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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小说摘录

​长生弈

第一章 赌局

周朝首都洛邑
周襄王十四年(公元前638年)


 

圣梦

早春时节,夕阳斜射在周襄王姬郑脸上,照亮了他的皱纹和白发。皇家花园的寒意很深,池塘的残荷败叶尚未显出生机,宫奴们在四周添加炭炉,为国王筑起一道温暖的小墙。姬郑搂着年轻的王后叔隗,品尝蜀地进贡的枸酱酒,说一些无聊的情话。突然间,他看见脚边有只蓝灰色的死鸟,肚子朝向天空,细小的爪子蜷缩在胸前,像是某种诡异的征兆。


这时一阵妖风吹来,弄翻了酒案上的杯子,绛红色的酒液流了一地。天色迅速黯淡下来。一轮明月升起在花园中央的池塘上方,姬郑看见水面上浮现出一张绫锦镶边的大席,其上放着近十尺长的阴沉木棋案,还有用黑白羊脂玉制成的棋子。
 

主司死亡的巨人阎摩身披紫色大袍,爪子上留着长长的指甲,袖口宽大,手持骷髅权杖,出现在棋案的一边,而在另一侧站着一位白衣少年,手里拿着甘蔗弓,背上的箭囊里插着玫瑰制成的短箭,那是主司生命的春神句芒。他们分别就坐,旁若无人地对弈起来。
 

某部叫做《迦摩密旨》的典籍,以最扼要的文字,记录了这场神界最著名的生死豪赌。它声称对赌分为三局,第一局赌国王的寿命,第二局赌彭祖的寿命,第三局赌众生的寿命。
 

但姬郑对此浑然不知。他只知道,在席子四周,所有的事物都静止下来,池水、树叶、飞鸟和风,都冻结在时间里,而姬郑自己的四肢也失去了动力。他的目光凝聚在棋局上,就连脉搏的跳动都无法听见。他觉得自己已经死掉。
 

也不知过了多久,阎摩一把推开棋子,犹如解开的时间之锁。这时,句芒用一枚细小的花刺,刺破了他的爪子。他没觉察到,自己爪心里冒出了一小滴鲜血。他起身走到姬郑面前,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在刚才的棋局里,春神句芒输掉了你的性命。你将在十年后死去,你的王位将被别人拿走,你的王后会成为别人的女人,死亡将是你家族的唯一宿命。”说毕,消失在一阵狂风之中,而句芒、席子和棋案也都无影无踪。
 

姬郑猛然从封冻状态里醒来,不知这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的场景。阎摩是传说中的冥神,他的出现意味着死亡。难道这是一次索命的预告吗?国王吓得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王后在半醉中娇嗔道:“大王,你这是怎么啦?”姬郑顾不上回答,赶紧拉动铃索,叫来贴身侍卫常仲标,命他火速召唤御用卦师。
 

白发苍苍的卦师有黄赶进宫来。宫女伺候他沐浴净身完毕,穿上宫廷祭祀专用的黑色礼服,跪在漆案面前,用刚刚采摘的新鲜蓍草进行演算,表情恭敬而凝重。他占得一卦为“震”,第四爻变为地雷复,是个有惊无险的吉兆。有黄解释说,冥神中途将改变主意,不会追究国王的罪责。但“震”为木,是为句芒之象,要想摆脱危机,必须求助于春神。
 

另一名从周原赶来的殷族龟卜师,用火反复灼烧一片龟甲,又向着日光仔细辨察裂纹,面容忧戚地报告说,龟版上出现了三道裂纹,中纹代表皇帝,左右两纹分别代表春神和冥神。其中冥神之纹侵入帝纹,粗大有力,有如闪电,而帝纹向右躲避,汇入春神之纹,两纹合为一纹,正是受到春神荫庇的征兆。
 

卜师屏退左右,对国王低声耳语说,只要沿着裂纹的方向,也就是向东方寻找,就能找到所需的“不死药”。龟卜师还进一步解释说,只要有了“不死药”,冥神就会放弃索命;但要获取不死药,就得派人找到“不死者”,因为只有他手里才有这种神药。
 

