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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の仕事

  • 執筆者の写真Deco Ju

铜镜记



关于北京故宫里藏有全世界最大珍宝的传说,一直在民间和宫廷里肆无忌惮地流传,甚至皇帝溥仪对此也深信不疑。1941年夏天,他密令一支特遣队从满洲国潜入故宫探宝,但一无所获。这件事惊动了日军驻北平的最高当局,据一份美军在东京获得的档案透露,当时日军组织了一个由考古学家细川一郎为首的秘密小组,携带精密的探测仪器,耗费了十七个月的时间,对故宫的每一个角落和隙缝都作了搜查,在嫔妃的住所发现了几处女人的私藏首饰的暗盒和一些珠宝,此外一无所获。1950年,为筹集资金去解决饥荒,周恩来亲自策划,派人对故宫作了长达三年的勘查,在勤政殿两侧的花园里,发现了被秘密掩埋的几十具尸骨,除此以外,没有更多的发现,但这些隐秘的失败,却使传说中的珍宝变得更加诡异和激动人心。


故宫后墙(朱大可摄):关于北京故宫里藏有全世界最大珍宝的传说,一直在民间和宫廷里肆无忌惮地流传



下面我要讲述的故事,是一个垂死的人告诉我的。在山东闾县的一家乡村医院里,我曾经当过两年的中医师,为贫困的农民开一些廉价草药的医方。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正在医院值班,几个乡民送来一个即将就木的老人。由于我的看顾,他在急诊室里多活了两个星期。在一个凄凉死寂的深夜,他请求我坐到他的身边,然后说出了以下惊世骇俗的经历。


“我是谁和叫什么,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参加过1941年的满洲国特遣队,第二年我又被征调到日军小组,1950年,我成了周恩来的故宫考察组的成员。我查阅了康熙以来清朝的全部宫廷档案,搜遍了故宫的每一雨土地。我成了故宫研究的权威。但是几十年来,我在珍宝方面没有任何进展。1968年冬天,为了防止故宫被红卫兵销毁,一支军队驻进了里面。作为故宫研究院的主要人员,我被幸运地保护起来,就像宫廷里的一座香炉,渐渐地发出一些铜锈。每天我都站在祈年殿前望着卫兵们操练,刺刀在阳光下发出灼目的光芒。到了夜里,除了猫头鹰嘲笑的声音,这里安静得像庞大的废墟。当我在御花园里穿行的时候,偶尔还可以听见一个女人的啜泣,据说是珍妃的鬼魂在自言自语。我住的那间小屋,是以前宫中杂役的卧室,阴暗、潮湿、霉气弥漫,像一座空空荡荡的坟墓。


“有一天来了个年轻的士兵,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容貌了,他站在我的屋前,向我伸出手来,掌心里有一枚直径四寸的铜镜,说是西边院墙塌了,他在砖堆里捡到了这个,求我帮他看看。我告诉他这是普通的仿汉铜镜,宫女们平素用它来避邪驱鬼。他神色慌张地请求我买下它,因为需要钱接济乡下的老家。我拿出了仅有的58元钱,这使他喜出望外。事后,我把铜镜扔进抽屉,直到我被下放到这个乡村为止。整理行装的时候,我丢弃了许多用品,却把这枚满是尘垢的铜镜带着,思量它也许会给我一点小小的庇护。


“过了五年,由于在集子上遇到一个古董贩子,我又记起了这枚铜镜。我盘算着用它去换些钱来维持日常开销。我在屋子翻找了很久,从一件破棉袄里把它抖了出来。它掉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得像一个乐音,这使我大吃一惊,猛然想到它可能是件宝贝。便拣起它来,仔细拭净了,放在阳光下端详,认出它背面的三个篆字是:‘火齐镜’,左侧还有一行“古冶子制”的铭文。在那个瞬间,我感到周身的血液与空气都静止了,听见一个声音在心里高喊:‘我得到它了!’我一辈子都为别人寻找它,可是它竟在我身边静静地躺了八年!”


