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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肉身叙事的策略、逻辑及其敌人

    一、“肉身叙事”的三种策略 “肉身叙事”的浪潮席卷中国。“色语”和“酷语”同时在肉身上面奋笔书写:卫慧和木子美式的“色语”书写着女人的肉身,而莫言式的“酷语”则无情剐割着男人的躯体,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嗜血狂欢的气息。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前者指涉“情色”,而后者则指涉有关肉身的话语暴力,它们从两个向度构筑着大众文化的壮观景象。“翻身的日子”已经在“红色中国”翩然降临。 从肉身的自我叙写(抒情、陈述、展示、陈列)和自我修理(养生、美颜、整容、变性),到对肉身的严厉惩罚(自虐、囚禁和酷刑),所有这些都成为肉身叙事的基本母题。它们从正题和反题两个方面,热烈打造着21世纪的国民信念。 从卫慧、经过木子美到竹影青瞳,我们可以看到一条“色语”运动的清晰印迹,它起源于文学语体,推进于日记语体,变得愈来愈感官化、大众化和公共化,最终被图像语体引向了高潮。这是语体和语法的迅疾飞跃,仿佛是一列失控的肉欲飞船,在“加速效应”中奔赴肉欲的天堂。 但这显然只是一种话语策略的变迁而已。肉身叙事在文学语体中的展开,因卫慧虚构的“蝴蝶”而嚣张起来,并在九丹的“自传”《乌鸦》中散发出欲望和眼泪的混合气息。但文学语体中展开的肉身叙事,随后便逐渐受到读者的冷遇。这是因为受众的“毒品阈值”开始产生作用。受众对叙事的惯性,限制了他们的消费激情,就像瘾君子那样,他们渴望着“毒品”剂量和种类的不断加码,藉此保持对肉身感受的敏锐度。 只有肉身叙事才会跟像吸毒程序那样,需要永不停顿的扩张和深化。但这种进程面临着文学语体的大限。从虚构体到自传体的小幅调整,无法应对受众们迅速高涨的性话语期待。这是肉身叙事在九丹之后徘徊不前的主因。 2003年涌现的互联网博客技术拯救了肉身叙事,为它打开了一条更加美妙的道路。“博客日记”不是文学而是“私人日记”,也即一种自我行为和心迹的告白。它无需良好的书写技术,却比文学更加直露、浅白和坦率。而这正是肉身叙事所渴望的崭新状态。这年,一个化名“木子美”的女人利用“博客”改变了叙事策略,把它推向了令人瞠目的高潮。这个女人在他的日记里谈论和男人做爱的心得,历数着环绕她所发生的所有性事,仿佛在放肆地晾晒着那些沾满精液的床单。它们旗帜般飘扬在博客网站上,招引着大批好奇的网民。媒体甚至为此发出了“2003年是木子美年”的惊呼。 但仅仅数月之后,木子美便迅速丧失了其刚刚建立的话语优势。另一个化名“竹影青瞳”的女文青,突然闪现在肉身叙事的现场,此前她几乎是缄默的,她在天涯网站上发表的文学作品几乎无人问津,这种情形迫使其铤而走险,采用更为激进的叙事方式,把自己的裸体照片直接贴上“博客”。优美而性感的身躯被切除了头颅,下身的羞处部分饰以棕榈叶,从而丧失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完整性。它是一种纯粹的性符码,一件失去了个人标识的抽象躯干,一堆被装进互联网铁罐里的女体午餐肉,唯一能够制造联想的是那个诗意的名字――“竹影青瞳”,外加几张单独陈列的头像,后者是关于肉身主人的某种图像注释。 这是肉身叙事的符码化策略,也即通过头颅和身躯的分离,制造本人不在性裸露现场的假象,以免遭到道德警察的盘查。即便如此,这种女性裸身影像的直接展示,仍然引发了狂热的点击浪潮。在区区数天之内,某博客发布网站的访问量便达到了百万人次,整个中文互联网都为之震动,它标定了21世纪初叶肉身叙事所能企及的最远边界。除非此后有人在中国作协机关现场从事“裸身行为艺术”等等,否则,竹影青瞳事件将以“零年代”肉身叙事之最而载入史册。 二、“肉身叙事”的“四项基本原则” 在自我肉身的性展示背后,叙事策略出现了三种向度:文学(从虚构到自传)、日记和影像。所有这些策略都是“身”物进化的标志: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一个无名的女人究竟凭藉什么来获得公众的关注,或者说,她依靠怎样的叙事策略才能呈现和推广自身。在资讯资本主义时代,每个人都从互联网广场中获得了叫喊的权力,但这种新的资讯自由反而限定了人的机遇,这就是所谓“广场效应”:个人的声音被四周无数民众的叫喊所吞没。她的不被关注和她的自由是成正比的。 互联网广场的无限契机,扼杀了人的尊严和名声,迫使其下降为一个细小无名的生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涌现了木子美们的身影。她们的身体叫喊响彻云霄。她们是利用肉身叙事来获得“时代最强音”的赢家。她们涂改和推翻“羞耻指数”的不屈努力,也改变了名利场的权力结构。 这似乎就是所谓女权主义的一个逻辑起点。即利用肉身优势来获得有关名望的社会权力。她们的反叛性叙事充满了道德危险,她们裸身行走在高高的话语钢丝上,孤身挑战着数量庞大的传统社群,藉此从男权垄断的领域作惊世骇俗的一跃。当木子美用跟男记者做爱的长度作为衡量采访长度的标准时,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冒着唾沫的枪林弹雨,以其饱满的性能力向全体中国男人宣战。她和杨澜的电视对话,无疑是一次反叛者对中产阶级信念的恣意挑衅。在我看来,木子美的肉身叙事起初不过是某种低俗的露阴游戏,以满足公众的偷窥欲望,而后则却被男性公众逼成了一场女权主义的激战。这种短促而深刻的转换,正是转型社会的奇妙镜像。 女权主义的逻辑与意识形态的反叛密切相关。我们看到,作为前DJ和歌厅妈妈生的棉棉,已经从都市边缘发出了咄咄逼人的色语挑战,而京城的春树们则企图把这种权力向青春地带拓展。尽管这幅反叛图画上时常叠印着书商们的笑容,但正如时代周刊所描述的那样,她们的行为还毕竟预示着一场广泛的性叛乱,它不仅要散布青春期的迷狂气息,而且也在谋求情欲话语的意识形态权力。 性毫无疑问是一种权力,而且是那种人的最基本的权力。2002年发生的陕西乡村医生观看黄碟,触发了一次性权力的镇压和营救运动。“黄碟事件”导致了性政治的普遍觉醒,它迫使管理当局从原先的执法红线后退,为人性的在下半身的解冻腾出有限的空间。虹影的小说《K》,竟然因含有“淫秽描写”而遭到长春市中级法院的封杀,尽管这一判决在舆论压力下被吉林高等法院否决,但它仍然显示了性话语所面对的司法仇恨。这里隐含这一种可笑的悖论:一方面是上千万“黄色娘子军”和近亿剽客,另一方面却是严厉的意识形态禁忌,这种分裂的景象只能进一步点燃越轨的自由主义激情。反叛的逻辑悄然运行在性生活的第一现场。 而在北京三里屯酒吧街,摇滚歌手、演艺圈人士、吸毒者、文化游客和中产知识分子结成了隐秘的享乐主义联盟,在音乐疯狂的黑夜,那里就是欲望演出的舞台,人们品尝着啤酒、咖啡、大麻、KING粉和意识形态叛逆的滋味,并在白昼里重返中产阶级秩序。而在衡山路和茂名南路,上海小资们则在红酒的作用下发出更为纯粹的情欲尖叫。那些尖叫越过温情脉脉的殖民地花园,散发出无害的准中产阶级气息。消费时代在解放情欲的同时,也消解了它的社会毒性,令其呈现为与官方的稳定性诉求相符的安全面貌。越过长期的意识形态封冻,西方中产阶级正在沿着性解放和性享乐的道路疾行。中国情欲的自我解冻,响应了与这一盛大的全球化进程。 但我们已经发现,在全球化资本主义时代,几乎没有任何一种事件能够摆脱市场逻辑之手。身体消费和情欲经济学日益发达,它为卫慧和九丹们开辟了广阔的国际市场。经过主管部门的批判性声援,卫慧已经成为西方消费市场的娇小宠儿,她的消费性文本响应着全球化浪潮,进入国际中产阶级的精神食谱,成为西方人从事“东方想象”的最新蓝本。与此同时,本土文人和出版商,以一种急切的、充满功利欲望和媚俗趣味的眼神,投身于强大的消费社会之中。市场逻辑坚定地塑造着文化的属性,把它变成资本运作的附庸。只要有出版、演出和传播行为存在,市场主义就不会终止对肉身的征用。市场和国家是征用民间身体的两个头号主顾。 