姬郑听了之后,不觉龙颜大喜,当即决定举行规模盛大的春神祭典,祈求句芒的恩典,同时下令征召宫中勇士前往探寻,凡是能带回“不死药”的,将封赏土地和爵位。好在他还有十年寿限,有充足的时间去改造他的宿命。
 

姬郑的征召令迅速传遍整个宫廷,但始终无人响应,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此事就被一直搁置了下去。王后不以为然地说:“皇上不该轻信卦师的鬼话,天下哪有什么不死之药。我哥哥说了,人总是要死的,要么重于泰山,或轻于红猫。”
 

“你年岁太小,不懂生命的贵重。有了它,寡人就能在卧床上打败你,而且还能打败那些贪婪成性的亲戚。”国王傲慢地说。一身戎装的叔隗,撇了撇涂满口红的小嘴,扭头走出房间,跟小叔子姬带一起骑马郊猎去了。

 

春祭

 

国王的都城叫做洛邑,在周襄王时代,它是东方最大的城市,可以跟亚述的尼尼微、埃及的赫利奥波利斯和埃兰的苏萨城相提并论。姬郑并非是才华横溢的国王,从父亲手里接过权力之后,他就发现这是个百孔千疮的王国,它的版图被那些实力强大的亲戚们瓜分,变得四分五裂,而中央政府则日益萎缩。他已经在位很久,始终都在跟诸侯们小心周旋,剩下的时光,就只能花在饮酒纵乐之类的事务上了。


当年,周公旦鉴于殷商亡于酒色,曾经颁发禁酒的诰令,除了祭祀,周人一律不许沾酒。这条禁令管制周人,达四百年之久。但到了帝国晚期,旧制废弛,饮酒之风卷土重来,成为王室的主要娱乐方式。姬郑亲自倡导,带动举国百姓,一起在酒水里醉生梦死。酿酒业就这样迅猛发达起来,而蜀地出产的枸酱酒,以拐枣为原料,因含有诱人放纵的果香,成为最受皇室宠爱的饮品。
 

为抗拒冥神阎摩的威胁,姬郑下了一道圣旨,要把“万岁”变成一种言语的狂欢。只要宫中报时的钟鼓响起,宫里人就会高喊“万岁”,大堂前的官员跟着高喊,堂下的侍从随声应和,门外的守卫也须应声喊叫,街上的百姓更要同声高呼,以至整个洛邑都会响彻“万岁”的呼声。姬郑就在这巨大声浪里得到“不死”的满足。就连他本人都没有料到,经过两千多年的训练,这个语词已经被他的子民们用得十分娴熟了。
 

那天,阳光照在洛邑的大街上,宋国大夫伯夏正在满腹心思地行走,刚好听见这万岁的声浪,不得不跟行人一起止步,喊上一声“万岁”,心里觉得有些可笑。这位国王大人,由于畏惧冥神和贪恋长生,居然发明了这种语词游戏,危机四伏的帝国,到处都在上演充满喜感的戏剧。经过一间裁缝铺时,多情的女裁缝冲他喊了一声“大夫万岁!”路上好几位年轻女子都回头来看,朝他掩口而笑。
 

伯夏用右手放在左胸,躬身表达敬意,却没有停下脚步。他是宋国的春神祭司,在洛邑只是一名过客而已。去年,他以一人之力挽住狂澜,从楚国大军的战车包围中,救下腿部受伤的宋襄公兹甫,将其送回宋邑行宫养伤。这一壮举被广泛传颂,弄得无人不知。姬郑身边正好缺乏人才,听过这个消息,就派人前去慰问兹甫,顺便向他索讨伯夏。伯夏无奈,只能随使者来到京城,成为姬郑的贴身幕僚。
 

