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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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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迷津——中国先锋诗歌备忘录

已更新:2022年3月27日




在一个贫瘠的年代里,诗人有什么用呢?

——荷尔德林







一、边缘的景观


我所面对的文化(无论它是种族的还是世界的)充满着对诗歌的各种误解。诗并不像人们确信的那么重要,它不是什么“种族的触角”,相反,它有时候不过是种族的宣泄物而已,然而正是那种对诗歌的过高估价导致了某个运动的诞生。


一切询问和回答“诗是什么”之类问题的企图,无论它来自艾兹拉·庞德,还是托玛斯·艾略特,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只须问“诗人是什么东西”或者“人为什么写诗”就足够了。


只有这类问题能够帮助我们了解大陆先锋运动的真相。


在东亚大陆的汉语言区域内,几千年来簇拥着无数写诗的人,其中包括乡村教师、孔教信奉者、落魄文人、商贩、寺僧、庄园主、各级文官和他们的幕僚、宫廷大臣、皇帝的妃子以及皇帝本人,等等。隐士的茅舍和君王的香气四溢的御花园,都是诗人的摇篮。他们寄生在韵文的芬芳里,像虱子寄生于美人的云鬓。这是教养和学识的面具,入仕的门,托付情思与抱负的箱笼。作为汉文化的真正内核,它的功能向存在的领域全面开放。


把人的存在韵文化,这个奇怪的生命战略,决定了现代前卫诗歌的面貌。在它的针尖上挤攘着各式各样的亚文化积极分子、机会主义者、野心家、政客、自由主义者、退役士兵和神经官能症患者。他们指望诗歌成为(1)意识形态隐喻系统;(2)荣誉证章;(3)痛苦转泄疗法;(4)智力开发玩具。各种复杂的生存意图向一个容积有限的文本倾倒,使诗歌变成一个庞大的亚文化肿瘤。而诗人的大规模增殖,则成为现今时代最古怪的公害和噪声源。


今天派:绞架与秋千


诗歌是一种聒噪,或者说,诗导源于旋律性的哭泣,在昏黄的光线里,生者抚摸着死者残留的笑容,唱出最后的悲伤。那些死亡仪式中的古老声音,教会了我们如何处理灵魂的疼痛。在富于节律和音韵的聒噪里,隐匿起了抗议、詈骂、呻吟、哀恳和心灵破碎的响声。然而还有一种完全隐秘的聒噪,即躯体四肢和器官的仪式。越过黑暗的空间,一枚食指悄悄移动和摸索着,说出无言的愤怒。在食指所斥责的方向里,国家意识形态巍峨耸立,千年不毁。


其实,反叛的语言已经存在很久了。它们被录制在诗歌文体中,像短促急切的暗号、口令、咒语和思想索引,封存于秘密的墙洞,等候一个抽象的希望。这是觉醒者与国家之间的信仰冷战,其中隐匿着对未来结局的模糊信念。有的“诗人”因在1976年纪念周恩来的活动中露出反骨而遭到监禁,但另一些更有耐性的人则继续佯傻,用“万岁”的聒噪掩饰敌意的眼神和手指。


然后,在他们认为适宜的时候,迅速集结起来,组成“今天派”的小型教团。作为一种汉诗刊物的英语名称,“今天”(“TODAY”)的含义不言而喻。“今天派”是从乌托邦内部崛起的感伤主义者和教士,他们行进在诗歌的废墟上;而他们的诗则行进在种族的废墟上,像先知的文告,对今天的岁月实行宣判,命令它死亡,而后唱出对于新祖国及其人民的玫瑰祝祷,把我们的视线引领到未来的崇高事物上去。北岛的怀疑主义教义因其拒斥的坚定性而成为英雄主义的变种,以致强化了这一包含在诗歌仪式中的美学信念。


毫无疑问,那种来自“文革”的压力是不可能迅速消解的,“凡是派”们声色俱厉,不肯修正敌视诗歌的立场,并且继续制造新的“诗歌罪”来考察诗人的勇气。这是某种时代的特征:由一些受过迫害的诗人转而迫害年轻的诗人;一些昨日的“右派”成为新左派;腐败的美学原则碾压新的原则。一些严厉的姓氏依次闪现,像高悬于“今天派”之上的长剑,觊觎着他们生产诗歌的“朦胧”头颅。


