迅最后的留影、鲁迅遗容及其葬礼的摄影作品,引起广泛震动。1936年12月和1937年6月,分别在广州和桂林举办个人影展。
抗战爆发后担任全民通讯社摄影记者,并赴八路军115师采访刚刚结束的“平型关大捷”。1937年l0月参加八路军。先后担任晋察冀军区新闻摄影科科长、《晋察冀画报》社主任、《华北画报》社主任等职。
1950年3月因患“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在石家庄和平医院枪杀为其治病的日本医生,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判处其死刑,被枪决,终年38岁。
20世纪80年代初,沙飞的家属对该案多次提出申诉,要求再审。北京军区军事法院经数年调查,复审查明:沙飞是在患有精神病的情况下作案,其行为不能自控。1986年5月19日北京军区军事法院判决:撤消原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判决。(以上资料引自百度词条和沙飞女儿王雁的回忆录)
附2:沙飞作品
八仙桥木刻会上的鲁迅
放哨的八路军士兵(摆拍)
八路军冲锋(摆拍)
战斗在古长城(摆拍)
白求恩与民兵(摆拍)
裸泳的白求恩(抢拍或偷拍)
白求恩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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