这件世界上最大的宝贝,看起来普通得令人生疑



垂死的人从床单下伸出枯槁如木的手,掌心里正托着他所说的那枚铜镜。这件世界上最大的宝贝,看起来普通得令人生疑,当我接过它时,它轻得像一片羽毛,那些篆字在古铜色的金属面上一闪,如同水流般泻开去,再仔细一看,它们依旧凝铸在黧黑的平面上,放射出无数细小的芒剌般的光辉,使我的眼睛感到疼痛。


“我要死了。我把它送给你,这样你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你永远不要把它的镜面翻过来,不要企图去照见镜子里的东西,否则你必将失掉它。”垂死的人痛苦地喘着气说。

“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它有什么与众不同。”我望着手里的铜镜,很疑惑地说道。“没有时间对你说太多。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周穆王所用之物。穆王西征的时候,一个叫‘渠’的国家献了这件奇宝,但不知是哪个年代所制。一部名叫《拾遗记》的文献记载了这件事情。另一部名叫《巨灵书》的文献则认为它就是国王用过的那只罗盘。年轻人,下面你要用心听着,我决不会再说第二遍,这枚铜镜是一件活物,尘土可以把它封存,而流水则使它复活。它的权力是无限的,因为它照亮了事物的过去和未来。”


他用一种近似怜悯和嘲笑的眼神看着我说:“所以,现在你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可是你得十分小心。你只能拥有它,却不能支配和使用它,你至多是个富翁,而不是一个国王。如果你已经听清我所说的,你可以带着它走了。我已经累了,我需要独自呆着。”他衰弱地闭上眼睛,不再理我。


我用手紧攥着那件轻得若有若无、仿佛空气一样的古物,轻轻走出了病房。在家里,我把它放进一个祖父用来收藏玉器的漆匣,然后把这个小匣放在枕头边上。那天夜里,我仿佛在梦中听见它浩若太空、经久不息的长吟。


第二天早晨,我得知垂死的人已经死去,或者说,他转而用另一种方式留在了宇宙的深处。有人在村后桃林边把他埋了。当纸钱被点燃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了他的笑声,并且看到花瓣上的露珠雨一样落在他的坟头。


天坛皇乾院边门(朱大可摄):我每天守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对四周的人缄口不言



我每天守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对四周的人缄口不言。每天晚上,当所有的村民都沉入梦乡时,我就打开漆匣,凝视着那个小巧的物体和镌铸在上面的铬文,隐约地感到它放射的威力。这威力来自于一种难以抵抗的诱惑。它在有力的沉默中向我呼喊,使我周身像被烧灼一样疼痛。经过六个不眠之夜后,我在第七个黑夜背叛了我的承诺。我屏住气息,从漆匣里拈起铜镜(它轻得近乎令人怜爱),把它小心地翻转过来,像翻过一个沉重的命运,然后我看见自己站在光明而冰寒的火焰中,看见我的秘密的初吻,忧伤的童年和喜悦的诞生;看见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里跟一个陌生的女人结婚、做爱、生儿育女和彼此仇恨;看见我形销骨立地站在雨中的麦地,蓑衣下的皮肤皱得像爷爷的布衫;我看见了那无可逃避的结局,看见我的葬礼和芳草萋萋的坟墓,洪水来的时候,它和村庄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走到了人类的尽头,看见世界的面容在这铜镜里微笑与破碎,看见那最终的烈火与灰烬。


我恐惧得浑身发抖,并且在恐惧中向屋外狂奔起来。我在芬芳的土地上飞奔,我在很深的秋天里飞奔,我在月光守望的河流旁飞奔,我在盲目而悲痛的黑夜里狂奔。我把铜镜扔进山的隙缝,使它回到了大地的深处。


第二天,当我从噩梦中醒来时,想起垂死的人那句诅咒:


“不要企图去照见镜子里的东西,否则你必将失掉它。”

1994年11月于悉尼



原载《记忆的红皮书》,花城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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