然而那些受难的诗人,他们因此有福了。高指数的反诗歌压力是峻切的床、黑暗的巢,从中涌现出大量语义暖昧而形式精致的意象,以表达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经验。这是先锋诗歌运动的苦难的灵魂,夹在意象的骨架里。在被言语的皮肤包装后,它就被推入绞架,从那里接受来自全体人民的鄙夷或敬意。正是绞架而非别的什么事物塑造了“今天派”的英雄形象。绞架像阴郁的光环,吸引了一切信仰或不信仰诗歌的香客。


难道我危言耸听了吗?其实人们完全可以把绞架看作一个用以嬉戏的秋千,并没有哪位“今天派”诗人像闻一多那样怒不可遏地死去。他们仅仅被过度热情地关怀了一下。当所有误解消除之后,他们就开始快乐地生活,写一些佐餐的句子,偶尔也聚会,纪念过去的峥嵘岁月。


“今天派”的迅速老化,完全导源于意识形态某个时期的自我调节和进化。高压一旦衰减,痛苦灵魂的影像便消失了。只有演员,在继续维持一个反叛的姿势,为荣誉和奖金而勤奋工作。


寻根派:重温中国


黄皮肤文化和黄色意识形态,最终填补了大步离我们而去的父的空缺,这就是种族历史传统、《易经》、庄禅、深不可测的河流与高山。其中,皮肤包容着古老的眼泪,而《周易》则是符号的魔具,投放形而上的价值幻想。太极和道,这些拥有无限深度的建筑,用来庇护那些饱受惊吓的灵魂,是最合适不过了。


恸哭的灵魂、孤苦无助的羔羊、被严厉的父驱赶出来的孩童,如果他们离开国家神话转而求助于种族神话,那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所有邻近的事物中,只有种族是不朽的,它炼气和游戏,安详地度过一切生命危机。像悬吊在古希腊木桶里的西彼拉老妪,拥有沙砾般永恒的生命,惟忘却了向神明祈求青春。它同时被衰老和永生这两种法则所支配。在腐败到足够的尺度时,时间就终止了,判处它不死亡,并赋予它一个无限枯巧的精神容貌。


母的永生,意味着大量古老经验的贮存,那些世故的微笑、智性的尘土,像灰烬一样,在诗人的脚底睡眠,以等待激情的风。这是种族意识形态的根基,曾催动了唐诗宋词的生长和繁殖,现在又使“寻根者”醉生梦死,然而我们有什么依据,认定我们所掌握的先人的道,不是历代经学家卑鄙训诂和篡改的结果?或者,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拥抱一个被帝国没落时期的风尚所代替了的赝伪传统?


只有一个理由迫使诗人皈依和投降,那就是它的亲切性。在一个普遍寻求形而上母亲的心灵颓废的时代,诗人除了躺在符号摇篮里回忆祖先的原始业绩外,完全无所事事。这是发生于杨炼和整体主义者之间的新宗教运动:扮演先知,讲述有关东方“空间”或“磁心”的神话,煽动一揽子的种族信念,并对日常经验世界怀有仇恨。但正是这些摇篮激情具备了强大的社会整合功能,它把那些被父伤害了的零散个体再度召回到了乌托邦的旗帜下。


市民派:井底嬉戏者


舞蹈群众、狂欢群众、以及各式各样的抒情群众,在诗歌吟唱传统中聚集起来,环绕种族意象的圣火游行。这毕竟损伤了所谓“新个人主义者”的脆弱情感。后者其实是土生土长于半工业城市的小群体主义者和麻将群众,靠诗歌与游戏建立起亲密的圈子,养成了小人物的灰色温情。他们在怀疑种族神话和英雄美学的同时,向一切平庸的事物妥协,成为加入市民意识形态的新阶层。


这就是我曾经描述过的“鸟人”,他们在日常戏剧中心安理得地扮演低贱的角色,却坚持制造有关幸福的骗局,以慰藉怯意丛生的灵魂。其中,《他们》杂志,一个用第三人称复数命名的诗歌趣味的文本,记录了大量与市民促膝谈心的口语片断,对市民禅宗(从匮乏无聊的市民生活中搜寻生命乐趣)的建构,有特别重大的意义。这是在灰色光线笼罩下所发生的事件,即对生活态度对艺术态度的取代和僭替,它的犬儒主义哲学最终消解了诗歌至上的神话。