正在崛起中的中国文化市场,其营销策略却充满了低劣、低俗和低智的特征。在肉身叙事甚嚣尘上的年代,高举情色旗帜,以所谓“美女作家”、“美男作家”为噱头来制造市场热点和牟取暴利,正是21世纪初叶文化市场的重要景观。长江文艺出版社是此类“市场炒作”的代表,它的手段在九丹、麦琪和葛红兵等著述的出版上曾经大放光芒,不倦地引导着中国书业“肉身阅读”的宏大走向,但这种饮鸩止渴的营销策略,反而贬损了图书市场的形象。资本逻辑理应是文化的强大赞助者,最终却沦为文化的危险的敌人。 从女权的逻辑、反叛的逻辑、享乐主义的逻辑到市场的逻辑,上述四项文化逻辑塑造着肉身叙事的本性,令后者的面貌顿时变得扑溯迷离起来。这其实就是所谓的“价值迷津”,我们不能辨认那些隐藏在文化事件背后的逻辑真相,甚至无法就那些个案作出基本的价值判断。这种所谓“后现代”状况,正是我们所面对的批评学困境。 三、两大“叙事”的世纪交战 肉身叙事的空前发达,响应了八十年代知识分子“人性解放”的热切呼声。“翻身动员令”下达20年之后,情欲终于完成了自我解放的使命,却由于过度泛滥而酿成意外的“肉身灾难”。因为对肉身的夸张铺叙, 正是以灵魂叙事的空前萎缩为代价的。早在1988年,我曾经预言过文学的“空心化”的危机。17年之后,肉身获得了畸形的发育,而灵魂则在继续萎缩。文化的容貌犹如一度流行的橱窗模特儿,拥有一个丰满的身躯和被削平了的过小的头颅,她们的畸形身躯被时尚美学的光辉所照亮,成为这个时代的人类学标本,陈放在欲望的橱窗里供人观赏。 尽管文化逻辑的辨认困难丛生,但判定肉身叙事是非的关键尺度并未丧失,那就是看它是否内在地具备生成“精神叙事”的机制,此外并无其它有效的尺度。肉身的解放,应当与精神的发育齐头并进,并最终达成自由主体的完善和独立。而种“哲学社会科学”的基本知识,似乎早已遭到了遗忘。 肉身叙事的过度发育引发中国知识界的普遍不安,但似乎没有多少人为“精神叙事”的不在场发出必要的质疑。“色语”和“灵语”的不和谐发展,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显著特征。在肉身的价值获得夸张的弘扬的同时,信仰退化成了一个纯粹的空无,或者说,它遭到了基础价值(货币和实利)的全面替代。在国家主义信念离去之后,没有任何一种新的国家或宗教信仰能够充填转型社会的空虚头腔。 这种精神叙事的空缺,只能归咎于精神生产机制的腐朽。庞大的知识工厂日以继夜地开工,生产着无数无用的字词废品,那些学术废料主宰并充填着大多数书刊杂志,造成文化繁荣的盛大气象,却完全不能为灵魂提供有价值的信念,相反,它们只能进一步挤压自由精神的叙事空间。毫无疑问,中国知识分子应为这种严重渎职承担部分历史责任。 精神叙事的不在场引发了普遍的危机,从文学、艺术、伦理学、法学到经济学和社会政治学,精神性的内在缺失,已经成为从东欧、俄罗斯到中国的世界性征候。甚至强大的东正教伦理传统都无法阻止这种退潮,本土的儒家传统更是不堪一击。在国家主义信念退却之后,幼稚的中产阶级仍在襁褓之中,而市民理性主义也没有发育成熟,所有这些元素都导致了精神叙事在中国的巨大真空。 正是肉身叙事的蔓延掩盖了知识界的精神性溃烂。精英知识分子企图推卸责任,把精神叙事的萎缩归咎于“肉身叙事”的过度发达,也就是归咎于民众的不良趣味和资本市场的推波助澜。但恰恰是精英知识分子自身丧失“精神叙事”的能力,并且也丧失了产生精神信仰的内在机制。那些动人的“人文精神秀”不能解除这种危机,相反,它只能加深我们精神叙事无能化的印象,因为所有的“精神秀”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制造精神在场的假象,从而把精神叙事危机引向更加危险的地步。 为什么所谓的“人文精神”与“精神叙事”无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在“人文精神”的叙写中,没有包含作为核心的终极价值追问,它起初只是针对“市场经济”的软弱无力的盘问,最终则沦为关于知识分子身价和话语权失落的话语争端;近年来甚嚣尘上的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制度之争,也不是真正的精神叙事,而只是某种国家主义政改的话语前戏。尽管闪现过海子的宏大诗歌,但这种零星的精神性文本,无法修理整体匮乏的格局。九十年代以来,精神叙事运动从未在中国知识界展开过。它的“失踪案”无疑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最大耻辱。 本文根据在北京“身体写作研讨会”上的发言提纲整理扩展而成 原载《世纪中国》,发布日期:2004年5月21日 本文配图皆为艺术家Colette Calascione的作品

  • 零年代中国的半身叙事

    【作者按语】 进入以消费主义为标志的“零年代”(2000~2010)的中国,“资本暴政”和“市场革命”引发了各半身之间的话语战争:下半身嘲笑上半身,上半身鄙视下半身,左半身围击右半身,右半身抵抗左半身,半身的演义进行得惊心动魄。撰写本文的意图,就是要对这些破碎的文化“半身”,做一个卷宗式的扼要描述,并将其缝合为一个完整的“躯体拼图”。 1、 上半身的“人纹叙事” “上半身”是知识界及其思想操作系统的一种公共隐喻。中国知识界针对“市场化”所倡导的“人文主义”,成了上半身叙事的一个样板,展示头脑对身体、精神对肉体、理性对情欲的抵抗。但这种矫情的抵抗显得如此乏力,以致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场街头文艺演出,因为就其本性而言,目前流行的所谓“人文主义”理念,并未真正指涉中国民众的普遍权利,而仅仅是知识者对其自身话语权的一次曲线求索。 更耐人寻味的是,知识界在九十年代后期的话语权力的重获,导致“人文主义”进一步蜕变为“人纹主义”,也就是把标签化的“人文”作为叙事的母题,让它不断闪现在知识份子书写(言说)的现场,令其成为道德文化身份的外在象征。人们通常以为,只要握住了“人文主义”,就可以集正义、良知和美德于一身,也就当然地在人民和官员面前拥有了道德优势。这种知识界的自我“纹身”运动,无疑是面对消费主义危机及其自身犬儒化道德危机的应对策略,但并不能掩盖其丧失基本伦理尺度的基本事实。 经过深入“揭批”王朔们的痞子话语卫慧们的“下半身主义”,继而又经过大力弘扬“人文主义精神”,知识份子终于把自己修饰得很有点人样了,“美人纹”纹遍了知识份子的表情严肃的脸庞,但这种文化纹身能够改变知识界的内在黑暗吗?从学术剽窃、资本贪污到政治失节,难道历史上还有哪个时期比当下的知识界更为腐败和无耻?更有甚者,中国高等院校已经成为全球学术垃圾的最大生产基地,那些所谓“核心期刊”和“社科研究项目”,不仅为垃圾论文出具合法化证书,也成了繁殖垃圾教授的庞大温床。这场受到知识界热烈追随的学术纹身运动,大肆消耗着“人文主义”的剩余价值。 2、 下半身的“阳具叙事” 这个命题与人们通常说的文学(平面)叙事不同,它仅仅针对当前的建筑业理念而言。中国的现代建筑已经打开了阳具化的伟大进程。这是肉身叙事和硅酸盐水泥的联盟。规划者企图借助建筑物的阳具化来表达国家主义的权力欲望。这种传统的文化象征主义,几乎成了支配新建筑的唯一理念:在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金茂大厦之类的阳具化造型之上,追加了政治和商业霸权的双重语义。 这是对传统国家主义建筑话语的严重反叛。古典国家主义建筑是一种女阴式的书写,它被限定在圆形的穹隆式框架之中,或者环状地匍匐在大地上,仿佛是一种对“上天”(阳性事物)的谦卑的响应(北京天坛和永定客家土楼是这方面的两种样板)。西方工业化幻象改变了中国建筑的语法,并促成了一场都市建筑高度的狂热竞赛。在现代性和全球化语境中,地方国家主义大规模征用勃起的阴茎图式(同时也是西方男权主义的色语),令其散发出自我政治夸耀的摩登气息。 为了加强阳具话语的语义,黄浦江沿岸的新生代建筑,还在其底部使用类似睾丸的圆球构形(东方明珠电视塔和国际会展中心),以及在阳具式高楼的上部加盖类似龟头(一些球形或圆冠状构形)的顶层。上海传媒还大肆炫耀这种阳具主义建筑所引发的“性高潮”,并以拥有四千幢12层以上的高楼并排名全球第一而深感自豪。