现在他要操办的一件大事,就是即将举办的句芒祭拜大典。春官大宗伯身患重病,姬郑下令他代为行事。他需要备下三牲祭品,布置春耕表演,以及国王和大臣们行礼和就座的场地。好在他曾是宋国的主祭,对这套繁复的仪式并不陌生。他拿着写有国王敕令的木牍,走了七个衙门,找到那些分管的官员,把任务仔细分派下去,安排得井然有序。
 

到了午后时分,他已完成所有的布局,步履轻快地向宫城走去。北风依然料峭,人民还没有卸下冬日的愁苦,但伯夏却在改变季候的景色。他所到之处,柳枝在头上轻舞,柳树开始抽芽,爆出嫩绿的细叶,就像米粒一般。伯夏停下脚步,伸手轻抚路边的柳枝,感到它在发出喜悦的笑声。伯夏用心语说“你好”,柳树便摇起枝叶向他致敬,犹如女人掀动长长的发丝。伯夏的手掌,就这样握住了春神的触角。

 

在“立春”的日子里,洛邑开始变得繁闹起来,本城的贵族、来自各地的诸侯或他们的代表,纷纷来到这座城市。他们在宫廷里集合,然后出城向东迤逦而行,抵达八里以外的圆丘,去祭祀伟大的春神句芒,向他祈求全年的丰收和国泰民安。
 

帝国虽经镐京之乱,变得日益衰微,但乡村正在从冬季的严寒中苏醒,土地的缝隙里冒出生命的气息,伯夏甚至能够看到那些微弱的气流,像蒸汽一样缓慢升起,萦绕在田野的上空,把新一轮的希望,带给尘世里的众生。
 

姬郑是乘坐八骏香车来到圆丘的。那是国王的专驾。他率众人进入句芒庙,面对句芒的高大塑像,在太宰摆放好玉几之后,摘下冠冕,循序献上玉琮、玉璧和玉璜,牛羊猪三牲,以及玉币和酒爵,然后静聆大祭司颜路诵读冗长的祭文。从雕窗缝隙里射入的阳光,照亮了他身后张开的白色羽翼。姬郑抬头望去,看见句芒像的方形脸庞上,始终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
 

礼毕之后,百官一起来到庙前台阶,坐在预先铺设好的织锦软垫上,等着观看伯夏策划的耕牛表演。姬郑则把颜路关到门外,独自留在神殿内,开始了一场跟句芒大神的秘密谈判。
 

他先是以国王的身份给大神请安,继而以动人的言辞赞美句芒的圣迹,而后便开始冗长的祈求,痛诉冥神的威胁,乞望得到生命之神的庇护,并声称要是能免去死亡之厄,就会在全国各地建立一百座句芒神庙,以报答大神的恩典。
 

这场求告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但句芒始终没有现身。姬郑非常失望,开始哭泣起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而伤心欲绝。这时,在泪眼朦胧之中,他看见句芒神卸下方形面具,现出白衣少年的原形。他走下神座,手里拿着甘蔗弓,眉头紧蹙。


“你身为国王,难道不知道冥神为什么要取你性命?”


“我曾经做梦看见大神与冥神对弈,冥神说您输了。”
 

“他因冥府空虚而需要大量死人加以填充,而你的谢世可以制造混乱,带动战争和大规模死亡。我本想借下棋阻止他,但却没有得逞。三局中我丢了两局。为此我只能保你十年的寿命。你必须靠自己去找到长生的方法。”
 

神庙重新变得静寂下来,神像纹丝不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姬郑又等了一会儿,看大神不会再有什么奖赏了,只好重新戴好高高的冠冕,一脸愁苦地走出神庙,回到带有软靠的龙席上。冕旒在他额头上轻轻摇晃,上面站着一只提前苏醒、形影相吊的家蝇。
 