市民意识形态的胜利,以及种族意识形态所显示的某种力量,构成对先锋诗歌运动的真正威胁,它们强大而隐秘,像尘埃一样无所不在,同时拥有亲切凡近的表情。这种软性技术足以瓦解最激进的反叛意志。另一方面,在激情、信念和想像力尽悉湮灭的时刻,只有猥琐的日常经验和语言“尴尬”地剩下,然而它们居然成为构筑市民诗歌的新颖材料,被惊奇的批评家所误读,疑为一个先锋诗学时代的降临。


仿写派:销魂的时刻


上述情形还不是先锋诗歌运动最令人恐惧的背景。先锋艺术能够容忍或欢迎一切反先锋的事物,却无法容忍那些更先锋的势力。在黑暗的风景里,月亮的意义昭然若揭。因此它有足够的理由敌视太阳和所有更为明亮的物体。目光犀利的诗人看见,灵魂不朽的异邦大师,越过无限高远的世界事实的门槛,停留在上帝或道里,像一片眩目的不可企及的闪电。


这种来自西方意识形态的压力,判定了我们爬行的命运以及中国先锋诗歌在世界文学史中的微末名次。乌龟的悲愤就是这样被点燃的,它决计细致地模仿对手的气质、言词和面貌,甚至企图径直像兔子一样疾走,逾越种族的界限,抵达诺贝尔奖的有限高度。这是一场被预设了结局的赛跑,其中混杂着谦卑的敬意和虚妄的野心,从中滋养出某种史无前例的无耻性:面不改色地仿写大师和一切现代经典的汉语译本。其中的差异仅在于:像或不像、指明或不指明那些辉煌的出处。


识破仿写法则、识破先锋语汇的欧美词根和掩映在弟子身影后的导师头像,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那种以艾略特、里尔克、聂鲁达、埃利蒂斯、帕斯捷尔纳克为姓的先知,那种具有无可辩驳的伟大信念与不可言说的高贵气质的人,那种在痛不欲生的悲伤中蔑视一切的歌者,是不可复制的。但这一事实无法取消摹仿的权利。在世界史的遥远的开端,鹦鹉摹仿了人的聒噪,而人则试图摹仿上帝的完美。


那么,从日常市民经验和乌托邦废墟逃亡而出的人们,他们所经历的,便同样不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生命的尖锐感动,而仅是一种语言对另一语言的精密临摹。那种精神的形式或灵魂的签名,从大师的光辉里跃出,成为二手大师做梦的源泉。正是这一状况塑造了大量以文本为生的人:寄宿于某个语言母本,吃和用它,并在掏空之后转向下一个母本;也正是由这种文本的人塑造了大量伪造的杰作:它们拥有广博的历史、深邃的概念和宏大的结构,却惟独没有内在燃烧的激情。一旦大师把手从诗歌里抽开,他们就停止存在。


这是生长于黑暗风景中的四种不同的事物,被各种意识形态的灯具所照明,形成先锋诗歌运动外缘的古怪轮廓,用以戏弄批评家的目光,使他们隐入深深的感动。然而这些坐在信念瓦砾间恸哭的孩子,这些向着种族的根部飘落的树叶,这些为提高生活质量而辛勤操劳的人们,这些大师外部特征的副本,不是真葡萄树。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仅仅是通向先锋实体或中心的陡峭台阶,从阴暗的乌托邦废墟底部伸出,像幸存的舌头,匆忙报导着当代诗歌精神的伟大复兴。


二、迷津里的博弈者


诗歌现存格局已经揭露了生存处境的真相。种族是一个超验的母乌托邦,它的全部价值通过无数子乌托邦——圣朝而现世化。在时间的向度里,圣朝辗转更替,盛衰有常,使历史的质点不均匀地分布,这就是汉、唐、宋、元的序列产生的原因。这些伟大的圣朝、东方的奇迹,像花朵一样依次盛放和枯萎,从我们身边经过,走向一个漫长故事的最后终结。在一个圣朝和另一个圣朝之间,是一些黑暗的迷津和荒凉的渡口,使来自旧圣朝的逃亡者迷失。


迷津事物或迷津空间,隐匿了大量的死路和迂道,大量的危难与死亡,以及大量的秘密价值和生命契机。迷津是多种统计单位的人(个体、团体、种族和人类)所必须经历的关隘和门,使生命获得无限众多的前景。然而,只有真正的大师才掌握了逾越它的线索,并进而抵达辉煌的彼岸。那些精神平庸的蝼蚁、赌徒和市民,在所有的时代都是迷津的囚徒,对他们而言,迷津既是摇篮,又是墓床。