继号称中国第一的浦东金茂大厦竣工后,上海、北京和广州的高楼竞赛已经达到白炽化程度。对“标志化建筑”的渴望,转换成一场灾难性的高度角逐。 这无非是在重复西方现代化过程中的常识性错误。911悲剧和世贸大厦的倒塌显然已经发出了警告,但令人惊奇的是,上海直到地面发生严重沉降以及城市中心公共交通陷入危机之后,才手忙脚乱地宣布要遏制高楼数量,但整个中国并未因此放缓打造“石屎森林”的狂欢节奏。预谋中的上海国际金融中心,为这场“权力美学”的空间大合唱标定了新的高度。 3、 前半身的“中产叙事” “前半身”是指这样一种前瞻性叙事,也就是在国族叙事中加入未来的时间元,以便为我们提供某种具有“先进性”的社群样板。 在八十年代,没有比“小康”这一概念更具前瞻性了。而到了九十年代后期,以国家统计局的“标准”检测,中国在1998年左右就已“达标”,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市民阶层早在七年前就已获得生活的“基本保障”。于是,“小康”的魅力迅速消退,让位给了新兴的“小资”,也就是让位给了一种更符合前瞻概念的社群理念。年轻的都市白领汇入了“现代性”的洪流。 但作为中产阶级预备队的“小资”(以后还出现过所谓“BOBO”-“布波”),仅仅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过渡类型,中国的时尚媒体竭力要把“小资”定义为一种新的小而完美的生活方式,借此推销“消费转型”的市场理念,从而揭穿了“小资”的消费主义本质。小资从不创造新的文化,它只是一个精细的消费群体,寄生于西方的时尚潮流,成为制造商、经销商和广告商的首席标靶。 零年代的最大喧嚣,就是关于中产阶级诞生的福音。以收入而不是政治立场、生活方式和社会声望为标准的各种调查报告,向我们公布了激动人心的结论,国家统计局宣称,家庭年收入只要达到6万元就已属于中产阶层,这场用“中等收入”替代“中产阶级”的理念动乱,却引发了浪漫主义官员的热烈欢呼,因为它不仅可以验证经济大跃进的伟大成果,而且为本国找到了先进性的最新代表。 但是,即便中产阶级真的已在中国降生,它也与先锋精神无关,在已知的西方历史上,中产阶级只能扮演文化保守主义角色。正如“小康”和“小资”都与前卫运动无关一样,而中国的“中产”(中等收入阶层)则更像是低等的经济动物,维系着简单的“创收-消费”模式,甚至没有起码的权力和名誉冲动,更无暇顾及文化“原创”,恰恰相反,本土中产的“小康-小资-中产”的发育三步曲,正是中国文化负增长的历史。声势浩大的社会财富重组运动,不仅没有触发种族文化的复兴,反而令其继续溃烂,变得更加臭气熏天。 4、后半身的“保皇叙事” 与以“小”为美的前半身叙事截然不同,“零年代”的中国市民阶层和农民阶层继续沉浸在“宏大叙事”的历史幻象之中:从大清到大明再到大唐,“大”的民族幻象支配了人民记忆。这个格局的创造应当部分归功于余秋雨的历史散文:低吟浅唱地讴歌满清王朝,为康熙的独裁和暴力申辩,试图以历史还原的名义重建大清帝国幻象。二月河的沤心沥血之作“皇帝三部曲”,则把这场保皇闹剧推向了高潮。“新保皇派”在文化领域的宏大手笔,描绘了十年来的基本文化图景。 在这种对历史的改写中,民族主义和极权主义展开了互抹口红的劳动竞赛。二月河还精心刻画了满清皇帝和汉族知识分子之间的友情、皇帝的信赖和知识者的忠诚,以及在主奴、尊卑、统治者和效忠者之间的稀有蜜月。由于畅销书作家的不懈努力,国家主义话语大步倒退到了“新文化运动”之前,形成了张勋式的复辟语境。尽管最初的《宰相刘罗锅》还保持着某种警醒的批判性,但此后,一场以讴歌为目标的“皇帝戏”浪潮不可遏止地席卷整个电视娱乐业。在消费主义的赞助下,皇帝、朝臣、公主、格格、太监、献媚的文人云集于荧屏,帝国话语成为大众文化中最“荡气回肠”的“主旋律”,被五四新文化运动革除的“辫子美学”重新开始盛行。 张艺谋的《英雄》,以令人炫目的好莱坞制作技术讴歌秦始皇,为老牌极权主义辩护,成为这场冗长的帝国闹剧的高潮。那些拙劣得令人发笑的台词,却饱含着一个“很严肃”的事实: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在市场资本主义的掩护下,正在迅速退化为演艺界最“反动”一代。不仅如此,《英雄》中刺客与独裁者的惺惺惜惺惺,还标志了流氓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媾和。胡玫导演的《汉武大帝》,则是“保皇叙事”在电视领域精致化的代表,汉武帝的扮演者满脸杀气,企图向我们验证专制君主的伟大性,但他的严厉面容却折射出了“新保皇派”的卑微镜像。 5、 左半身的“革命叙事” 财富、贫困、正义,公正,激情、革命……,这些语词的盛行和时髦,成为知识界的“一道亮丽风景”。新左派在中国的复兴,构成了后毛时代的动人图景。左派、左道、左袒、左边锋、左撇子、左嗓子、左心房、左性子和左轮手枪,支配了世人的心灵生活。极端的新左派甚至讴歌极权者幽灵,渴望第二次文革,缅怀格瓦拉的游击革命和红色暴力,尽管某些新左观点不乏真知灼见,但这场喧嚣还是酿成了一场话语灾变。张广天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范例。 2000~2002年间,为“找一种合适的方式诉说革命”,“人民音乐家”张广天上演了一系列的红色波普戏剧,将延安和文革的街头活报剧改头换面后搬上舞台。张广天机智地利用青年观众的历史盲目,把红卫兵话语转换成戏剧对白,在舞台上制造毛崇拜(小剧场诗剧《红星美女》)、鲁迅崇拜(“民谣清唱史诗剧”《鲁迅先生》)和格瓦拉崇拜(“革命话剧”《切•格瓦拉》)。而这三种偶像崇拜只有一种目的,那就是在先锋的面具下展开红色媚俗,以迎合激进学生的“革命趣味”和“暴力嗜好”。张广天高擎的“红星”,成了无数趋红小飞蛾的欢喜目标。 与张广天遥相呼应的是,受到西方知识界左翼运动的鼓舞,新左派在不断向愤青灌输“革命”神话,而由于民众的文化品质和精神传统,新左永远比自由派更容易“掌握群众”(任不寐语),并已藉此在话语巷战中把“自由主义”逼到了街角。 新左拥有一个热烈的民粹主义良知的容貌,但因其话语原创力的丧失,只能靠租借旧集权话语来维系其政治命题的表述,尤其是那些早已被历史抛弃的文革话语,并逐步落入了声名狼藉的老左的精神陷阱。人们时常可以看见,在老左举行的各种纪念性集会上,闪现出新左们的亲切身影。这种“政治祝寿”构成了耐人寻味的象征:新左们声情并茂地接过了老左同志的话语钢枪。 6、 右半身的“自由叙事” 在所有的“半身叙事”中,我始终对作为少数派的“新自由主义”保持敬意。自由主义者对“私有制”和“市场经济”的捍卫及其通过修宪加以理性改良的主张,比新左的“革命叙事”更具“理性的魅力”。尽管其“借重理性、依靠法律、妥协缓进”(徐友渔语)的主张遭到了群殴,甚至有人把权力社会的腐化涌流,都归罪于市场自由主义的主张,但它对“个人自由”的捍卫,还是激发了我的热切关注。在“底层关怀”之类蛊惑人心的喧哗中坚守独立立场,这正是自由主义者的卓越本色。 就在人们关注自由知识分子“宪政叙事”的同时,却忽略了来自民间领域的两种声音,那就是来自南京的“他们派”和北京宋庄的视觉艺术群体。南北二京的这两座彼此孤立的营垒,正是民间自由主义的两大摇篮。 以秦淮河为中心的南京城市民风尚,尤其是低廉的消费指数,使之成为滋养这个自由主义的“金陵学派”的文化温床。“他们”群体发端于一个八十年代民刊《他们》,这个刊名此后便成为其进行自我命名的标签。经过岁月洗劫,绝大多数诗歌流派都已销声蹑迹,而这个“复数的第三者”群体却保留下来并日益壮大,成为中国南方最活跃的自由写作团体。韩东、朱文和鲁羊是其间的“三个代表”。尽管过度口语化损害了诗歌的内在价值,但这些被“权威”批评家所蓄意忽略的作家,还是为民间自由文学的成熟作出了贡献。他们的反英雄主义言说,从推翻“大雁塔”的简单诗句开始,已经演化成一场话语抵抗运动,并为南方的文学叙事开启了一扇后门。 另一方面,北京通州的宋庄镇,则成为滋生和养育自由视觉艺术的摇篮。它拥有一个圆明园村的短暂传统,却在地理广度上变得更加辽阔。自1994年五名盲流画家迁入开始,它逐渐成为北方先锋艺术创作和波西米亚生活的双重样板,近千名良莠不齐的“盲流”画家、作家和电视人在这里混居,没有单位与领导,也没有政治管制,书写、涂抹、拍照、吸毒和纵欲,挣动于精神与肉体之间,仿佛是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中国翻版,洋溢着前卫、交易市场与道德出轨的混乱气息。正如宋庄创始人之一方力均所描绘的造型那样,他们是一群表情佯傻的流氓,但其中某些人却已转型为衣冠楚楚的商人。 资本逻辑正在有力地改造宋庄,用市场尺度重塑艺术家的灵魂,在赋予其尊严与金钱的同时,把那个地点变成了全球艺术订单的供货(制造)中心,这意味着中国最大的自由原创飞地的终结。宋庄向我们展示出中国叙事的严重困境:在摆脱政治管制之后,艺术家不得不向市场作出自我献祭的一跃,按画商和买家的口味来制造艺术产品。如果说圆明园是逃亡,那么宋庄就是皈依。它的命运,正是中国半身叙事运动迈向“和谐社会”的征兆。 ( 原载《凤凰周刊》2005年第5期 本文题图:“月份牌”之一(作者不详)

