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传说中的神器完全不同,玉器的神性是被人的德行所深刻限定的:它不仅可以庇佑好人,也能致坏人于死地。玉器的这种道德审判能力,超出了世界上的所有物体。
——朱大可
商代妇好墓出图玉玦
玉颜:从矿物学到美学
玉是庞大而驳杂的家族,它的成员分布在汉语辞典的各个角落。狭义的玉,仅指矿物学范畴的玉石,包括角闪石(如和田玉和羊脂玉等)和辉石类(翡翠)两种,而广义的玉则包括蛇纹石、绿松石、孔雀石、玛瑙、水晶、琥珀、红绿宝石等各类宝石。后者属于文化学范畴,在历史上喧嚣了数千年之久,构筑着华夏物质信仰的坚硬内核。
在21世纪初叶的装饰豪华的珠宝铺里,只有和田玉、岫岩玉、南阳玉和翡翠等少数几种美玉,被陈列在玻璃柜台里,散射着孤寂而恒久的光芒。但在华夏历史的开端,出现过的玉料种类却多得令人吃惊。据今人杨伯达统计,《山海经》记载的玉产地共有149处,而《康熙字典》里的各种玉名则多达173种,这个庞大的玉石家族,与铜鼎(代表)和宝镜(代表)一起,构成了早期华夏器物神学的三大支柱。
汉代玉佩
在五行学说的范畴里,出现了有关玉的身世的三种声音。孔子认为,玉是水的精华,因为它看起来仿佛是圣水凝结后的形态,而曹雪芹则认为玉是土石的精华,《红楼梦》的核心意象――宝玉,本来是一块女娲补天时的巨大弃石,由一名圣僧点化为小如扇坠的宝玉。第三种说法出自《太平广记》,说是周灵王的宠臣苌弘被杀死后,其血和尸体化成了碧玉。“水成说”、“石(土)成说”和“血成说”,正是玉的多重性表达,因为玉同时呈现为石、水和血的特性:像石头一样坚硬,像水一样晶莹,又像血一样流布着人的精气。
玉的语义的复杂性,似乎也超越了其它所有的器物。玉暗示光洁、温润、坚固、永恒等一切玉器的物理属性,同时也隐喻美丽、年青、华贵、健康、道德纯净和灵魂的永生。玉的阐释开放性激励了阐释者,他们前赴后继,对玉所蕴含的各种语义进行深度开发,俨然一群思想矿工,快乐地寻找着它在神学、国家主义、伦理学和游戏方面的价值,从而改变了玉器的文化前景。
巫玉:玉的上古神学
玉是神自身,也是神的物化和神的载体,最终又是神所享用的物体(食物和玩具)等,玉的这种所指的丰富性,使它置身于器物谱系学的中心。
《山海经》宣称,后世有道德的君子,只要随身佩戴那些硬玉,就能避凶获吉。这个简短的陈述,揭发了玉的核心价值:作为一种神器,它拥有奇妙的魔法力量,能够保护人不受灾祸和邪灵的伤害。黄帝所在的年代,华夏部落被巫师集团所主宰,黄帝是其中最强大的巫师。玉所具有的法力,令其成为巫师集团的首席武器,充当祭祀和统治的双重道具,它既是在祭坛上向神明传达资讯(祈求、愿望、赞美和怨气)的礼器,也是向民众昭示威权性的法器。这种双向(向上与向下)的征服,统一在神学的强大根基上。
玉制腰带钩:它给使用者带来魔法力量
玉所拥有的魔法力量,在中国器物文化体系中是独一无二的。唐玄宗(685—762)有件叫做“玉龙子”的玉器,虽长宽不足数寸,却温润精巧,为人间不可多得的宝贝。京城一旦爆发旱灾,他都要虔诚地向它祈求恩泽。而每次下雨时分,皇帝近观玉龙子,都能看见龙鳞及鬃毛的翕张。开元年间,京城一带发生大旱,皇帝又向玉龙子祈祷,但十多天后还是没有下雨,他就把玉龙子悄悄地扔进宫中的龙池,顷刻之间,云状的物体拔地而起,紧接着风雨大作。玉龙子显示了非凡的力量。在玉跟皇帝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庇佑民众的秘密契约。
跟传说中的神器完全不同,玉器的神性是被人的德行所深刻限定的:它不仅可以庇佑好人,也能致坏人于死地。玉器的这种道德审判能力,超出了世界上的所有物体。由于玉的诞生,流传在人间的神器,第一次具备了神祗的特征。唐肃宗年代发生过的一件奇案,足以显示这个独一无二的特征。