他的臀部刚刚坐在龙榻上,钟鼓就震耳欲聋地响起。代表二十四节气的二十四头水牛,背上骑着绿衣青帽的牧童,在农夫皮鞭的抽打下,迈出春耕的第一步。
 

铜犁深深扎入泥土,肥沃的黑土被大块翻开,干枯的稷米残根裸露出来,蚯蚓和蜈蚣们在惊慌地蠕动。皇家乐队奏响庄严的古乐《云门》,一时间钟磬齐鸣,鼓声一直传到云雾缭绕的远山。官伎们挥动长袖翩然起舞,她们的笑靥和身姿,吸引了众卿的视线。而后,身穿红色礼袍的宫廷歌队,唱出庄严悠远的颂辞——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坐在姬郑身边的弟弟姬带,头戴天青石镶嵌的玉冠,一身金丝缕边的湖蓝色华服,外面还披着防冻的黄色棉袍,一边观看表演,一边在跟左右的高官和贵族们大声议论,谈笑风生。
 

“听闻句芒不但主司农事,同时也是爱神,负责人间所有性事。我希望今日之祭,能够令其恩泽,惠及大王和众卿。”姬带用手指叩击着炭火手炉,语意暧昧地笑道,仿佛大神就是他的家臣。众官发出一片附和的笑声。
 

姬郑似乎并未在意弟弟喧宾夺主的狂妄,他把伯夏叫到身边说:“今年的祭礼,你办得不错,寡人要赏你一对犀角夜光杯。”
 

伯夏说:“承蒙圣上恩泽,臣子实在是受之有愧。在下唯有一事相请,就是不死药之案。在下愿为国王效力,专程到东方走一遭,尽快找出它的下落。”
 

姬郑喜出望外,愁苦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你要是替寡人完成这个使命,寡人就赐你一块大大的封地,赏你一个子爵的头衔。”
 

姬带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伯夏说:“呵呵,此去路途艰险,大夫可要谨慎,当心有去无回,难复王命哦。”
 

伯夏诧异地看着姬带,心里涌出各种疑惑和猜想。作为姬郑的同父异母兄弟,他们间的矛盾,早已尽人皆知。当年姬带为夺取皇位,曾经收买西戎军队攻打洛阳,却没有成功,而叛乱图谋也被暴露,只好狼狈地逃到齐国,投靠齐公的势力,在他的羽翼下暂避风头。
 

四年前,姬郑迫于继母惠后的压力,被迫赦免姬带,批准他回京居住。姬带痛哭流涕地向父兄谢罪,表示永不翻案。姬郑一时心软,允许他在宫廷里随意走动,令其再次成为权位仅次于国王的二号人物。现在,他的敌意越过数尺之遥,像尖锐的砭石刺入肌肤,令伯夏不寒而栗。
 

他无法探究这其中的究竟。他知道,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为了讨好姬郑,也没有挑战姬带的意图,他只想藉此救治宋国大公兹甫。这个杰出的政治领袖,在战场上负伤,已经命在旦夕,听说只有长生药才能施救。周王国正在衰败,而兹甫是拯救这个王国的唯一希望。但他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这个秘密意图。

东寻

仲春丙子日的清晨,伯夏率领二十人的使团,携带国王的赏赐的厚礼,从洛邑出发,迎着旭日,朝宋国方向行进。整个车队由六辆马车组成,其中第一辆车是伯夏本人的坐轿,由三匹骏马拉着,这是帝国大夫的标配。第二辆上有四名侍从,第三辆用来装载皇家礼物——一对神兽铜尊、一套八只由大而小的铜鼎、十二套楚国彩漆餐具、三十六匹蜀锦,第四到第六辆是护卫战车,每辆车上都有三名武士,分别为驭手、弓手和矛手。
 

伯夏出城的时刻,火红的朝霞映照着宫阙和城墙,所有树木都在风中肃立,摇动枝条向他致意。牡丹花在街角和井台旁怒放。垃圾堆里觅食的土狗,卑恭地垂下头颅。早起的人民在街头静观,他们一脸茫然,看着这支王旗飘扬的马队,信步穿过东门,身上洒满初升的阳光。

后宫

 

伯夏丝毫没有发现,就在伯夏身后二里地远的地方,另一支马队在鬼魅般尾随着他们,就像诡秘的影子紧附在实体之上。那是姬带派出的人马,由王后叔隗的兄长翟幽率领,而姬带本人,此刻正快步走进叔隗的内室。侍女们在他身后掩上门扇。他宽衣解带,爬上了年轻王后的髹漆矮床。
 

