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的雨在池塘边流泪。许多年来,她不停地回忆和哭泣,双眼已经失明。雷的阴影像帆一样追随着她,成为她生命中最悲凉和幸福的部分。几十年来,有许多人知道她曾经是雷的情人,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县长和某些人叩响她的屋门,告诉她雷的死讯。她当时正在一架摇摇欲坠的旧织机上织着土布。布纹中隐现的不祥征兆(也许是一块暗红的色斑)已经使她感到骇怕,但面对正式来到的噩耗,她却显示出令人费解的镇定。她一如既往地推拉着机杼,来客怏怏而去。雨织了三天三夜。在第四天清晨,人们听到她停了织机。几分钟后,她发出了凄厉的叫喊,而后,她开始了漫长、清冷、孤苦无助和经久不息的哭泣。
王居正:《纺车图》(局部):布纹中隐现的不祥征兆已经使她感到骇怕
雨的长哭竟然持续了二十多年,这是与雷有关的许多奇迹中最后的一个奇迹。雨多天都坐在她的织机前,让眼泪滴落在带着蓝白相间格子图案的土布上,这布的名字就叫做“泪痕”,因是雨亲手织就,县城里的文人又把它称作“雨娘”,无论水洗多少回,甚至布都已起毛揉烂,那泪痕却地久天长地在着。这样,雨织的布就成为当地男人馈赠女人的定情之物中最激动人心的一种。
雨之所以叫“雨”,是因为她在一个奇妙的雨夜与雷初次相遇。据当时的报纸和一本叫做《雷锋的故事》的虚构之书记载: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被阻止在一个破败的长途汽车站里。雷用他的自行车载着她回家,行程二十余里。那个身材矮小、面容憨厚的年轻士兵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面无人色的脸庞和未来的道路。《雷锋的故事》声称,雷在把她送到家里之后,就当即动身返回兵营,并且拒绝留下自己的姓名。
我叫雷,我二十一了。其实在雨的记忆里,雷向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雷使劲踩着自行车,越过泥泞难行的道路。他的身躯如此弱小,仿佛随时都会垮掉。雨坐在后架上,打着油布伞,要替他遮挡风雨,当他凉凉的背脊与她热气腾腾的胸脯互相触碰时,她感到了最初的晕眩和一种无限怜惜的爱意。哦,他还只是个男孩!她这样喜悦地想道。
雨是一个寡妇。在她的屋里,悬挂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有个面容模糊的男人。雷进屋时就敏感地注意到了这点,但他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他只是在雨的面前慢吞吞地脱下湿透了的衣服和裤子。他身上的那些丑陋的伤疤,像土布上的图纹那样在昏暗的灯光下浮现,使雨激动得浑身战栗。她用热水温存地擦拭着雷的身体,在经过每条疤痕时都禁不住呻吟一下,仿佛触到了她自己的痛处。这伤是怎么落下的?她垂着头问道。雷深深地吸了口气,隐约闻到了从雨的潮湿的发绺间散出的女香。坏人打的。他低声答道。雨像母亲那样长叹一声,看见了年轻士兵的尚未发育的下身。她不停地替他擦拭,一直到他的光裸的脚足,雷的身躯在她的抚摸中沉默和颤抖。炕被烧热了以后,她把雷安放在被褥里,然后开始仔细地擦拭自己。雷在一边注视着她,忽然开口说:“你像我的妈妈。说罢,脸颊变得通红。雨悲喜交集地听见他说,就含泪走过去熄了灯,在雷的身边睡下。两个人静静地躺着,听见雨水溅落在窗台、屋瓦和泥土上的声音。在入梦之前,她还恍惚听见雷含糊不清的呓语。
几十年后,雨还能回忆起那个奇妙的夜晚。雷在深夜里发动了他的攻势。她被雷弄醒的时候,发现他在低低地哭泣,眼泪打湿了她的面颊。她就用一只手柔柔地抚摸他的头,用另一双手拍着他灼热的背脊。雨在黑暗中说我给你唱歌好吗?雨就轻轻地唱起一支童谣。雷在她怀里抽泣得像个孩子。后来雷开始吸吮雨硕大的乳房并且渐渐平静下来,但雨却变得亢奋起来,她不停地喊着雷的名字,直到被身体里涌出的喜悦弄得筋疲力尽。雷偎依在她的身边。透过微弱的晨曦,她看见他的眼睛像小动物那样闪闪发亮。