  • 人民曾经是伟大的名词

    潮流来了。这是人所面对的最强悍的敌人,并且已经不可思议地成为人的一种属性。尤奈斯库在戏剧《犀牛》里这样描述人类与潮流的古怪关系:某座城市的居民由于喜爱犀牛,最终都汇入了变身犀牛的潮流,其间只有一个人坚持以人的形貌在世。但对于已经变异了的族类来说,他却成了一个新的异种。这部抗争式寓言没有结尾,但我们可以逻辑地推出反潮流份子的终局:他要么以珍稀动物的名义供人参观,要么被作为危险的种类加以清除,此外更无其它下场。 潮流即顺从。潮流就是人通过互相模仿产生的社会运动,它是人自我保护的基本生存策略。融解在大范围的群体里,意味着拥有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人民就是盾牌、伪装服、茂密的丛林以及坚固的家园。人是最善于利用群体的动物。他放弃自由,混迹于无垠的人流之中,随着别人一起沉浮、涌动、喜乐、言说和叫喊,从那里获取最高的生存指数。尤奈斯库企图告诉我们,汇入时代的潮流,这是人的荒谬本性,也是所有群众运动的生物学根基。 人民曾经是一个伟大的名词。正是它构成了潮流的主体。它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温顺可爱的绵羊,但却在某些非常时期突然转向了自身的反面,也就是转向反抗暴政的巨大勇气。这种反叛激情是与参与者的人数成正比的。人民在这个限度内改造着历史,企图把它引向世界正义的新秩序。人民的可歌可泣的事迹,成为人类记忆中最明亮的书页。 然而,那些曾经出涌现在历史时空里的潮流,大都是恐惧、屈服和盲从的产物。越过文革的岁月,我们看见了乌托邦教义是如何瓦解群众意志的。思想体操最初起源于强权,而后便转换为人民的自主性行为。造反者被领袖集结起来,向着一个虚构的红色未来飞跃,人民在后面亦步亦趋。领袖的意志在人海里得到了回响。广场见证了这场规模盛大的喜剧:伟岸的身影在城楼上屹立,而人民在狂喜、欢呼和流泪,他们互相模仿,迷恋自己塑造的神,拥戴他的最高指示。领袖和人民都喊出了“万岁”的口号,彼此向对方施以热烈的语词按摩。 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时刻——衰老的领袖在人民忠诚的潮流中获得了永生。但是仅仅过了十年,人民就开始拥戴新政,而把旧教义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废纸篓。这就是人民的法则。潮流掩护这些叛乱,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次次光荣的觉醒。根据古斯塔夫·勒庞的观察,人民支配了世界的走向,但由于它是“无名氏”,因而无须承担任何历史责任,并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无辜的。人民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道德体系。作为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来源,人民的天然优势掩盖了它的弱点。这就是人民不可告人的丑闻。 耐人寻味的是,经过集权主义洗礼之后,这种互相模仿的从众主义立场,由政治领域转向了服饰市场,并为复兴的服装工业带来繁荣。在八十年代中期,风靡于整个中国的第一个时尚潮流是“踏脚裤运动”。全中国妇女把自己的下半身包裹在紧身的弹力化纤裤里,而在低帮鞋的上端,粗俗地露出踏脚带的本相。这场文化瘟疫起源于上海南京路,逐渐渗入内地,形成长达十年、蔓延全国的时尚灾难,但它却为上亿名中国妇女展示其肉身,提供了一条合乎道德的出路,并演化为一场官方无法镇压的大腿的狂欢。人民就这样踏着自己的粗鄙趣味,汇入身体解放的洪流。 这场踏脚裤运动可能是集体主义美学的最后一次回响。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服饰市场被不同的时尚元素所分割,形成多元主义的态势。从众主义在大都会里遭到了蔑视,小资式的个人主义开始甚嚣尘上。但意识形态领域的从众主义并未偃旗息鼓。恰恰相反,人民继续躲在文化潮流里随波逐流,使用别人的思想,说着别人的话语,做着别人正在从事的事情。 人民死了,但它又复活了,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它夺取知识精英的权力,修改价值尺度,而精英则在神色黯淡地撤离。话语权力的革命性转移变得势不可挡。在一个衰落的文明体系里,人民就是最狂热的掘墓人。我们正在面对一个拆毁文明的群体,并且要为这种行将就木的文明下定义。潮流掩盖了这一切,使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种族的理性选择。 互联网的匿名性加剧了这种无名氏效应。资讯资本主义时代的人民,总是趋于把平庸粗陋的事物当作最有价值的东西,并且藉此取代精英的高端创造。它要把刀郎、木子美和芙蓉姐姐这样的形象,强加给这个文化式微的岁月。人民正在大力推行它的美学暴政,并且引发了粗鄙指数的剧烈增长。人民一方面在体制内逆来顺受,一方面却在文化上庆贺自己的胜利。这种分裂的景象误导了我们,以为人民正在热心地修理世界的本质,而实际上却仅仅改变了它的容貌;人民的创造性参与粉饰了文明的外表,令其看起来生机勃勃,却深刻地腐蚀了它的精神内核。人民制造了话语狂欢的潮流,但并未赢得正义、尊严和自由。它始终是它自己的创造物的奴隶。 越过官员腐败的涌流,我们可以看见传统道德的王国崩溃了,失望的气息在到处弥漫。在解脱了身份、责任和道德约束之后,人民变得无耻的日子已经到来。这种发生于20世纪末叶和21世纪初叶的流氓化运动,就是中国人民所推动的最大潮流。从王朔式的政治反讽开始,经过周星驰的电影“大话”、木子美的情色博客和芙蓉姐姐的S形身躯,我们被告知,道德是可以蔑视的,而美的原则也是可以践踏的。在颠覆国家主义的同时,流氓化潮流也吞没了一切与真理相关的事物。人民选择成为毫无希望的群体。他们拖着种族的命运走向最后的狂欢。 2005年10月1日写于上海莘庄 原载《SOHU小报》 图为方力钧作品

  • 民族失忆与新记忆运动