这是姬带的第十三次幽会。当年姬郑召唤翟国军队攻打郑国,替他拿下郑国的栎城,为了报答翟国的支持,并让这种支援得以长久,姬郑娶年仅十八的翟伯之女翟叔隗为王后,只是由于老夫少妻,年龄和趣味都迥然不同。翟叔隗出身北方游牧部落,热爱骑射田猎,而姬郑年事已高,不谙马术,只好叫姬带相陪。年轻英俊的姬带,抓住这个时机跟隗氏偷情,两人迅速坠入了情网。
 

若干年后,当姬带被晋军五花大绑地逮捕时,他还会回忆起跟叔隗一见钟情的美妙时刻。那天,她头戴黑色防尘綃罩,身穿窄袖短衫,外边罩上黄金锁子软甲,腰间扎着一条绿玉色丝带,还有一个镶满宝石的箭袋,手持朱红色的雕弓。满朝文武都惊为天人。国王姬郑含笑看着戎装妻子,露出满心欢喜的表情。姬带也目不转睛地看她,从双眼里伸出两只咸手,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抚摸。
 

叔隗提议说:“行车不如骑马,我陪嫁的婢女,都喜欢骑马。”
 

姬郑于是叫道:“等等。”他转脸问百官说:“谁更擅长骑马,能够保护我的王后?”
 

姬带说:“我的马术还行,还是让我来效劳吧。”叔隗望着这位英气逼人的小叔,爱慕的心怦然直跳。
 

侍婢簇拥着叔隗在前面飞跑起来。姬带骑着一匹宝马,也快步追了上去,两人各自加鞭催马,竟然展开了一场赛事,把其他人都远远甩在后边。刚转过一个山腰,叔隗就勒住韁绳,回眸一笑:“久仰王子相貌才华,今天才得以见面,这实在是我的荣幸。”
 

姬带目不转睛地望着叔隗:“本王只是一个乡下粗人,相貌和才学,都不及王后的万分之一。”
 

叔隗表情显有些慌乱:“明早你会进宫向太后请安吗?我,我,我有话跟你细说。”
 

她的话音刚落,侍女们就已经骑着马匆匆赶到。她们很担心王后骑术有限,会出什么意外。叔隗立即打住话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两人都彼此会意,各自调转马头,朝截然不同的方向驰去。牛角号声呜呜地响起,皇家狩猎正式拉开了大幕。
 

第二天,姬带入朝向国王请安,为昨日赏赐的猎物致谢,然后移步到太后宫里去探视自己的母后。跟惠后寒暄一阵后便托辞告别。此刻,翟叔隗已经在走廊上焦急地等候。她用银子买通身边的宫女,她们知趣地躲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姬带一把抱住叔隗,狂热地拥吻起来。
 

叔隗急促地抚摸姬带的胸膛,贴着他的耳朵说:“公子等等,我们去那边屋子吧。”
 

他们于是踏着柔软的羔羊皮,穿越两侧绘有各种神符的长廊,拐过七八个转角,走进一间光线昏暗的小室,从里面闩上房门。叔隗很快就发出呼天抢地的叫喊,夹杂着姬带沉闷的哼声、躯体碰撞的噼啪声、以及女人双手拍打木床的噪音。宫女们在不远处心惊肉跳地偷听。在帝国宫殿的深处,这声音就像一阵微风,掠过窃听者的耳朵、金丝楠木立柱和雕花门扇,阴险地躲进了青砖地的缝隙里。

 

姬郑此刻正在陈国巡视,叔隗谎称身上来了月事,没有跟国王同行。美丽而慵懒的女人,在自己的卧房里热切地等待情人。她乌髻松散,皓雪般的肌肤,犹如白玉,散发出突厥和蒙古混血女人独有的性感光辉。姬带把鼻子放在她的胸前,贪婪地吸允她的体味,那是肌肤和香水的销魂气息,而王后则享受着这个强壮男人的抚摸。他乌黑的体毛和胳膊上的刺青,都让她神魂颠倒。他们呼吸急促,很快进入了预期的高潮。
 

