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神话中的鹰蛇对抗
鹰与蛇的二元对立,无疑是苏美尔神话的重要母题。在一组美索不达米亚的“埃塔纳”(Etanna)泥板上,记载了鹰蛇之战的诸多细节。
鹰与蛇原本是住在白杨树上的邻居,鹰栖息在树顶而蛇安居于树根,双方都向大日神沙马什发誓,要忠实于彼此的友谊。但鹰却率先背叛自己的誓言,因贪欲而偷食了楼下邻居的蛇蛋。
蛇为此非常生气,决计为那些尚未诞生的儿女们复仇。它咬死公牛,埋伏在它的肚子里,以此为诱饵,等待鹰的到来。鹰果然中计了。就在它狂喜地享用这顿丰盛大餐之际,蛇袭击了鹰,用柔软的身躯将其捆绑起来,然后折断它的翅膀,把它扔进沙漠里的坑洞,任其负伤流血死去。
垂死的鹰向日神沙马什祈祷和忏悔,竟然得到大神的赦免,他派人类英雄埃塔纳(基什国的王,大洪水后第一代统治者)去营救它,助其逃离死亡的困境,并重获得众神的恩宠。但倒霉的蛇却因为自己的复仇,而受到永恒的诅咒。
埃塔纳泥板,阿卡德泥板之一(纽约莫甘图书馆暨美术馆Morgan Library & Museum藏),由基什国王埃塔纳(Etana)下令刻写,考古学家遂以国王的名字命名这四块泥板
在神话考古学的视野里,这是历史上最古老的鹰蛇对抗故事。令人费解的是,率先违规的苍鹰得到众神的庇护,而复仇者毒蛇反而遭到厌弃。这完全不符合故事本身的逻辑。它制造出一种“埃塔纳困境”,向我们展示上古神话逻辑的不可思议。
要是从泥版叙事中退离,从一个更宏大的视野来观察,就会识破“泥版神”的隐秘动机:人对蛇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在其进化过程中,人始终面对与爬虫类生物的紧张关系,而这可能根植于白垩纪灵长类动物的黑暗记忆,它们是一些深褐色的创伤,被痛切地书写在基因图谱里,支配着人的价值判断。似乎只有亚洲民族和美洲印第安人,越出了这种遗传学的限定。
更为要紧的是,在一个从水神、地神到天空神的神学过程中,人类的头颅在不断抬起,最后形成一种崇高的宗教美学。鹰必定是因其飞翔的高度而饱受青睐,它比所有大地上的生物都更接近日神,因而成为这场神学革命的受益者。它被纳入天体谱系,与日神翩然共舞,融为一体,形成“日/鹰视觉共同体”(中国人称为“金乌”)。
鹰是苏美尔/阿卡德神系的最高象征物之一,它向众神提供羽翼和脚爪之类的生物配件。羽翼被安装在神的后背,以强化其天空主宰的语义,而犀利的脚爪,则象征强悍的大地征服力,包含对天空和大地双重征服的理想。在亚述神话里,鹰头成为新一代大神尼斯洛(Nisroch)的基本造型。作为首都尼尼微的主神,鹰首人身的尼斯洛主管农业和繁殖,并热衷于主持棕榈花授粉的神圣仪式。
在伦敦大英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美术馆里,参观者总能看到尼斯洛的大型浮雕,他们紧贴在坚硬的岩壁上,眼望家园,凝然不动,仿佛被冻结在时间的冰河里。
亚述石版浮雕:鹰头神尼斯洛一手提桶,一手握住棕榈花苞,为棕榈树举行神圣授粉仪式(公元前9世纪,伦敦大英博物馆收藏)
蛇的命运截然不同,它只能永远爬行于大地,在泥浆里辗转打滚,与古老的水土神系一起,成为新一代祭司集团的弃儿。在犹太/基督教文明中,它被描述成伊甸园里的魔鬼,是引诱夏娃和亚当犯下原罪的根源(旧约)。尽管蛇有时也能获取短暂的胜利,但鹰无疑是绝对和最后的赢家。正是这种宗教立场,确立了鹰作为正面形象的基本法则。
中国神话里的龙凤和解
鹰蛇博弈的原型,在向东方传播中渐次影响波斯、印度和中国。在东亚农夫的低级版本里,它呈现为雄鸡和毒虫蜈蚣的对抗。只有西汉以后的中国文人,才会彻底改写这种以冲突为特征的原型故事,描述龙(蛇的变体)和凤凰(鹰的变体)的完美对偶,把它变成“龙凤呈祥”的生命颂歌。
印度木雕:大鹏金翅鸟大战那伽蛇
尼采似乎响应了中国人的和解哲学。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他重塑了鹰与蛇的对偶符号。大先知在山上隐居和沉思期间,总是随着携带这两种生物。鹰高傲地盘旋在天空,代表精神、自由和理性,聪明狡猾的蛇则生活在大地,代表肉体、物质和智慧。它们的共同点是圆周运动——鹰在空中画圈,而蛇在地上蜿蜒地前行。这两类圆圈运动组合了鹰与蛇,令其成为人类精神与肉体(物质)互补的象征。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宣称,人类应当是鹰蛇共同体,并因此达到灵肉平衡的理想状态。
当然,完成这种统一的似乎还是中国人。在另一种视觉模式里,中国龙长出翅膀,被叫做“应龙”,显然是鹰与蛇杂交后的新一代神兽,在彼此吸纳对方的优势后,变得无比强悍,在“炎黄大战”神话中扮演重要角色。应龙还有一位著名的孙子,那就是瑞兽麒麟,但它的造型,距离作为祖辈的鹰蛇,已经相差甚远。