    “国家失忆”已经成为一种公认的传统。中国一方面是字纸和印刷术的发明者,拥有最发达的记忆载体,但另一方面却丧失了对重要历史真相的记忆。文革终结仅仅30年,大量血腥事实已被时间抹除,甚至发生在1976年的四五运动也悄然淡出了历史。政治性遗忘像萨斯一样四处传染,疏离着我们与历史的密切关系。而在记忆溃烂了之后,一些新左知识分子,却利用了这种文化失忆效应,他们以文革话语制造革命幻象,尽情诱发着“愤青”的话语暴力。这个事例从反面证实了“国家失忆”的重大效用。 被遗忘的历史:红卫兵大串联到北京,在天安门前宣誓效忠毛泽东 “国家失忆”是意识形态管理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就在官方史学家们修史的同时,档案遭到了彻底的尘封。迄今为止,各级档案馆仍然以所谓“国家机密”的理由拒绝对个人开放。查阅者必须出示“介绍信”和确认政治身份后才能阅读少部分资料。绝大多数旧报刊和旧卷宗都被封存起来,仿佛是一些不可告人的阴谋。令人庆幸的是,对它们的解密正在缓慢起步,向我们呈示了一种修复失忆的希望,尽管它还远远无法满足公民的需求。 基于“国家记忆”的严重障碍,“私人记忆”近来开始盛行起来。从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杨绛《我们仨》、胡兰成《今生今世》,到章含之《跨过厚厚的大红门》和张元勋的《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等等,这些“私人记忆”突然从历史性昏睡中苏醒,变得生气勃勃,成为图书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商品。它们要取代“国家记忆”的权威地位,向我们诉说已经蒸发了的近现代史真相。 历史上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私人记忆”:邱吉尔式的历史记忆和普鲁斯特式的文学记忆。前者是一种纯粹理性回顾,而后者总是洋溢着感伤而忧郁的怀旧气质,令记忆获得一种美学的品质。七十年代风靡中国文坛的“伤痕文学”,就是私人记忆美学化的一个文学范例,它在“创伤记忆”中从事有关恋母情结的叙事,最终在张贤亮“知识分子原罪”的忏悔和自虐中达到高潮。 尽管章诒和、杨绛和胡兰成的记忆属于非虚构性文本,但它们都具备了“作家记忆”的基本属性。他们奋力书写着在个人情感经验中扭曲变形的真相,企图影响他人对历史的基本判断。维特根斯坦早已断言,话语中的真相是不存在的。就其本质而言,记忆就是流传在本人内心的传说。更重要的是,在权力社会中书写往事,就是利用“回忆”来获得对历史的阐释权。回忆者从私人角度辛勤地改造着历史,令其散发出化妆品般的杳远香气。 而历史记忆还有另一种功能,它与司马迁的悲痛事迹相关。近2000年前,汉武帝对史官的阉割反而激发出一种卓越的记忆力,并且点燃了前所未有的书写激情。这是一种罕见的精神剧变:宫刑竟然成了冲锋的信号,它逼迫人起身,用书写历史去反抗专制者的王国。但这种反抗并非要在行文中直接谴责当朝君主的暴政,而是要充分展示记忆的魔法力量:他在竹简上奋笔疾书,不倦地讴歌皇帝的功绩,判处皇帝和历史一起永生。而汉武帝并未意识到这点。他到处寻找丹药,谋求永生,却对史官所赋予的不朽生命置若罔闻。 司马迁画像:他在竹简上奋笔疾书,不倦地讴歌皇帝的功绩,判处皇帝和历史一起永生。 这是中国历史上关于知识分子书写记忆的极端事例。它同时显示了官方知识分子记忆的弊端:修史者即使严重受辱,其灵魂也必须统一在君主的意志之中。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民间口述历史的运动开始悄然掀起,它要从另一个更加质朴和纯粹的角度招回历史真相。 在影像记忆方面,吴文光和蒋樾等人的个人纪录片开拓了数码空间,但它们随后就被大批电视台的“讲述”栏目所仿效,后者不过是纪录片的廉价代用品。而在纸媒记忆方面,中国青年出版社《看看他们-北京100个外来贫困农民家庭》无疑是社会学研究的范例。 但这种口述历史随即被官方史学所接管,一些高校和研究机构纷纷成立“口述史学”中心,大批口述史学著作呼之欲出,试图据此由“伪史”向“信史”飞跃。这场“新记忆运动”提供了重构记忆的重大契机,但以上的大量事例也表明,“国家记忆”正在征用“私人记忆”和“民间记忆”,来改变其“失忆”容貌,并最终达成支配“人民记忆”的宏大目标。

  • 城市草根的“老鼠宣言”

    少数学者津津乐道的所谓“民间”究竟在哪里?它躲藏在永恒沉寂的乡村,还是现代都市的市场喧嚣之中?什么才是“民间性”?所谓的“民间性”又在哪里展示?这些简单的问题,完全可以从城市草根意象复苏的浪潮中得到答案。 在最新流行的网络歌曲《老鼠爱大米》里,歌手杨臣刚如此唱道:“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另一名叫做“有钱的狗”的歌手,则在《汗!》里进一步发挥说:“……一个女孩名叫庄雅婷,她美丽多情还很有个性,她小嘴很甜善解人意,猪头猪头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歌手香香演唱的《猪之歌》(毛慧词曲),甚至展开了对猪的热烈讴歌:“猪!你有着黑漆漆的眼,望呀望呀望也看不到边;猪!你的耳朵是那么大,呼扇呼扇也听不到我在骂你傻。” 与那些丑陋的鼠猪相比,庞龙演唱的“蝴蝶”(《两只蝴蝶》)只是一种传统的优雅意象。早在上个世纪末,卫慧就以“蝴蝶”的身份在衡山路上发出尖叫,它是小资矫情恋、暗恋、悲剧恋乃至同性恋的复杂代码,但“老鼠”和“猪”却是低贱、卑微、饱受歧视的草根意象,从互联网里洪水般涌现出来,越过简陋的吉他和电声配器,以低廉乃至零成本的方式迅速传播。那些风格粗鄙的歌词,折射出了底层民众的面容。 “老鼠爱大米”的命题,无疑是底层欲望的直接表述。老鼠,一种最“卑贱“和最”令人不齿”的动物,却公然宣告它对大米的热爱,籍此挑战人类的“天条”。它们不是农夫,而是一群狡黠而忙碌的“窃贼”,从人类的粮仓里盗取谷物。老鼠对大米的“爱情”,无非就是“偷情”的转喻。在校园爱情遭到封杀的境遇里,它成了那些青春期偷情者的战歌。不仅如此,它的信念还要进一步鼓舞那些城市的非法打工者,以及所有在底层为“大米”挣扎的人群。 爱大米的老鼠,就是“米老鼠”的本土翻版。被美国卡通片进行理念纠偏后的中国老鼠,在饱尝了歧视之后,开始散发出稚拙美学的光泽。但他们不仅是童话故事的主角,更是中国都市现实生活的成员。“老鼠”是离轨者、受压迫者、遭歧视者或无证生存的人,他们露出尖利的牙齿,不屈地反叛“猫”的强权,去建构广阔的生存空间。他们是流氓英雄的象征。老鼠与大米的依存关系,早已越出了草根经济学的范畴。这首发布在互联网上的“老鼠宣言”,言辞闪烁地唱出了底层民众的意识形态纲领。 这是互联网赐给中国民众的粗陋礼物。从2001年的“小鸡过马路”开始,经过“大话”运动,以互联网为虚拟载体的“新民间”已经完全成型。它的“产品”囊括了从文字、MP3到FLASH等各种文本形态。市场的春药催发了网络情歌的生长,迫使制作者去转述大众的的基本欲望。而正是这种庞大的欲望市场,向我们描述了“新民间”的模糊轮廓。 根据“老鼠爱大米”为题材制作的电视轻喜剧 “新民间”的另一个辩认标记,与电视收视率有密切关联。目前热播于湖南卫视的“超级女生”节目,正在形成广泛的收视人群,大批“灰姑娘”式的少女登台表演才艺,指望夺取“超级女生”的荣誉和奖金。这档节目最初是对美国电视的克隆,按原先的设定,评委必须对失败者冷嘲热讽,但鉴于民间批评的巨大声浪,后妈式的评委们最后竟集体转型为“慈母”。他们对失败者的温存劝慰,被导播刻意放大,变成了对所有底层失败者的激励。权力游戏的这种语义转换,暗含着一种有力的变化:民众参与了游戏规则的修改,把集权式的“审判”变成了更具人性的平等“对话”。观众是最终的审判者,这一事实改变了电视台的作为宣传规训工具的本性。 在关于中产阶级诞生的喧嚣声中,城市草根的欲望遭到了严重忽略。而现在,它却借助资本和市场的力量卷土重来了。在互联网和电视上,粗砺、低俗和肤浅的草根叙事甚嚣尘上,剧烈瓦解着威权主义和精英主义的堡垒。大众作为主体的时代正在逼进。但“老鼠宣言”却令许多知识分子露出惊慌的表情。他们用“叶公好龙”手法糊起来的“旧民间”神龛,正在面临“市井”风雨的冲洗。 原载《中国新闻周刊》

  • 拂去20年的历史尘埃