以奸恶擅权著称的宦官李辅国,从皇帝那里得到了两枚做工精巧的玉辟邪,其香气百米以外就能闻到。有人不小心用衣服搽抹了玉辟邪,香味经年不退,即使放水里反复冲洗,也不能消褪。有一天李辅国正在梳洗,听见玉辟邪一个发出大笑,另一个则发出了悲号。太监惊骇得不知所措,就把它们砸碎后扔进厕所,从此时常听到厕所发出冤痛之声。不到一年,老太监就遭到一个潜入府邸的刺客的谋杀,他的头颅割下后,恰好被扔进了那座厕所的粪池。
这就是作为神器的玉所能提供的全部意义。它的神性与神通,进入了广阔的政治和道德领域,为黄帝、官吏和人民的行为做出示范,也向奸恶者发出了明确的警告,展示着鲜明的断头台风格。它温莹而刺目的光泽,闪烁在中古世纪的黑夜里。它是无限缄默的,却喊出了最犀利的声音。
帝玉:玉的帝王政治学
据《瑞应图》、《竹书纪年》、《尚书》等古文献记载,西王母曾向黄帝和舜帝贡献白环、玉块、白玉瑭等玉器,这无疑是华夏民族第一次触摸玉的时刻。早在民族书写运动的起点,玉就已进入领袖、国王和酋长阶层,成为权力政治学的象征。仓颉发明的汉字,清晰地描述了“玉”的定义,这定义被坚固地书写在“玉”的字形里。玉,就是佩戴于王者腰间的那一个点状饰物。它是如此细小,犹如天地间的一粒粟米,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权力气味。
这是自然精英和人类精英的合二为一。玉和人发生了内在的置换:人获得了玉的自然灵性,而玉获得了人的精神高度。在巫师退出历史舞台之后,玉的无限法力被传承下来,成为庇护国王世俗权力的法宝。
真正把玉镶嵌在国家意识形态核心的是周人。和田玉的发现激励了周人,促使他们发现它的权力本性。周朝的最大贡献是制定玉器的礼制。《周礼》记载了六种宫廷祭礼所用的玉器(圭、璋、璧、琮、琥、璜),显示礼器的精密分工。不仅如此,周朝还为世人留下了三件最著名的玉器——隋侯珠、和氏璧和昆山之玉。那些奇妙的玉器在数量上只有九鼎的三分之一,体积和重量上则更为轻微,却拥有无限广阔的神性。周是玉器和鼎器并重的王朝,它同时掌握了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的权力秘匙。
玉璧作为权力的象征,成为王室和贵族争夺的宝器
周朝的晚期衰微,再度引发了玉的悲剧。它被迫在世俗权力的争斗中沉浮,成为人类争斗的工具。司马迁在《史记》中向我们转述了和氏璧的传奇经历,秦昭王声称愿意用15座城池跟赵惠文王交换和氏璧。赵国的使者蔺相如凭藉才智和胆识,捍卫了玉璧的所有权。这与其说是一场权力、韬略、阴谋和尊严的角逐,不如说是关于和氏璧的价值展览。
秦王嬴政在公元前222年吞并赵国,力夺和氏璧,清洗了先祖当年被赵臣戏弄的耻辱。他的极权主义王朝,用和氏璧充当御玺,《汉旧仪》记载其上镌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意思是它来自上帝的授权,所以将会万寿无疆,永远昌盛。玉正式取代笨重的“九鼎”,成为历代王朝的最高权力象征,历经长达一千多年的劫难。公元936年,后晋石敬瑭攻陷洛阳的前夜,五代后唐的末代皇帝李从珂和后妃在宫里自焚,和氏璧跟所有御用之物一起化为灰烬,而中国文明则开始了它的下降历程。
玉的世俗复兴,从汉开始,直到晚清为止。它是华夏各王朝的权力守望者,从一个形而上的角度,定义着皇帝及其臣子的德行。另一方面,皇帝对玉的迷恋,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关于宫廷玉的叙事,由此变得脍炙人口起来。《太平广记》援引《异苑》说,汉武帝平素最爱把玩的,是西胡渠王进献的玉箱与瑶石手杖。这两件器物后来都成为皇帝的随葬品,被深深埋入地下。但多年之后,这两件宝物突然出现于扶风的古玩市场。宫廷里的侍臣们根据出售者的长相判断,他就是死去的汉武帝本人。我们不知道武帝如何走出密封的墓室,也无法了解他为何要兜售自己的宝物,但越过其复活的传说,玉昭示了其创造永生奇迹的法力。
