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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 Dake's Collection of Artic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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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女人的乌托邦




花园是神的庭院、神的居所的美丽延展,以及神为人安排的家园。在花园涉及的领域,花就是它的基本容貌。花园勾勒了本星球的乌托邦梦想。《创世纪》的记载表明,世界上第一座花园叫做伊甸园(Eden),是神为一个名叫亚当的男人所建,位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交汇之处、一个现今叫做“古尔纳”的村落里。神在那个领地创造了各种草木。基督教神学家确认,那些树木和花草象征着某种圣体的存在。此外,还有一条小河向园外流去,一路灌溉园里的植物。这河随后分支为四条支流,它们不仅象征宇宙(四方)的控制系统,也喻指了水与生命的内在逻辑。


植物、水流与动物(蛇),这三大元素被《创世纪》作者提取出来,构成伟大家园的核心。《创世纪》从未提到任何建筑物。这是蓄意的省略,旨在强化那种人类“知善恶”前状态的质朴性。前建筑时代的人类,被三大元素所定义,散发出光明纯洁的气息。


神又因亚当的寂寞而用其骨头造了一个女人。神指定亚当为其妻儿及其花园的掌管人。但由于蛇和女人一起诱惑他偷吃知善恶树上的果子,他们被一起逐出花园,开始了受难的漫长历程。神还在伊甸园四周安置守护天使,以阻隔人类重返生命树的道路。


这是一种后果极其严重的丧失。男人和女人一起失去了乌托邦的庇护。但历史上的女人,比男人更痛心于花园的得失。女人是这场失乐园灾难的根源,她由此获得了自己的原罪。她的赎罪方式,就是在大地上重建各种伊甸园的复制品,从而引发出一种深切的改变:花园最终成了女人、儿童和老人的乐土。这是深刻的人类学转型。男人被逐出上帝的花园,而女人却重建了自己的世俗花园,成为它不屈的主人。


前伊拉克大独裁者萨达姆,曾在传说中的伊甸园旧址上建造神殿,指望藉此从朝圣者那里获取经济收入。那座伪造的粗劣建筑,一度引来基督徒、穆斯林和犹太人的朝拜,但复兴社会党人抽干了那里的流水,把它再度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废墟。这似乎是男人跟花园无缘的最新例证。


有迹象表明,在神和女人夏娃之间,存在着某种秘密的契约。女人用自身的临盆痛苦,向神索取了三种非凡的权力:她的花园居住权、她孩子在花园里嬉戏的权力,以及她父母在花园里居住和养身的权力。只要查一下人类园艺史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世俗花园,都是女人意志的产物,并且早已成为女人、儿童和老人的乐园。这似乎就是那契约存在的隐形证明。但女人与花园的关系,却是其中最核心的事务。


女人是巴比伦空中花园的主人?



依据历史记载,上述权力的第一位获取者,无疑就是阿美伊提丝(Amyitis)——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的王后。巴比伦大祭司贝罗索斯(Berossus) 在《迦勒底》一书中宣称,国王为取悦这个来自弥迪斯王国(Medes)的公主,治疗她的日益严重的思乡病,仿造其故乡的山居环境,于公元前2350年前后,在巴比伦兴建了 “空中花园”[ 巴比伦空中花园,Hanging Gardens of Babylon),并未悬吊空中,这个名字出于对希腊文paradeisos 一字的意译。而paradeisos一字实际上应直为“梯形高台”,所谓“空中花园”,指的就是就是建筑在“梯形高台”上的花园。关于“空中花园”的详细资料,可参阅珍妮·罗伯茨:《圣经中的文明古城》,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版。]。这是女人重返花园的重大里程碑。


这座伟大的世俗花园,距离神的伊甸园不远,是一座高达105米的梯形土山,由若干层平臺组成,每个平台就是一座花园。一个庞大的人工灌溉体系在日夜工作,透过水管和人工喷泉,向茂密的植物群落供水。从那些奢华的房间里,可以看到水幕织成的帘子,在炎热的盛夏,花园依然保持了凉爽湿润的气息。它的华丽和优雅,令其他古代建筑都望尘莫及。


我们已经被告知,在巴比伦花园里,女人就是最高的植物,投放在通往神的台阶上,由水和土壤所无限滋养。这是怎样的女人啊,被强权从波斯移植到新巴比伦,栽入国王的奢侈花坛,像一个无限孤独的囚徒。这花园既是祖国母体的复制品,也是她的乐园、寝宫和囚室。最高的植物在那里转转反侧,痛不欲生。




一则巴比伦的传说向我们指出,王后最后化为鸽子,成仙而去。这传说至少包含了两种暧昧的语义。在巴比伦的神学体系里,鸽子是主管爱与育的女神伊斯塔(Ishtar)[ 巴比伦女神伊斯塔(Ishtar),在中世纪的魔法书中被术士们描绘成堕落天使阿斯塔罗德,而在《圣经-启示录》第17章中,更被斥责为“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但同时,巴比伦人赞美伊斯塔的颂辞,也被《圣经旧约》的作者所挪用,成为赞美神的话语。身旁的神鸟,巴比伦人甚至直接称少女为“爱情之鸽”。这是女人情欲的公共象征。化身为鸽子,似乎是在暗示王后拥有自己的秘密情人。另一方面,化鸟也是一种含蓄的讣告,宣喻着某种非正常死亡的消息。当鸽子和成仙被到织入同一叙事语句时,就意味着王后的死因,必然跟爱情和对自由的渴望有关。


在克里特文明中,蛇是大地的象征,而鸽子是天空的象征,在鸽子的语义里包含着对自由的渴望。参见费尔南·布罗代尔《地中海考古——史前史和古代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108页。]。它可能是一次绝望的病故,也可能是一次壮怀激烈的自杀,甚至可能是一次偷情被发现后的血腥杀害。


犹太教和基督教的语汇表宣称,鸽子是洪水终结的标记,也是人与神和解的记号。它要向世人昭示水的神学意义。而在巴比伦花园的体系里,水最初是一种和解与颂扬,而后便趋向于囚禁和毁灭。水和植物都是柔软的栅栏。王后的卧室,被投放于水和植物的深处,被它们所遮蔽,构成不可思议的幽闭与隔绝。正是由于这个缘故,花园成了女人的华丽葬地。坟墓是花园生长周期的最后形态。


不仅如此,巴比伦女人不仅是国王的羔羊和囚徒,而且还要承受基督教会的诅咒。《启示录》把巴比伦王国覆灭的责任,归结为伊斯塔女神以及所有“淫乱的女人”。这种历史性的误解,为神学塑造了强大的假想敌。花园里的女人,成为末日象征体系中的伦理学罪人。


但世俗历史学家没有屈从于教会的解释体系。空中花园被编入“世界七大奇迹”的谱系,成为上古文明的瑰丽样板。这种世俗叙事是帝国崇拜的产物,它要在权力祭品的面前赞颂权力。全世界的教科书都在缅怀新巴比伦国王的壮举,哀悼这一美学奇迹的湮灭。


在基督教神学和世俗历史学家之间,出现严重的价值分歧。伦理学和美学的对抗经久不息。巴比伦花园的这种精神分裂,就是文明的悲剧性特点。这双重错乱的唯一意义,就是确立了女人对花园的权力关系。千百年来,花园悄然庆祝着自己新主人的诞生。女人的王国在巴比伦时代就已终结,却在此后的岁月里大量复活,重新屹立于大地之上。花园就是女人的乌托邦,它宣告了女人与鲜花(果实)的永久联盟。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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