    ——谈杨鲁军《第二次革命——论里根经济学》第二版 里根是美国神话的一部分,他已经成为20世纪不朽的政治偶像。里根当选总统时,许多人为此发出了嘲笑:瞧啊,美国就要完蛋了,它居然找了个戏子来扮演领袖!但里根在离开白宫时,却成了现代史上最受尊敬的总统,并被共和党人树为保守主义的风范。盖洛普民意测验,曾经做过“谁是最受欢迎的美国总统”调查,而里根竟然赢得87%的最高支持率。里根在世时,酷爱吉利贝利公司出品的一款软心糖豆(Jelly Belly jelly beans),当他去世时,随葬品里出现了一罐这样的糖豆。对于许多美国人来说,里根本人就是一颗最伟大的糖豆,因为他留下了令人愉快的历史记忆。 里根担任总统期间,大力推行经济复兴计划,采用紧缩货币供应、全面减税、刺激商业投资和削减社会福利等手法,藉此降低通胀率和达成经济复苏的目标。对于这项一揽子计划,里根的政治对手戏称为“芝加哥经济学派”、“供应面经济学”,甚至嘲弄它是“巫毒经济”和“里根经济学”。这种场景跟“印象派”的诞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印象”,是美术评论家对莫奈、雷诺阿、毕沙罗、西斯莱、德加、塞尚和莫里索新画风的一种嘲弄,而最终却成为“印象派”的完美称谓。“里根经济学”也源于一种讥讽,而最终却成为里根经济政策的戏剧性命名。 基于里根及其团队的努力,在历经1981年至1982两年的衰退之后,美国经济在1983年开始复苏,令联邦政府获得高额税收,从1980年代初的每年5,170亿美元,提升至一万多亿美元。此后,大幅增加的军事预算,制造了持续的经济增长,并让美国的债务水平追涨三倍,并意外地拖垮了苏联,导致这个头号劲敌的全面崩溃,而美国就此成为无可争议的世界帝国。 里根担任总统的时间,介于1981年1月到1989年1月之间,基本横亘了整个80年代。阅读本书,可以唤起我们对于那个年代的诸多记忆:以“星际大战”命名的主动战略防御体系、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的不幸坠毁、冷战终结、柏林墙倒塌和东西德统一、苏联解体、艾滋病大规模涌现,如此等等。而在中国,我们还可以想起批判知识分子的崛起,以及经济改革和思想启蒙浪潮的涌起。这个重要的语境,就是《里根经济学》第一版问世时的本土背书。 我不是经济学家,甚至天生跟数字有仇,对经济问题不敢轻率置喙。在我看来,经济学家都是长着两个聪明脑袋的怪人,他们的领域深不可测。鲁军的“处女作”加剧了我的这种畏惧。我没有资格来评述本书的重大价值,而我阅读此书的最大快感,主要来自书中所洋溢的气息:它折射了中国80年代的学术风云,以及所有那些活跃于激情时代的面容。 旧版《第二次革命》的封面 在1980年代,启蒙思想和先锋文学都已经茁壮成长,发出宏大澎湃的声音,成为民众关注的重要领域,但现代经济学却处于萌芽状态,而经济学家更是凤毛麟角,寥若晨星。鲁军的《第二次革命——论里根经济学》的出版,无疑是一个重要信号,标志着这一学科开始介入中国改革,并且最终成为公共领域的“显学”。不仅如此,它还要借助对里根新经济政策的阐释,探寻中国新经济的运行方向。这种探索最终因“历史的错误”而被迫中止,但这不部同寻常的著作,却被存留下来,成为一份睿智而犀利的历史文献。 中国知识界对八十年代始终有着近乎乌托邦的迷恋,尽管那个时代有着巨大缺陷,其中一部分甚至像癌细胞一样,成为中国后续发展的暗黑因子,但它所孕育的思想活力,以及它对中国社会的正面营造力量,是任何时代都无法企及的。它被强行闭合,长期沉睡,却又在这两年的学术叙事中重新复活,显示出觉醒的态势。时隔二十多年,在全球经济危机的背景下,这部再版的《第二次革命——论里根经济学》,终于被拂去20年的尘埃。它将既是流逝年代的见证,也是反思现实和挑战未来的支点。

  • 笔尖上的遗产——缅怀我的父亲

    在我家的族谱里,可以上溯的首位祖先是朱熹,一个出现于公元12世纪的儒家圣人,“宋明理学”的代表,死后被皇帝追封为“徽国公”,成了官方确认的精神“贵族”。他创立的严酷的伦理学,是华夏文明在宋以后走向衰败的重要原因。对于我祖先应为民族衰老承担责任这点,我有些情感上的尴尬,但我还是遵从了现代理性的召唤。在某种意义上,我始终是祖先教义的反叛者。 朱熹的第十世孙,大约在明朝期间,从江西迁徙到福建西部的武平,在那里繁衍生息,与当地客家人和畲族人混居,最终融为客家人的一部分。据族谱记载,到了第三十世的时候,祖父朱锡禧和祖母温氏,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叫朱生兰,次子叫朱生奎,另外还有一个女儿,族谱里没有任何记载,我只知道她从小就卖给人家做童养媳。父亲朱生奎就此诞生。他的童年因父母早夭而变得十分贫苦,靠担任保长(民国时期的最低级官吏,相当于村长)的大哥供养,得以艰难成长。营养不良导致他身材矮小,但目光炯炯,步履坚定,保持了一种不屈的性格姿态。 朱熹画像 我第一次回乡时,全村人都出来围观,上了年纪的老人指点着我说,长得真像他父亲。村长带我去看父亲睡觉的两层木屋,简朴而洁净,里面堆满散发干燥香气的稻草,又带我去看父亲读书的地方,那是一栋老旧的木屋,现在已经成了猪圈,里面住着一头体型肥硕、肤色洁白的大猪,据说是用米汤精心喂养的。它被主人清洗得很干净,像一头超级宠物,长着白色的睫毛,用困惑的表情注视我良久,似乎在仔细窥探我的来历。村长又带我去看朱氏祠堂,半边屋子已经坍塌,瓦砾中长出了杂乱的蒿草。他向我解释说,这是我父亲早年上学的地点。对于中国人而言,祠堂的破败是不祥的征兆,它意味着整个氏族的衰弱。但无论如何,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留下的踪迹。它如此宁馨而恬淡,散发出清新田野和陈旧岁月的混合气息。 客家人是中国最特别的南方民系,它由战乱和灾荒引发的逃迁者组成,从北方进入南方各地,征服当地的原住民,成为一支性格强悍的族群,并以激烈的方式,改写了中国近代历史。客家人洪秀全发动“太平天国”运动,以“拜上帝会”的名义,屠杀了数千万普通民众;客家人孙逸仙建立了中国民国;最后,客家人毛泽东和邓小平,架设了一个我们至今仍然置身其中的奇异世界。 父亲以顽强的方式,痛切地改造着自己的命运。在大哥帮助下,他于1940年毕业于福建省立武平初级中学,而后又翻越几十公里的山路,去到邻县梅州,考入广东省立农业职业学校,指望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农夫,藉此改造他的家园。但在毕业后,他却突然改换理想,被性格开放的梅州人引向了东方的海边。他搭乘长途汽车,走进繁华的大都市广州,考入刚成立不久的文化大学,就读于法学院经济学系。1949年毕业时,他已经26岁。在我珍藏的那本毕业册上,他头戴学士帽,脸上露出敦厚而坚毅的表情。 文化大学的校长,为民国时期著名哲学家吴康,董事长是国民党元老邹鲁,大多数教师来自中山大学。但这所学校只培养了一届学生,1949年,中共的军队占领广州,该校一半迁至香港,并入中文大学,而留在大陆的一半,则并入中山大学等校。 父亲抱着未满周岁的我 在这所短命学校就读期间,父亲以一个来自闽西山区的贫苦青年的身份,接受了革命的秘密召唤。他参加行事诡秘的激进组织,成为该组织的秘密成员,以为它就是共产党,并从事各种秘密活动,从游行示威,到夜间贴反政府标语,甚至准备占领学校,攻打市政府,如此等等。在我的想象中,父亲身材瘦小,衣衫简朴,周身奔涌着罗曼蒂克的热血,眼里点燃起两粒共产主义梦想的火焰。但直到中共建政后父亲才知道,该组织并非共产党,而是另一激进的左翼党派——中国民主同盟。他稀里糊涂地成了民盟的老盟员。但他在盟内拥有资深地位,因为他曾经是一名光荣的地下党员。 但广州的日子是极其拮据的。不仅校舍简陋,而且私人生活也捉襟见肘。在一个以美食著称的城市里,到处是饭馆和茶铺,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而父亲却无力举起一双沉重的筷子。大哥提供的费用,刚够用来缴纳学费,糊口都十分困难,身上只有一套外衣,一旦洗掉,就只能躲在宿舍里,根本无法出门见人。有一次教授召见,而衣服却刚刚洗好,无奈之下,他只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出门。他的困窘终于被好心的教授发现了,他热情邀请父亲到家里过年,跟他全家一起度过除夕之夜。鞭炮声震耳欲聋,而父亲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只听见了自己灵魂的叫喊。 毕业后,父亲重返故乡,担任武平县立初级中学教务主任。这是他抚慰乡愁的唯一方式。他甚至欣然接受了一位面容清秀的村姑,准备在小县城里做一个启发童蒙的乡贤,跟她白头偕老。现在,他不再是种植庄稼的农夫,而是种植知识的教员。他的理想细小而坚定,在宁静的小城里,跟他的学生们一起生长。 