处在迷津里的人和处在圣朝里的人是全然不同的。圣朝里的人,像李白和苏轼,被盛大的气象所感动,诗句明亮,犹如晶莹的器皿,陈放着来自形而上的太阳的光辉。迷津里的人,像李商隐和曹雪芹,是从圣朝的枯枝上飞走的夜枭,在没有光源接引的津渡悲怆地啼啭,说出对个人或种族的无限惑疑。


迷津处境和迷津心情,是先锋诗歌运动的全部精神起点。来自旧圣朝的逃亡者,最初具有狐疑的品质,在“我不相信”的聒噪中向迷津惘然行进,随后便失去了辨认价值方向的一切机能,成为纯粹的迷者。这是被“朦胧”的字词吞没的人,失掉存在尺度的人,或者说,是被“多元”面具掩饰着的无元的人,面对各种险恶的门而不知所措的人,等等。正是这种迷妄性使之能够被市井(日常生活迷津)、旧圣朝(历史迷津)和西方经典(语言迷津)轻易地劫持,并带往虚假的彼岸。杨炼与《周易》八卦的亲密关系,是先锋诗人在迷津中陷落的一个最初的证词。


那些曾经同迷津搏斗并且被打败的人,他们的经验写在诗句里,像分布在岔口的死亡标记和箴言,使来者得以规避。在这个意义上,先锋是率先殉道的人,前仆后继地喊出福音,然后被时间迅速抹除,但这里并不排除出现某些因机遇而接近真理的人的可能。他们迂回地越过沉没的津筏、被诗句的封条打过叉的门道,以及前驱者怨气冲天的遗骸,逼近那个惟一和最高的实在。


一个我所看到的先锋运动的核心,其中至少包含了三种彼此不同的类型:抒情诗人、强力诗人和玄学诗人。尽管他们的言词仍然残留着各种伪化(尤其是仿写)的迹象,但他们却已经停泊在离真正的门最近的处所。福音就这样怜爱地击中了他们,使他们的容貌变得明亮起来。


从前驱者倒下的地方起步,向未来的事物眺望,这无异于一群跛者获得了飞翔的能力。什么是跛者或完美的人?这个问题很难确切地给予回答。审视一个诗人,指望他像神那样,同时具备质朴纯真的热烈情感、实现伟大信念的强悍意志和无限深邃的洞见力,是不可能的。天才的完整灵魂,像殒石一样下降人间,在荒凉无言的大陆上跌碎了,破裂成一些次等的心灵,他们仅仅据有某一方面的特殊秉赋,藉此沿着诗歌的凄凉道路缓缓前进。


抒情诗人:白昼与黑夜的对话


诗人大都心灵脆弱、秉性忧伤。在一个道德普遍沦丧的世代,抒情正在变得不合时宜起来,并注定将遭受嘲笑和冷遇。那么,许多早期的抒情歌手,他们被迫放弃自己的权利,就成了值得怜悯的事情。在迷津的诸多罪恶中,抒情是最严重的一种,因为它向我们指明了抒情者的无用性。通过语言的舞蹈,人被判处与苦痛迷离的经验共存,像尘封于往事的囚徒。


几乎没有什么人敢于无视这种流行的反抒情原则。李亚伟和万夏,这些具有优良抒情气质的歌者,一方面在欣喜若狂或痛不欲生的经验中浮沉,发出灵魂的狂乱反响;一方面又嘲笑这种情感,把它们隐匿到反讽、戏谑和粗鄙的“莽汉”面具之后。这种自我伤害的结果,不是抒情要素的消解,而是一系列从热抒情到冷抒情、软抒情到硬抒情的风格剧变。因此,除非“反抒情”反对的是诗歌自身,否则它就只能被理解为某种“反面的抒情活动”,即在一个自我悖反的语言结构里保持内在抒情的本质。


这其实就是针对旧圣朝的没有信念与出路的情感,被困在硬化的表情里,像冰冷而硕大的石像,接受来自大学反叛青年的仿效。而尽管这种使人面目全非的硬度,损害了诗歌在处理个人经验方面的弹性,它仍然显示出反叛的力度,因为它是拒斥历史现状的,并且最终结束了用哭泣和撒娇的方式表达怒气的时代。