陈秋池《种地》:他就去喂猪、挑水和清扫院子
从此,雷在每个星期日骑着自行车来探视雨,随身带两个省下的白面馒头,用手帕仔细包着,放在那只洗得褪了色的军用挎包里。把它交给雨之后,他就去喂猪、挑水和清扫院子。然后就进屋,从里边把门关上。雨就开始给他擦拭,而他就去吸吮雨的乳房并在她的怀抱里满含幸福地睡去。天黑以后,雷就动身离去,他的车铃声像一串远去的星辰。雨站在山坡上久久不动,眺望那个雷所驻扎的城市,月光像歌谣一样从她身边静静地流过。
北方干燥的季风在村庄上空呼号,寡妇雨和年轻士兵雷相好的消息在又苦又香的麦地里传递。一个暗恋着雨的农夫怒不可遏地操起斧子说:我做了他,那个杂种!他身旁的那个拣麦穗的女人格格一笑,用手指戳着他的胸膛说:你还是先把我做了吧。农夫的手垂了下来,女人的身体象蛇一样缠上了他。他们在麦地里打滚,黝黑的皮肤灼热而又明亮。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许多人抱着布满裂纹和补钉的大碗死去,许多人一如既往地相爱,麦子在他们的身下成片地死去。
但雨和雷并不知道发生在他们附近的那些细小的故事。雨只知道雷所告诉她的一切。雷说,他一生有过三个女人。第一是他的母亲,他的身影象秋千一样在雷的记忆里晃动。她是个瘦弱的女人,干瘪下垂的乳房已吸不出任何奶汁。雷狗似地叼着奶头,并且在一无所获以后哭成一个泪人。母亲说,儿啊,你来的不是地方!你敲错了门,走错了道,吃错了奶子撒错了尿!母亲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歌唱般哭着。她解下裤带悬在梁上,刚站了上去,又怕出丑,就下来找了根草绳把裤子系结实了,这才一蹬腿,把自己弄成了一具尸体。雷回忆那个悲恸的场景时带着一种刻意的仇恨。雨后来知道雷当时才两岁,他所叙述的故事一半来自乡邻,另一半来自他自己的想象。
雷的第二个女人是他在钢铁厂的同事,梳着长长的辫子,身子结实得像双只可爱的小猪,眼睛里永远含着似怨似爱的烟雾。她每天都给雷写信,称他为“我的亲哥”,却不允许他碰她。一次雷用手碰了她的胸脯,她当即给了雷一记耳光,又躲到墙角鸣鸣咽咽地哭了很久。雷对雨分辩说,其实我没碰她,我只想从她衣服上拿下一根头发。雨听了之后就笑起来,轻拍着他的脸说:那天夜里你也想在我这里找几根头发吗?雷露出梦幻般的神情说:是的,我要从你那里找到一切。
切·威廉斯《哭泣》:雷的死带走了他的生命,她的乳房日益枯萎,像一对老得已经露出蜂窝组织的丝瓜。
雨就这样成了雷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女人。几十年后,她的头发白如皓雪,但她记住了雷对她说过的话,她曾经是雷的一切,而雷也是她的一切。雷的死带走了他的生命,她的乳房日益枯萎,像一对老得已经露出蜂窝组织的丝瓜。她双眼失明,老织机也已经朽坏。雷刚死的时候,许多人来探望她,告诉她关于雷的英雄故事和发生在他身上的思想奇迹,雨听罢只是淡淡一笑,把那个真正的雷珍藏在言语不能到达的地方。后来她就渐渐地遭到了遗忘。当族人走过尘土飞扬的村庄时,他们还能看到一个盲目的老妇坐在池塘边哭泣。她说,眼泪干的时候,我就要走了。
这是真的。当那日子来到的时刻,雨端坐在池塘边的木凳上静悄悄地死去,阳光照亮了她干枯凋零的脸庞。空气中,有一种宁馨而寂寞的气息在浮动。人们把她埋在一株杨树下,使她能够守望那个正在迅速朽坏的家园。入殓的时候,有人拿开她的手掌,取出一张揉烂发黄的字纸,并且读到以下质朴的诗句—唱支山歌给你听,我把你来比母亲,母亲只生我的身,你的爱情暖我心。
那人摇着头笑了笑,手一松,纸就随风飘起来,在土墙上和树梢间翻了个身,消失在永久缄默的麦地里。
1994年9月于悉尼
原载《记忆的红皮书》,花城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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