但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1950年6月,当局发动“土地改革运动”,也就是仿效苏联,对地主和富农实施严厉清算。半年以后,当局又发动另一场“镇压反革命运动”。大伯朱生兰作为富农,同时又是国民政府的基层干部,迅速成为革命的标靶,经过一系列批斗、抄家和关押之后,未经任何司法审判,被当作“反革命”枪决,倒在在十方镇的大榕树下。根据族谱推断,这枪毙的地点,应该就是他的葬地。他的尸体和鲜血与土壤融为一体,化成养分,最终转化为榕树生命的一部分。这棵巨树至今仍然活着,枝繁叶茂,占据了广阔的空间,成为农民夏季乘凉聊天的好去处。生命以新的形态重返了动荡的尘世。 据学者的不完全统计,在这场全国运动中,跟大伯一起被杀的地主和反革命,多达三百万人以上。这位性情善良的乡绅,曾经以微薄之力,资助过包括父亲在内的许多贫苦乡民,最终还是没有躲过残酷的政治杀戮。而他的侄子(大姑妈的长子)、蒋经国青年军的一名上尉,早在1949年8月,就乘坐登陆艇逃往台湾,此后一直担任蒋经国总统的侍卫官,直到晚年才中风而死。滞留与逃亡,书写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模式。 父亲被他所积极投身的革命吓得目瞪口呆。造反者的童年是饱受惊吓的,而最终却转向为一种残暴的嘴脸。政府官员不断威胁他,要他与哥哥划清界线,并交代哥哥的罪行。在哥哥被枪毙之后,他的乌托邦已经幻灭,像一件跌落的美妙瓷器,化成一堆毫无价值的碎片。他连夜辞去教职,逃离杀人如麻的故乡。当局派人追赶,试图把他截下,但父亲躲过追踪者,搭乘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向临近的长汀县进发,以为胜利在望,不料途中遭遇土匪打劫,全车人都被赶下汽车,被迫卸下所有财物。父亲顿时变得一文不名,就连穿在脚上的唯一一双皮鞋,也被一名镶着银牙的土匪掠走。 长汀中学内瞿秋白被关押处 父亲光着脚走进了省立长汀中学,像一个真正的农夫。门房把他领进校长室,见到了作为民盟同志的校长。他们惺惺相惜,谈得十分愉快。父亲从此就留在这所闻名遐迩的学校,担任训务主任一职,负责学生的道德教化。这所学校建立在大清帝国汀州试院的旧址上,拥有一座古朴而美丽的校园。中共前总书记瞿秋白被捕后,一度被囚禁在后院的一间小木屋里。不久后,他就在附近遭到枪决。父亲说,他经常去他的木屋小坐,藉此缅怀自己被枪毙的哥哥。他还独自在校园里散步,走过桃花和杜鹃花盛开的草地,在唐代遗存的那两株古柏下徘徊。那是自由和富有诗意的短暂时光。 但政治斗争的火焰,很快就在这所学校里燃烧起来。旧校长被撤职,而新校长是一名南下的军人,他开始把学校变成阶级斗争的战场。父亲在仔细研究过地图之后,决定向更遥远的北方迁徙。这位从前的农夫,已经开始习惯于游牧生活,他要在这逃迁中穷尽生命的机遇。 父亲辗转来到上海,通过民盟组织,找到副市长兼统战部长潘汉年,在他的引荐下,先后在上海第四师范学校和陆行中学担任历史课教师。这是一次从乡村向都市的第二次逃亡,但他似乎获得了成功。站在外滩的黄浦江边,他眺望那些高大的殖民地建筑,发现它们比广州沙面更加洋气,令人恍然置身于伟大的欧洲中心。他满含喜悦,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座现世的乌托邦。 从福建乡村走进大都会上海,这是父亲生命中的重大转折。接着,他经人介绍与母亲相识,很快就在红房子餐馆举行仪式,向朋友们宣布了结婚的消息。不仅如此,父亲还以老盟员的资历,担任上海东郊区(后划归川沙县)的人大代表,他的那朵绸布制成的红花,后来一直被扔在抽屉里,上面还有一条绶带,印有“人民代表朱生奎”的银色字样。这是父亲春风得意的年头。他的运气线向上飞扬,几乎升到了人生的顶点。 1957年,毛泽东鼓励知识分子“大鸣大放”,父亲以一种奇怪的直觉,猜出毛泽东是在“引蛇出洞”,于是他警告母亲千万不要胡乱说话。父亲后来告诉我,这是他从苏联历史中发现的秘密。正是由于父亲的警告,母亲学会了沉默,而她的几个同事,毫无例外,全部被戴上“右派”帽子。父亲的审慎还导致一个意外的结果,他被任命为民盟东郊区支部整风领导小组组长。但父亲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他无法投入清算自己同志的潮流。最终,他辞去组长职务,躲到一所远郊的中学,从那里远眺这个喧嚣而残酷的世界。 知识分子是无所逃遁的。上海并非父亲想象的文明天堂。那些建筑物被来自北方的农民军队所占领,转而成为意识形态革命的中心之一。他不断地被各种政治清洗运动所包围,几乎喘不过气来,当年曾经帮助过他的潘汉年本人,1955年在北京,由毛泽东示意,被公安部长罗瑞卿亲自逮捕,先是判处15年徒刑,文革中又改判无期徒刑,最后死于湖南茶陵县劳改农场。 大跃进引发的大饥荒,导致了我们全家的严重营养不良;几年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因跟保长哥哥的血亲关系、右派组织民盟的成员、以及学校历史教研室主任的身份,遭到红卫兵的严厉批斗和暴打,并把他囚禁于“牛棚”——一种用来关押“坏人”的简易牢房。那天,母亲在接到通知后,表情凝重地对我说,你爸爸被关起来了,我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回家。从此,我们母子俩要相依为命了。她的语气仿佛在跟一个成人说话。我望着母亲,胆怯地点点头。我们就此达成了危机契约。我知道,我们家大难临头了。 文革中的批斗场面 这以后的日子,是在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度过的。我们得不到父亲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被抄家,什么时候会作为反革命家属而被批斗,又何时会被赶出家门,住到阴暗潮湿的汽车间去(这是文革的惯用模式)。我和母亲每天都胆战心惊,听见楼下的敲门声,都会吓得脸色惨白。就这样持续了近一年之久。这与其说是一种毫无希望的等待,不如说是一次心存侥幸的躲藏——我们企图隐身在猎人的视线之外。母亲在热烈地祈祷,吁请神的恩典,而我躲在窗帘后面,窥视着那个令人胆寒的世界。 在某个星期天的午后,有人叩响了大门。母亲无限惶恐地前去开门,不料竟迎来了回家的父亲。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母亲泪流满面。我冲上去大声叫道,爸爸你回来啦,我想死你啦!父亲微笑地解释说,我已经没事了。是的,在经受严酷的审问之后,他逃脱了专政的黑狱。但他从未提及被批斗和拷问的细节。他的身上出现一些陌生的伤疤。我小心翼翼地抚摸它们,却不敢发问。父亲说,这是劳动时不当心弄伤的。我点点头,做出深信不疑的样子。 父亲从此恢复了每周回家一次的节奏。他周一黎明离去,周六黄昏回家。永远都是如此。而他回家的日子,便是我的盛大节日。我在窗口眺望,期盼他的到来,就像期盼一个重大的福音。我指望从他手袋里翻出一些新奇的宝贝,比如几只煎饺、一副扑克牌或象棋,一本精彩的好书。 父亲每周一的动身离去,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感伤场面。从家里到学校,路上需要四、五个小时,所以每次早晨五点,他就要蹑手蹑脚地起床。洗漱,烧水和吃早餐,然后轻声掩门而去。我十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打碎热水瓶,弄出的声响把我吵醒了。他不敢开灯,在黑暗里默默地拾掇,生怕弄醒我和母亲。他用扫帚扫去玻璃碎片,又用拖把吸干地面上的积水,而我则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父亲。毛时代的小知识分子,头顶着昏暗的路灯光,向一个令人生畏的地点出发,去接受批判和洗脑的命运。而我过于年幼,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 父亲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他平素喜欢抄写毛语,弄在一个小本子上,随身带在身上,有时会在公共场合装模作样地掏出来看一眼,蓄意展示对毛泽东的无限热爱。