这是关于玉和帝王亡灵的关系的神秘证据。在大多数情况下,玉还会被缝制成玉衣,包裹皇帝及其嫔妃们的亡灵,或者像糖果一样被放进死者的嘴和肛门里,以维系尸体的新鲜,并为死者的复活或升天奠定医学基础。我们就此观察到了一个奇特的事实:玉能够坚守它的主体性。在岁月的打磨中,它非但没有生锈和腐化,反而变得荧光四射,温润可喜。跟青铜器和铁器相比,玉是唯一能够被时间擦亮的器物。这种属性照亮了皇帝的希望,他们指望通过对玉的占有,延缓日益腐败的王朝的生命。
士玉:玉的儒家伦理学
玉的道德化完成于春秋儒家集团。在周王朝日益衰微的背景中,儒家学者形成了最早的世俗玉学家团队,他们的赞美惊天动地,把玉推举到道德象征的高度。他们描述玉的质地坚硬慎密,色泽皎洁冰莹,性情温泽细润、声音清越舒远。这是罕见的誉辞,儒学和玉学就此结成了坚固的联盟。他们的作为,为玉学在历史中的延展,提供了卓越的样本。
台湾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战国玉圭
玉所承载的世俗伦理语义是如此宏大,令先秦的道德哲人感到了无限惊喜。我们被告知,孔子出使别的诸侯国时,恭敬谨慎地拿着玉圭,好像举不起来的样子,向上举时好像在作揖,放在下面时好像是给人递东西。脸色庄重得像战栗的样子,步子很小,仿佛沿着一条直线往前走。
这不是出自对王权的敬畏,而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道德表演,旨在宣谕儒家和玉的生命联系。孔子是卓越的演员,他要藉此向世人演示人与器物的崭新关系。玉不是神器,而是君子灵魂的凝结物,散发着士人知识分子德行的浓郁香气。越过玉的形态和气质,儒生看见了自身的端庄面影。玉就是士人精神投射在矿物上的伟大镜像。
春秋早期的思想家管仲,率先提出玉有仁、知、义、行等“九德”,此后孔子将其扩展为“十一德”,对玉器伦理学做了完备的描述。但许慎《说文解字》嫌孔子的玉学过于繁琐,难以记诵和传播,简化为仁、义、智、勇、洁“五德”,跟上古流传下来的“五行”模式遥相呼应,最后厘定了玉器伦理学的基本原则。
战国玉佩,士大夫的灵魂标志
在玉的伦理学里,渗入了儒家修辞学的话语力量。这是简单而粗糙的隐喻行为,显示儒家从事数字游戏的非凡激情。被道德算术所精心计算过的“玉德”,从九增加到十一,又从十一锐减到五。这不是数字的修正,而是传播学的自我调试。它要把“ 玉德”的叙事限定于五个手指能够抓握的范围。这是多么漫长的集体修辞,跨越了数百年的春秋,儒学家修长的五指,终于紧紧抓住了玉的五种品格,它们跟儒学的“仁、义、礼、智、信”互补,俨然左手和右手的亲密关系。
由于儒家的缘故,玉被士人知识分子所普遍配戴,由此引发了玉的世俗化的浪潮。儒家是玉的民间化运动的最大推进者,但玉的阐释权自此被儒家所征用和垄断。在很长一个时期,玉就是儒生精英阶层的身份标记。贫困的文士无法拥有和田玉佩,只能用劣质石器替代。那些寒伧的石头,悬挂在褴褛的衣衫之间,仿佛是一个孤寂灵魂的坚硬写照,不屈地书写着自我人格的神话。
但所有的玉学家都蓄意规避了玉的弱点。玉的脆性就是它的第一属性。这脆性令它跟儒生的生命那样,成为美丽的道德易碎品。在某种意义上,破碎就是玉的死亡形态。它负载着这宿命穿越时间的走廊。与其他品质相比,脆性更深地隐喻了士人知识分子的生命特征。但直到南北朝时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格言,才被罹难的文官说出,被四下传播,成为中晚期儒生的沉痛训诫。这是人的生命和石器生命之间的神秘对应。在所有的玉德之中,这是最具道德性的一种。经过漫长的苦难与缄默之后,儒生终于开口承认了玉的这种秉性,并起身正视自己的悲剧性命运。