中国人的应龙想象图(作者:不详,来源:互联网)
根据《淮南子》、《云笈七签》、《通典》、《帝王世纪》和《宋书》等文献所载,应龙最初是蚩尤的彪悍战将,后来又奇怪地被黄帝选为自己的坐骑,甚至反过来杀死自己的旧主——蚩尤与夸父。这实在是令人吃惊的情节逆袭。
神话考古发现了“原型”的秘密
但无论是龙、应龙或那伽的传说,鹰的元素都已经脱佚,不知它究竟飞到了何方。“鹰与蛇”的神话原型,几乎遭到世人的全面遗忘。只有极少数文学和影视文本,继续利用这个古老的神话原型,书写蛊惑人心的文本。
在英国作家J·K·罗琳的类型小说《哈利·波特》里,凤凰(鹰的变体)与蛇,分别代表光明世界(天堂、正义者、哈利波特)和黑暗世界(地狱、邪恶者、伏地魔)。她试图返回苏美尔泥版的母题,宣告凤凰对蛇的胜利,因为只有这种胜利,才能重构光明与平等的魔法王国。
另一个有趣的文本,是泰国电视连续剧《鹰与蛇》,它依照上座部佛教的原理,重写了鹰(迦楼罗)与蛇(那伽)的世界隐喻关系。蛇代表人类欲望,而鹰是欲望节制的象征。观众被反复告诫,人的情欲是最大的蛇,正是这种欲望成为人类痛苦的根源。所谓鹰蛇之争,无非就是人类与自我欲望斗争的象征。相传佛祖曾经割肉喂鹰,向我们示范走向禁欲的方式,而这是出离人间苦海的唯一道路。
现在我要谈论的是第三个文本——东方出版社新近推出的类型小说《鹰翼之醒》,它是“谜托邦”书系中的一种。这部“卜知客”所撰写的魔幻(幻想)小说,再现了“鹰蛇之战”的古老母题。故事发生于南方省城的一所航校,鹰族的后代混迹于学员之中,而他们之所以被推入人间,是因为鹰国政坛发生剧变,黑鹰推翻白鹰的统治,并不断追击残余的白鹰后裔。而在人间,年轻的白鹰人不仅要面对自身的生物性突变(长出翅膀),面对不可告人的身世,还要面对更为凶残的蛇人的围剿。他们就在这种逆境中茁壮发育,接受来自命运的召唤——整合分崩离析的鹰国,引领鹰人战胜蛇人,以捍卫人间的和平与幸福。
这部小说跟其他魔幻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种“原型写作”,旨在喊出对“鹰蛇对抗原型”的敬意。原型写作就是一次神话考古运动,它要重返上古时代的精神现场,从那里获取本原的能量。尽管小说作者还很年轻,于技巧方面还有提升空间,但它为当代“类型小说”的书写,提供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样本,而这样的样本还在不断诞生之中。那么,它是否会构成一种类型小说2.0版的写作范式呢?
人类共同欲望的深层结构,在神话学里称为“原型”,呈现为故事形态,而在精神分析学里,则被称为“情结”或人格原型,如弗洛伊德的“杀父娶母”情结、荣格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人格等等。所有这些原型都是神话/原型考古学的结晶,同时也是娱乐消费市场的核心机密。
“类型小说”是早期大众流行小说的成熟样态,它把小说作品按题材进行必要的趣味细分,例如读者常见的魔幻(幻想)、罗曼司(爱情)、武侠、悬疑、探案、历史和科幻等等。而在今天,“原型写作”却成了新一代流行文学的智力标志。
前些年畅销的“玛丽苏”和“杰克苏”故事,都可被视为某种“灰姑娘原型”(“丑小鸭原型”)的变体,此外,《魔戒》、《纳尼亚传奇》和《阿凡达》,尤其是“漫威”产品,盖源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所梳理的英雄神话,而摩西神话是其中最古老的翻版,它们严格遵循了召唤、启程、启蒙、救援和回归的语法规则。没有这古老原型的支撑,就无法获得最大范围的心灵响应。相反,掌握了“原型”,就掌握了人类欲望市场的交易密码。
中国网络文学是闯进娱乐消费平台的天真孩童,不懂得类型小说的内在逻辑,依照丛林法则胡乱生长,绝大部分文本被猎杀,或汲汲无名地死去,只有极少数得到“市场之神”的拣选和恩宠,从杂草堆里崛起,长成几株高大的植物。这是因为,它们吸纳了来自古老原型的能量。
很久以来,文学裂变为两个截然不同世界——鹰的世界和蛇的世界,前者是贵族化的纯文学,它优雅而傲慢地飞翔在天空,代表文学的非凡高度,并且被“诺贝尔文学奖”所界定和鼓励。后者是平民化的消费文学(或称“类文学”),它笨拙而卑微地爬行于大地,在泥土上书写身体的欲望,代表文学爬行所能企及的范围,并被消费市场及其高额稿酬所支持。在中国,它们之间的博弈,至少达数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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