他甚至要求母亲在把毛头像的剪纸贴在家门上,还买了好几件毛泽东的石膏像,摆放在不同的家具上,更把《毛泽东选集》,陈列在全家最醒目的位置。经过这些布局,我们拥有了一个政治正确的家居景观。父亲试图让大家都以为,他跟所有人一样,是毛的忠实粉丝。 淮海中路和陕西南路交界处的儿童用品商店,是父亲经常带我出没的地点 但在星期天,他的兴趣却转向了旧货市场。他在那里转悠,带回来一堆无用的破烂,诸如小铲刀、磨刀石、旧手表,以及漆包线圈和稿纸打孔器,等等。这是父亲的农民本性。他采购并经营这些破旧的物体,灵魂在其间安静地穿梭,犹如寄生于田野和农舍,从那里寻找存在的意义。 但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父亲感染了急性肝炎,继而转为慢性肝炎,在家里长期养病。他开始练习太极拳和气功,研习气功书籍,用稿子抄录各种偏方,把养生当作人生的唯一目标。还安排我去学习少林拳术,我跟着他几乎走遍上海的所有公园,见到各路拳师和气功师。其中有些还真有些神奇的功力。有一回父亲跟某位气功师切磋,对方突然发功,我父亲被一股无形的猛力推开,向后踉跄了十几步方才站稳。父亲大感佩服,希望能拜对方为师,却遭到了婉拒。但这强化了父亲研习气功的信念。他要用这种功夫来击败体内的病毒。气功是照亮父亲的一道热烈的光线。 但这种逍遥的日子没过两年,造反派就把他弄回学校,下令他参加政治运动,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教育。他必须每天面对同事们的批判,一遍又一遍地写检查和自传,在受虐和自虐之间反复摆动。四周都是敌意、轻蔑和疏隔的眼神,尊严已经丧失殆尽,而夜晚又无法回家,只能在宿舍里独自度过凄寒的时光。他无法跟这个疯狂的社会融为一体。他抑郁寡欢,身体迅速恶化,慢性肝炎转向肝硬化,并且开始有了腹水,肚子逐渐膨胀起来。 在病情恶化的情况下,造反派终于准许他再次回家养病。五十五岁的父亲,这年头发已经全白,脸色发黄,拖着肚子沉重的肚子和行李一起回家。他笑着安慰我说,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孕妇?以后,要麻烦你们帮我打胎了。我和母亲苦笑地对视着,一起躲开了他探询的目光。他在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 在那最后的时光里,我几乎每天都跟父亲在一起。我躺在他身边,陪他说话,跟他肌肤相触,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个时刻。我们谈论文学、历史和音乐。他一直勉励我好好写作。假如你想当一个作家,那么你就要变得更加勤奋。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想象力的孩子。然后他就开始跟我讲他自己的故事,关于他的童年、他在广州的岁月,以及他跟母亲相识的日子。后来我才懂得,他在向我拷贝他的记忆,以便在他辞世之后,这些记忆能被子代传承下去。 但现实逐渐露出了狞厉的面目。父亲的肝病,正在变得日益严重。为了拯救他的生命,我到处求医寻药。单是寻找药方所需的西洋参,我就跑遍了上海所有的中药铺,脚上磨出一大堆水泡。一名江湖医生建议使用大黄疗法,也就是利用大黄的毒性逼出腹水。父亲服药后开始反复腹泻,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几乎无法站立。我和母亲叫了三轮车把他送进医院。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门。三轮车夫奋力踩着踏板,而父亲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他闭上了眼睛,任凭寒风吹在脸上。他的世界正在崩塌,而我们都无能为力。 中山医院是当时中国最好的医院之一,但住院床位非常紧张。外科主任吴光汉是我家的远亲,号称“华东第一把刀”,他“开后门”安排了父亲的床位。肝科主任是我同学的父亲,他直言不讳地说,这叫肝脏急性坏死,跟癌症没有什么区别。我和母亲都感到无限悲哀。我懂得,我们正在被父亲拖向那个最后的结局。 父亲很快就陷入肝昏迷状态,嚷着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要我们带他回家。我和母亲分别守在床的两边,按着他的两手,不让他爬起身来。弄得筋疲力尽。而到了夜晚,他开始用客家话痛骂毛泽东和“四人帮”,历数他们的罪恶,说他们杀人如麻,涂炭生灵,罪恶滔天,要受天谴。他还大骂肝科主任,说他东躲西藏,见死不救。就这样接连骂了几个晚上。我担忧地四下张望,这是一间危重病室,另外两张床上,分别躺着一位重症心脏病人和一个癌症晚期病人,都在昏迷之中,也没有任何陪护。值班医生和护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根本无人在意他的叫骂。我总算放下心来。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过去抄写毛主席语录,只是一种蓄意的伪装。他的思想,实在是反动透顶。他是一个蹩脚的演员,一生都戴着政治面具,但疾病揭穿了这一切。他终于原形毕露了。而我在努力掩盖这场罪行。我是他的同谋犯和包庇犯。 父亲在最后一刻开始大口吐血,然后在昏迷中逐渐停止了呼吸。死亡平息了他的思想反叛。死神轻手轻脚地走来,带走他的亡灵。晚上九点时分,窗外寒风呼啸,我替他脱下带淡蓝色条纹的病服,仔细地擦拭这跟精神脱节的肉身。在灵魂刚刚离弃躯壳的瞬间,它显得如此柔软,带有暖暖的余温,洁净无暇,如同婴儿一般。 我跟护工一起把它搬上手推车,穿过光线黯淡的长廊,送到地下层的停尸房里。护工打开冰柜,我把担架用力推了进去。在关上门之后,我在停尸房里站了片刻,心想,这难道就是那种书上经常描写的永诀吗?冰冷的铁门,永久地分隔了彼此两个世界。护工已经离去,而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无法理解我置身其中的世界。它和父亲一起逃遁了。我开始失声痛哭起来。很久以后我才懂得,这不是基于自然的意志,而是基于专制和暴政的法则。 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母亲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床,愣了半天,说:你父亲去了天堂,他不会回来了。说完,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鉴于父亲的离去,我们家走进了最黑暗的年份。时钟在发出滴答声。它要奋力摆脱过去的时光,而我们则被迫陷入记忆的深渊。这是1975年11月底的寒冷黑夜。一年后,毛泽东去世,中国终结了毛的统治,但父亲没有熬过这最后的冬季。 父亲被火化之后,骨灰埋在南京,跟我三姨及其三个孩子在同一座公墓。在城市改造和扩张的浪潮里,它们都已被彻底铲平,烟消云散。经过几轮搬家、出国和离婚的浩劫,父亲的遗产,只剩下一支刻有他名字的派克钢笔。我把它珍藏在一只黑色的纸盒里,它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接受我的凭吊,而父亲的精神,在笔尖上获得了永生,它吁请我义无反顾地去创造新的希望。 是的,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开始了秘密的小说写作。我要在书写中召回我自己的世界。 2017年1月写于上海 (本文为《记忆的红皮书》的续写,一部私人回忆录的片段,并且是首次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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