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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 Dake's Collection of Artic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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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灯是权力的象征



上海街头最早的电灯,上面为老式的胡弧光灯,下面为准备更新的白炽灯



越过长达20年的瓦斯灯岁月,一种更加明亮的光线涌现了。它是爱迪生的天才发明,第一次闪亮在英国人点燃的15盏弧光灯的阵列里。在上海外滩的殖民地黑夜里,巨大的光明照亮了花岗岩大厦、金属栅栏和碎石路面,犹如一个天堂的复制品和世俗镜像,而瓦斯灯黯然失色。[


(注:英国人李特尔创办了上海第一家电厂,在电厂转角围墙内竖起第一盏弧光灯杆,并沿外滩到虹口招商局码头立杆架线,串接15盏灯。清朝光绪八年六月十二日(1882年7月26日)晚间7时天黑时,电厂开始供电,弧光灯同时大放光明,炫人眼目,吸引成百上千的路人围观。次日,上海中西报纸均作了惊喜的报道。该电厂的出现,比全球率先使用弧光灯的巴黎火车站电厂晚7年,比东京电灯公司早5年,标志着中国电力工业的启动)


上海第一家电厂诞生(1882年)



在油灯体系里统治“城市”的上海道台,为这种不可思议的光源而忧心忡忡,他声称“电灯有患”,潜藏着焚屋伤人而无法救援的危险,下令禁止全体上海人使用电灯,并正式照会英国领事馆,指望外国侨民也停止使用这种危险的玩具。这是乡村社会权力代表的一次无力的抗争。他要捍卫数千年的帝国乡村经验。而感官对光明的渴望一旦获得解放,就变得势不可挡。似乎没有人理会道台先生的劝谕,到了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上海电灯数量已经多达88,201盏,遍及主要的商业街道和租界居民住宅。电灯彻底打开了通往夜生活的道路。道台早已化为尘土,而他的子孙们则成了电灯的主人。


夜生活就是城市生活的本质。它藉此划定了跟村社生活的界线。电灯建立起全新的照明体系,为夜生活提供最明亮的光线,照亮那些物欲和情欲在其中诞生的场所——街道、店铺、餐馆、酒吧、舞场、烟馆、旅舍以及妓院。在那些场所,电灯是斡旋者,它敦促白昼与黑夜达成戏剧性的和解。城市自此走出了漫长的童年。


上海街头的有轨电车(1908年)



拥有强大照明体系的城市,经过短暂的黄昏的恍惚,在天黑之后第二次苏醒过来,再度变得生气勃勃。在“支付型生活”终结之后,“享乐型生活”开启在灯火通明的午夜。越过白昼的坚固墙垣,时间被剧烈延展了,人由此得以两倍地活着,两倍地占有实存,并且注定要为这种存在而探求双重的空间。新光源尽其可能地拓展了人的边界,把生活推到世界的最外缘。从电灯开始,人拥有了主宰生活的权力。电灯据此亮出了自己的哲学:人不但要活得更长,而且要活得更多。


民国时期上海女人的夜生活



就其本性而言,夜生活跟昼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它的亮度有限,同时拥有更神秘的阴影和黑暗。光与影的对抗变得异乎寻常起来。这就是黑夜空间的属性,它被光与影所分裂,形成尖锐的对比度。在抵抗黑暗的战争中,电灯在人的四周竖起了光的栅栏。黑夜仓皇地退缩了,在人的身后留下了巨大的阴影。阴影是黑夜的同谋,但却拥有一个光线伴侣的容貌。阴影描述了光明的轮廓,为它下定义,并且判处它和自己一起永生。


电灯的光线在修辞学上是双关的—在自照(Sign own)的同时照亮了他者。这是双重的照亮。就这个意义而言,它跟火炬和蜡烛相似,却把他照和自照,推进到以往任何照具都无法企及的程度。对爱迪生式白炽灯的观察,令我们获得了这样的印象:它是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像气泡那样黯然破灭。电灯之火,燃烧在一根细小的钨丝上,柔弱而颤动着,站立在充满氮气的玻璃泡里,犹如一个安徒生式的令人怜惜的女孩,它的静止的舞蹈显得仪态万千。它清晰地照亮了自己的姿容。玻璃灯泡的脆弱性,跟灯丝的脆弱性,形成了物理语义上的密切呼应。


南京路上的大光明电影院,它的名字,表达了对电灯和放映机所带来的光明的赞美



而在另一方面,电灯的他照也比以往任何照具都更为明亮。它建立了跟太阳抗衡的照明体系,散发出令人震惊的白昼气息。尽管它的火焰是静止而理性的,停栖在时间的每一个尽头,被电表的精密读数所限定,却可以在一个瞬间里同时大放光明,这种严密的可操纵性,正是现代城市秩序的表征。[ 本雅明援引的观点,认为一个一个点亮汽灯的节奏,跟乡村的自然环境更加合拍,而突然间大放光明的模式,则是一种被集权化的程序。参见本雅明著,张旭东,魏文生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三联书店1989年版。] 而瞬间的集体放光,急剧强化了光明的力度。这是它的大爆炸式的力量,也是它遭到乡绅非议的污点。但它却更鲜明地表达了威权的意志。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种经文般的句式,揭示了隐藏在电灯背后的政治语义。


摄影家肖全拍摄的照片里,出现了一盏带有拉线开关的电灯(1990年)



著名摩梭族女人杨二车娜姆,在其回忆录中如此描述第一次看见电灯的反应。她在旅馆里不停地用拉线开关操纵电灯的明灭,并在光明和黑暗的对转中哈哈大笑(参阅杨二车娜姆:《走出女儿国》,长安出版社2003年版)。 这是“福达游戏”式的快感,它要照亮16岁乡村少女的单纯命运。对于发现秘密的女孩而言,光线意味着权力,而拉线开关就是握住权力的手柄,她藉此操纵了世界的形态,命令它黑暗或者光明。越过昏昧的浓烟缭绕的火塘社会,她不仅看见城市的模糊轮廓,也握住了它柔软的中枢。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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