事毕之后,姬带轻吻着王后的脖颈说:“你兄弟这时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叔隗嘻嘻笑道:“兄长今早已经上路,他是一头好猎狗,会盯住伯夏不放的。”
 

“这个王位本应属我,却被姬郑夺走,还逼我流亡齐国,生不如死。”姬带满含怨气地说,“要不是母后大人出面,我至今还在寄人篱下。”
 

“这无能的老东西,居然想借‘不死药’长生,他还真能盘算。”
 

姬带面有忧色:“那个伯夏,不是等闲之辈,我听过他的不少传闻。他要做的事情,恐怕很难阻止。”
 

叔隗安慰说:“不必担心,我哥哥在西戎修习洗魂术长达十年,满天下都找不到对手,一定会提着伯夏的脑袋回来。不过姬郑在宫里耳目众多,咱俩这事,早晚会被他知道。唉,不知哪天才能当上你的王后。”她幽幽地长叹一声。
 

姬带望着朱红色的屋梁和金线描绘的卷草花纹,脸上露出狂热的表情:“事情很快就会起变化的。国王的宝座,从来都是兄弟轮流坐的。我已经跟你兄弟约定,他提着伯夏脑袋回京的那天,便是本公子动手的日子。”
 

他翻过身来,开始热吻身边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他知道,这是一场政治和情感的双重赌博,而这女人不仅是他的床帏猎物,更是他跟姬郑对赌的政治骰子。她是他手中的稀世珍宝。

受命

 

伯夏使团穿过帝国直辖区边境,穿越郑国地界,向着宋国的都城襄邑缓慢而去。蒲草、蕨菜和白茅随风摆动,农夫们在田野里弯腰耕作,美丽的村姑采摘着新嫩的桑叶和卷耳,时而能听见劳作的歌声,那是郑国的民谣。乡愁就这样涌入伯夏的耳朵。这次重返故土,令他想起童年的嬉戏,还有少年时代的短促爱情。
 

那时他喜爱过一名黄苕少女。下雨时分,他在门前偷玩自己的小鸡鸡,被女孩一眼看到,嬉笑着将它用细麻绳扎起,另一头牵在自己手里,拉着他在雨地狂奔,直到喘不过气来为止。后来他穿好裤头,在林子里摘了野花进行盟誓,说是非对方不娶不嫁,两个小孩子都感动得涕泗直流。
 

一年过后,少女全家搬去了楚国。他满眼含泪,望着牛车缓缓离去,一颗琉璃心在地上跌得粉碎。这场以离别告终的初恋,意味着童真年代的终结。此刻他所看见的,都是昔日的美景,只是人去物非,只留下令人感伤的记忆残片。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回初恋的丫头,并重返那难以企及的童年。
 

对于伯夏而言,他的童年如此破碎,充满难以追忆和解释的谜团。长期以来,他一直为自己的出生而深感困惑。但在那次国家典礼之后,一个不可思议的奇遇,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抓住自己的根脉,并为此有了重生的欢愉。

 

 

父神

 

那天,祭祀春神句芒的祭礼刚刚结束,国王姬郑的队伍浩荡离去,旌旗飞扬,马蹄迅疾,留下一地凌乱的垃圾。杂役们在收拾庆典后的残局,而伯夏独自一人走进句芒神庙,眼望人首鸟身的巨大塑像,虔敬地跪了下去,把头颅放在蒲团上,开始默默祈祷。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句芒的主祭庙。他感到被一种大力压住脊背,令他根本无法起身,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他闭上眼睛,恍惚看见句芒从神座上翩然飞下,卸下古板的方脸面具,变成一个俊秀的白衣少年,周身放射出耀目的光芒,大殿里弥漫着奇异的香气。
 

