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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 Dake's Collection of Articles

焰火影像的礼赞


焰火有一个伟大而性情暴躁的母亲,那就是黑色火药。在光线昏暗的丹房里,聪明的道士们发现了硫磺和硝石的秘密配方。著名道学家孙思邈(581—682)把这个秘方写入了《丹经》一书,宣称只要将硫磺和硝石混合,加入点着火的皂角子,就能引发焰火,去除丹药内部的毒性。这是改变人类历史的非凡时刻,黑色火药诞生于炼丹师的永生实验,却最终成为毁灭人的凶器。这种强大的技术反讽,就是历史推进的荒谬动力。



火药的诞生:中国古代道士的炼丹场景



(注:最迟在800多年以前,含硝、硫、炭三组分的火药已在华夏出现。炼丹家对于硫磺、砒霜等具有猛毒的金石药,在使用之前,常用烧灼的办法“伏”一下,“伏”为降伏之义,意谓降低或消除药的剧烈毒性,该工艺叫做“伏火”。据“药王”孙思邈在“丹经内伏硫磺法”中记载,将硫磺、硝石各二两,研成粉末,放在销银锅或砂罐子里。掘一地坑,放锅子在坑里和地平,四面用土填实,将三个皂角逐一点燃,夹入锅里,再用硫磺和硝石点燃焰火。等焰火熄灭,再拿木炭来炒,炒到木碳消去三分之一,便可退火,如此等等,由此完成伏火工艺的全部程序。但火药工艺本身并不能解决永生难题,又容易着火,使用危险,炼丹家对其颇有戒惕。直到明代才由李时珍进行二度阐释,他在《本草纲目》中宣称火药可以外用方式入药,主治疮癣、杀虫、辟除湿气和瘟疫。这是火药从制药工艺向药品本身的重大转型。参见《道藏·众术类·诸家神品丹法》,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版)


将炭与硫磺、硝石混合的黑色火药,在炼丹时代就只能是“丹房火药”,充当丹药炼制工艺中的辅助性药剂。而后才变脸为“沙场火药”,被软弱的宋代军人用于战争,成为攻打城垣和屠杀敌手的酷烈火器(参阅曾公亮、丁度:《武经总要》,中华书局1959年影印本;《四库全书珍本初集》商务印书馆影印本)。 在乡村,它进而变身为驱鬼的爆竹(鞭炮),这种“田野火药”的巨大声响,不仅能够吓跑面目狰狞的厉鬼,而且足以为静寂综合症提供有力的声音疗法。


宋代皇帝薪资设计的皇家花园艮岳



(注:梁宗凛《荆楚岁时记》:“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引自《荆楚岁时记校注》,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宋代李畋《该闻录》中,亦记有一则爆竹驱鬼的记载:“李岐邻叟家,为山魈所祟,岐令除夕聚竹数十根于庭,焚之使爆裂有声,至晓乃寂然。”(引自《古今图书集成·岁功典·除夕部》)

而与此同时,一种叫做“市井火药”的事物在北宋的城市里诞生,它是江湖艺人进行杂技表演的重要玩具。在这种黑色火药的衍生物里,被掺入了磷块、硅化物、易燃金属粉和植物粉末等,由此构成关于光亮、硝烟和声音的戏法。在街头灯市或元宵节的黄昏里,焰火像幽灵一样点燃了,闪现在目瞪口呆的行人面前,成为光线杂耍的一种瑰丽要素。[


(注:辛弃疾词《青玉案》,曾如此描述元宵灯节时分的焰火场面:“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货郎在向孩子们兜售花炮(烟花)



对于我们而言,第三、四种火药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只有它们才构成意识形态修辞的两个要素,分属于草根美学和国家美学。它们从一开始就企图为不同的存在编织光线的花边。在宋代,民间出现了烟火爆竹作坊,烟火制造业和表演业都已基本成形,并有了“起轮”、“走线”、“水爆”、“流星”和“地耗子”等诸多品种[(参阅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西湖游幸》,西湖书社1981年版),但它们随即就被帝国征用,成为政治庆典的崭新元素。


大型皇家园林艮岳落成时,主办者用火炮将“烟火”送至半空爆炸燃烧,全场欢声雷动,为皇帝亲自设计的艺术杰作而山呼“万岁”。[ 艮岳又名“万岁山”,乃是宋徽宗赵佶的艺术杰作,著名小说《水浒传》里关于“花石纲”的叙述,即指这一工程。虽造园艺术高超,惟因耗尽民力国财,引发民怨,成为北宋覆灭的导火索。“万岁”之音,竟成北宋王朝的死亡哀歌。] 这是人类史上第一场国家焰火晚会,它征用民间的光明制造工艺,却成了自我颂扬的国家修辞大会。