玩玉:玉的工艺学
据说在黄帝的时代,人们开始砍伐木头建造房屋,还发明了最早的服饰,而玉则被用来打造兵器。这是奇怪的工艺选择,因为玉质坚硬,打磨起来需要耗费大量人工,它就此探查着工匠的忠诚和坚忍,以及对于物体表面的精细感受性。这是粗陋的石器时代的自我革命。黄帝及其子民们,打开了针对器物文明的感官曙光。
从对玉的把玩中产生了手的游戏。“玩”字的起源就是人对玉的审视。在琢磨、雕刻、把玩、推敲、探究和品赏玉的过程中,人性深处的某种东西萌生和迸发出来,那就是华夏游戏精神,以及对于小型物体的细节的趣味。
最初是手的摩挲,指尖的轻触,末梢神经与物体的微妙无言的对话。种族感官机能的发育,在唐代达到了第一个高潮。李贺的诗歌就是敏锐的证明——“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美人梳头歌),“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将进酒),“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李凭箜篌引)等等。这是石器工艺勃兴的繁华时代,各种器物都在生长,从人的游戏中获得自己的本质。而唐人对于物质体系的敏锐感受性,正在迈入迷人的黄金时代。
这是由手带动的全身感官的发育。从手指、目光、听觉、脚直到脚趾,所有这些肢端都被动员起来,去谛听玉的自我叙事。在赏玩的进程中,基于玉器的贴身化和细小化,玉的存在空间也缩小了,变得玲珑可爱起来。这种剧烈的细小化态势,推动了盆景和微雕工艺的发育,并在女人的肢体上达到了病态的高潮。
小脚美学诞生了,女人的脚足被称之为“玉足”,因为它像玉一样玲珑小巧,成为男权把玩的最高对象。缠足是最高的玉艺,缓慢而坚忍地打造着位于女人底部的器官,而玉足是生长在女体上的美玉,性感而香艳地照耀着男人的感官,令他们心旷神怡,达十多个世纪之久。在这种经过反复雕塑的器官面前,中国男人实践了玉的真理。
正是纤小的女足引开了唐人的游戏趣味。柔软性感的肉体,成为视觉和触觉的中心。这种奇怪的情形,直到宋元才有所改观。它在市场化的语境中重新复苏,并在清代达到无人不言的程度。乾隆皇帝(1736—1795)是玉艺的首席鉴赏家。除了周穆王,他便是最喜好游玩的国王,同时也是玩玉的大师,他提出的精、细、秀、雅四项基本原则,成为指导清代玉器制作的美学信条。
小脚美学指引下的缠足运动,制造了大量“玉足”
皇帝本人甚至不惜成为玉艺批评家,针对苏州专诸巷玉器的低俗风格,以诗歌的方式发出严厉声讨。他形容那些追逐时尚的工匠,制造了一场“玉厄”,而他的拯救方案就是仿制古玉,也就是要求玉匠按商周彝器的形态和纹饰来琢磨玉器,以实现修复“五德”的政治梦想。皇帝亲手点燃了玩玉的时尚火焰。玉器市场繁荣起来,伪玉和伪古玉被大量炮制,碾玉作坊成为中国商品造假的重大历史源头。我们看到,睿智而严厉的皇帝非但没有制止玉器的败落,相反,他的干预加剧了玉的危机。
这是国家主义工艺的一次回光返照。就在皇帝去世半个世纪之后,英国战舰轰击了在玉器和鸦片中醉生梦死的帝国。那是依靠工业文明和近代铁艺组装起来的军队,其铁器看起来是如此粗陋不堪,散发着鄙俗的腥气,却击败了玩赏美玉的礼仪民族。石器与铁器的博弈,经过数千年的反复进退之后,终于被引入一个悲剧性的残局。
情玉:玉的情感叙事学
玉的品质和功能都在大步衰退。从最初的工具性石器,它迅速擢升为祭祀用的神器,转而成为国家仪典的礼器,继而成为儒生的德器和美器,最终却沦为市场上用来交易、欺诈、收藏和增值的贾器。这个长达一万年的蜕变过程,就是玉为我们留下的命运线索。越过那些被儒家堆积起来的溢美字词,它走向了自己所鄙夷的尾声。