他感觉周身的毛孔被徐徐打开,有一些奇妙的东西正在出入,仿佛是一些细微而发亮的光团。它们在他四周聚集,继而进入体内奔走,带动整个血脉,有如无数条江河在身上奔涌,肌肤和感官变得敏锐,到了最后一刻,他甚至可以听见蜘蛛们发出的叫喊,它们匆匆爬行在神像的缝隙间,仿佛在奔赴一场盛大的集会。
 

伯夏重新抬起身子时,觉得自己变得更加灵敏有力,能听到十几里外杜鹃鸟的啼鸣。他自幼就有一种感知植物情感的能力,但他以为这是危险的异能,担心被人视为邪道,所以小心地加以掩藏。但此刻,这种感应力正在强化,被提上一个新的层级。他起头来,句芒变回到那个木雕的古板塑像,带着方形面罩,保持着惯常的缄默。这时,摆放在神案上的水果,忽然长出了浅绿色的嫩芽。
 

神庙大祭司颜路走进殿来,带着古怪的宽檐大帽,身材矮小,长袍一直拖到地上,却威仪堂堂,俨然是一代宗师的模样。他站在香案旁侧,仔细端详伯夏,然后朗声问道:“足下莫非就是伯夏?”
 

伯夏起身行礼:“在下正是。”
 

颜路微微一笑:“我早就知晓你的身世,也知道你今日要进殿参拜。特地在这里恭候,请受我一拜。”
 

伯夏连忙回礼:“在下不敢。不知大师有什么教诲?”
 

“好吧,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我奉命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身上有神的血脉,因为你是句芒大神跟民女所生。”
 

伯夏满含疑惑地望着这个著名的陌生人,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颜路仔细端详着他,语气凝重地说:“按照天界的律法,像你这种半神半人的‘杂类’,须由人类养大,而且,只有在你主动拜谒父神的主祭庙时,才能恢复跟他的神圣关联。”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的秘密?”伯夏满腹狐疑。
 

“你刚一出生,我便知道了。”颜路微微一笑,“你至少有一百二十个兄弟姐妹,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但你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位,因为只有你能运用句芒神通。这神通日后还会愈来愈强。”
 

伯夏依旧是一头雾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讯息,一时难以理解。
 

颜路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没有关系,你慢慢会懂的。父神预见到你要前来此处,有两件宝物要我转交给你。”他转身从屏风后取出一卷帛书和一只彩绘陶瓶,放在他的手上,“这是句芒种子,把它们撒进泥土,就会快速长出各种作物。父神说,以后你会用得上它的。”
 

伯夏拜谢之后接过帛书和陶瓶,看着颜路转身走开,然后倒出几粒种子,走出庙门,撒在庙外面的土壤里,眼看它们落地后融入泥里,一反季候常态,长出枝条与藤蔓,爬上台阶,缠绕着石兽和门柱,结出各种谷物和蔬果,散发出浓烈的异香。所有这些动作,都在短时间里快速完成。他看得呆了。
 

他再次返回神殿,在句芒像面前跪了下去,突然间有了一种巨大的感动,泪流满面,良久都不想站起。
 

对于自己的身世,他向来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据说当年他尚未出生,父亲就在战乱中死去,五岁时母亲因不堪穷苦,悬梁自尽,此后他被姨妈收养,却常遭姨父毒打。作为一名饱受摧残的孤儿,伯夏对亲生父母的不辞而别,感到无限困惑,甚至为此怨恨他们,怪他们胡乱生下他来,却拒绝履行自己的责任。
 

现在,这个疑团正在迅速化散。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真实来历和异能的源头。父亲并未抛弃他,他如梦初醒地想道。阳光盛满整个庭院,带着柔软的芒刺,温暖地抱住他,令他忆起母亲的依稀面容。她是如此遥远而切近,陌生而亲昵,而此刻,从父神那里,他再次握住了相似的感觉。离开神庙时,他终于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他在阳光底下打开绢书,看见上面赫然浮现出两个云雾般的大字——“长生”。须臾之间那字便消失了,就像水汽被蒸发了似的。

摘自《长生弈》,花城出版社,2018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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