古代城市烟花想象图



(注:宋代张淏在为宋徽宗《艮岳记》所写的前言里,记载了该园林的兴废过程:徽宗登极之初,皇嗣未广,有方士言:“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但形势稍下,傥少增高之,则皇嗣繁衍矣。”上遂命土培其冈阜,使稍加于旧矣,而果有多男之应。自后海内乂安,朝廷无事,上颇留意苑囿,政和间,遂即其地,大兴工役筑山,号寿山艮岳,命宦者梁师成专董其事。时有朱勔者,取浙中珍异花木竹石以进,号曰“花石纲”,专置应奉局于平江,所费动以亿万计,调民搜岩剔薮,幽隐不置,一花一木,曾经黄封,护视稍不谨,则加之以罪,斫山辇石,虽江湖不测之渊,力不可致者,百计以出之至,名曰“神运”,舟楫相继,曰夜不绝,广济四指挥,尽以充挽士,犹不给。时东南监司郡守,二广市舶,率有应奉。又有不待旨,但进物至都计会宦者以献者。大率灵璧太湖诸石,二浙奇竹异花,登莱文石,湖湘文竹,四川佳果异木之属,皆越海度江,凿城郭而至;后上亦知其扰,稍加禁戟,独许朱勔及蔡攸入贡,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艺,凡六载而始成,亦呼为万岁山,奇花美木,珍禽异兽,莫不毕集,飞楼杰观,雄伟瑰丽,极于此矣。越十年,金人犯阙,大雪盈尺,诏令民任便斫伐为薪;是曰百姓奔往,无虑十万人,台榭宫室,悉皆拆毁,官不能禁也。引自李濂《汴京遗迹志》,中华书局1999年版)


这无疑是一个特殊的话语事件,硫磺语词呼啸着升上宋朝的天空,瞬间爆炸和明亮起来,俨然灿烂的花朵,向才华横溢的君王发出盛大赞美,而后,硝烟缓慢地随风飘散,等待着另一批硝石语词的升空。这篇冗长的马拉松式的颂文,其语词是逐个依次线性推进的,并被不同样式的语词组成章句,在天空或地面上会合,形成光线的宏大织体。皇帝和人民在一起观看,沐浴于乌托邦的光辉之中。而在火药话语的盛宴终结后,人民心满意足地返回寒伧的陋室,也就是回到贫困的现场。


根据清代丁观鹏《太平春市图》制作的明信片和邮票



但这种焰火的仪典稍纵即逝,只留下一个黯淡无光的影像背景。不仅如此,园林的过度奢靡还引发强大的民怨,并成为民众接纳金兵的道德理由,直接导致北宋王朝的覆灭。此后寒冬突然降临,京城的百姓拆除园林的高级木料,用以点火取暖。人造的乌托邦光线,并未给人民带来幸福,恰恰相反,它带来了漫长的政治严冬,而人民取暖的唯一路径,就是拆除这座乌托邦花园,把它还原成简陋的柴禾。人民找到了最粗野的取暖方式。那是市民为自己点燃的火焰,它放肆地焚烧着皇帝的天真梦想。


这无疑是对宋微宗造园和造光工程的犀利嘲讽。但它无法阻止焰火成为历朝皇帝的主要修辞话语,用以弘扬太平盛世的光明图景。随着蒙古军人和阿拉伯工匠的传播,这项伟大工艺甚至传到欧洲,成为波斯、拜占庭帝国、罗马教廷和法兰西国王的政治点缀。焰火进入了世界体系,从那里开拓制造光明的空间。


(注:利玛窦如此描述中国人对焰火的热爱:中国人非常喜欢这类表演,并把它当作一种庆祝活动的主要节目。他们制作焰火的技术实在出色,几乎没有一样东西他们不能用焰火巧妙地加以摹仿。他们尤其擅长再现战争场面以及制作转动的火球、火树、水果等,在焰火上面他们似乎花多少金钱也在所不惜。我在南京时曾目睹为庆祝元月而举行的焰火大会,这是他们的盛大节日,在这一场合我估计他们消耗的火药足够维持一场相当规模的战争达数年之久。见利玛窦,金尼阁著,何高济等译《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华书局1983年版)


悉尼歌剧院新年焰火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转瞬即逝的焰火,并未跟中世纪帝国一起腐烂,反而从世界体系那里重返祖国。它最初跟艮岳一样,成为权力荣耀的象征,而后又转变为现代性的辉煌标志,并被纳入大都会照明体系,变成晚期资本主义的财经花边。


我们早就被告知,焰火是一种全球性话语,被讲述于各种宗教或世俗节日。它的灿烂流星般的视觉图式,跟巍峨不动的建筑,构成对位与互补的景观,夸张地阐释着人民的诗意生活。光线的语词穿越脆弱的黑夜,为我们置身其中的文明下定义,宣喻它的伟大属性。最短暂的焰火发出了最恒久的赞美。它要把天空上的光线交还给大地。这就是后现代的文化逻辑。正是从这辉煌的影像中,世界体系获取了政治修辞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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