只有一种存在能够改善玉的处境,那就是情玉。玉被儒生所征用,成为君子的道德表征,却依然流露着男欢女爱的芬芳气息。据《列异传》记载,当年江严在富春县清泉山上,远远望见一位美女,穿着紫色衣服唱歌。江严向她走近,距离还有几十步之遥,她就隐然不见了,只留下她所依凭的那块大石。如此经历了几次,江严就得到一块紫色的玉,长宽约一尺见方。这是关于玉的“变形记”的稀有回忆,它揭露了玉跟女人之间的暧昧关系。
神话里的紫玉姑娘,比现实中的紫玉更加迷人
玉被用来充当世俗女人的名字,最早出现在东周时期。尽管庞大的帝国行将衰亡,但玉依然保持了自身的高贵,由各王国的贵族和公主们所专有。吴王夫差有个女儿叫“紫玉”,而比他更早在世的秦穆公女儿,则有个更为著名的名字——“弄玉”,它是人与自我的关系的古怪隐喻。被“弄”,就是玉的命运,因为它注定要成为人股掌间的玩物。一个女人被称作“弄玉”,就意味着她既是玉自身,也是弄玉者(他者)。这种古怪的双重身份,暗含着自我关涉的镜像逻辑。
“弄玉”无疑是一种隐喻,企图向我们暗示同志关系的存在,也即同一种事物(性别)的彼此映射和缠绕。在屈原的时代,楚国诗人宋玉是一位声名卓著的同志。而在更早的周灵王(前571—前545)时代,男同志苌弘就已经现身,以皇帝侍臣的身份,周旋于宫廷情欲的前线。周灵王起居在豪华的行宫“昆昭台”里,不理朝政,一心一意地爱着他的男伴。他们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俨然亲密无间的情侣。朝臣们很生气,指责苌弘的媚术动摇了王朝的根基,最终设法把他杀害了。苌弘的血化成了石头,后来连尸体也消失不见,据说化成了碧玉。这是同志先烈的英魂化为美玉的首次记载,它读起来像一则诡异的童话,却揭发了玉作为男人之间证情之物的秘密。而情玉从此染上男同性恋的语义,变得更加诡异莫测。
玉到了汉代才泛化为异性情爱的广阔象征。《太平广记》称,汉武帝是玩玉的旷世高手,他收藏的名玉奇器,令人眼花缭乱。他如此宠爱李夫人,以致每次跟她做完爱后,都会用自己的玉簪亲自给她束发,一派柔肠似水的样子。后宫的嫔妃们竞相效仿,梳理头发都用玉饰,指望以此换取皇帝的芳心。民间女子随后也加入了追慕的行列,以为这就是高贵身份的标志。玉的市场价格,从此被大幅度哄抬起来。武帝打开了美玉通往世俗情欲的康庄大道。
这则宫廷言情故事,剧烈地扩张了玉的语义,成为玉的语义谱系的重大转折。至此,玉成为所有美丽女人的象征。玉人、玉女、玉颜、玉唇、玉腮、玉颈、玉肩、玉腰、玉手、玉指、玉腿、玉足……这些无限派生的语词,不仅是自我增殖的修辞游戏,也是对于身体和情欲的最热烈的赞美。
《红楼梦》插画:玉成为男女情爱的象征
玉的所指边界的扩张,从男体开始,转向女体,随后又返回到男体,成为玉树临风的美男的象征。在经历了多次语义转移和长征之后,玉最终完成了对人类的全面指代。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被设计成对偶的情玉,他们分别代表了白玉和黑玉(青黑)、男玉和女玉、阳玉和阴玉,如此等等。这是一次关于“情玉”的历史性小结,它要确立玉的人间地位。但玉同时也保持着“他者”的立场,继续扮演爱情信物的非凡角色。玉是一种坚硬恒久的见证,逾越生与死的界限,支撑着那些无望的信念。
关于情玉的叙事是难以穷尽的。玉进入市场层面之后,就感染了铜钱的混浊气息,变得日益鄙俗起来,它的神圣性和灵性都遭到了消费主义的解构。只有人的情感还在继续发出炽热的呼喊,成为托起玉的精神性的唯一支点。这是现代玉的黯淡希望。它在尘世的利禄中打滚与哭泣,企望着下一轮文化复兴的到来。等待就是玉的抵抗策略。除了那些瑰丽的宝石,玉是世上唯一能跟时间达成和解的器物。
原载《时光》,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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