由于“莽汉”们的沉痛嚎叫,某种抒情原则获得适度的保存。然后,由另一些抒情诗人在新向度上加以展开。而这样做的前提是放弃对阴郁境遇的直接感受,把孤寂的心灵投入梦幻,用典雅的言词再塑抒情空间和抒情对象。柏桦、陈东东,有时是才华横溢的海子,无限落寞地前往逝去的圣朝,凭吊凋谢的事物,同质朴的人民或早夭的诗人对话,倾听一种被时间湮灭了的亲切的语言。古代的风景清澄明亮,像浮于迷津空气中的蜃楼,使做梦者在这个限度内获得幸福。


远离实存世界以祈求想像的价值,这完全是新浪漫主义的立场:既然诗人无法修改他的境遇,那么他除了向过去时态的光辉嬉游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也许只有女人能够在莽汉主义和新浪漫主义之间找到第三种抒情道路:被实存本身的力量所震撼,同时又蔑视语言反讽的面具。这就是翟永明,坚持在尘世的阴影里爬行。迷津气质像噩梦一样印盖在她的感官上,使之成为内在迷乱的人。灵魂恐惧而欣喜地穿行于身体的迷津、血的深谷,以便同一个叫做“静安庄”的外在迷津会合,用黑夜激情去开辟存在的神秘道路。


在某种意义上,翟永明接近了我所企盼的类型:保持存在的激情、批判的勇气和对迷津苦痛的敏感。但她的迷乱性破坏了语言的制作,使之具有一个同样紊杂的面貌。郑单衣正是在这点上使我释然。一个完全无名的诗人,执拗地向生命情感的深度大步推进,企图达到现代批判精神和古典抒情气质、难以压抑的激愤和异常纯净的语象、永恒的爱的价值和世俗生活题材之间的内在和谐。这是先锋运动在抒情样式上所显示的令人鼓舞的迹象,它使一个文本匮乏的时代出现了某种变化的契机。


强力诗人:愤怒的旗帜


抒情者,有时是怨恨的人,但基本上是忧伤的人,赞颂生命和净化死亡的人,面对挫败顾影自怜的人。我不指望他们会维持一个抗争的脸庞,反复喊出愤世嫉俗和尖锐刺耳的声音。抒情,其实就是企图最终忘掉丑恶的经验,并在温柔的骗局里永远居住下去。而某些拒绝居住的人,则继续守望着旧圣朝的庞大阴影和迷津里的可疑事物,怒气冲天地书写关于种族或人类文化的死刑判决。


这些嚣张的顽童、愤怒的青年,正是我所说过的强力诗人,从一个单纯的阳具激动开始,向极度的欲望飞跃,成为语言恐怖主义者、殴打现存文化秩序的暴徒。他们依靠仇恨的力量在世上行走,企图用屁股颠覆头脑,用蛮化消灭文化,用肉体意识打击精神意识,用字词的暴力推翻乌托邦的永恒统治。所有这些操作法则构成了形而上的“怒”的最激进的形式。


怒的问题,也即从抒情体系分离出来的破坏性意志的问题,它意味着人与境遇在所有方面的决裂。怒是心灵对自身的奴隶形态的极端感受,是“心”与“奴”之间的紧张对话,它包含了大量占有或摧毁的愿望。然而从“怒”里走出来的人,或是我们称之为“怒者”的人,却是无法一言蔽之的。有一种怒者,像屈原,是撒娇的人为着某种国家关怀或个人荣耀严肃地活着,并因得不到它们而趋于最激烈的撒娇:写诗或自杀。


在怒的严肃性方面,廖亦武是屈原线上的人,这个浑身杀气的武士,原先是脆弱的抒情者,由于愤怒向着胆边生长,获得了义无反顾的勇气,并拥有一个被仇恨烧灼得粗鄙不堪的语言相貌。正是从这种脸庞上长出难以名状的舌头和牙齿,咬遍外在的事物,也咬自己的球,在自虐与他虐、自渎与他渎之间痛苦欲裂地挣扎,把自我逼入毫无指望的绝境。《巨匠》——《黄城》——《死城》,一个在愈演愈烈的亵渎中不断向内旋紧的刀架,绞杀着信念残剩的心灵,而诗人的身体却不能及时地死去,无法响应关于自我和旧圣朝(“城”)双重空无的学说。


毫无疑问,我此刻正在谈论一个无论反叛的力度还是宽度都力图达到某种极至的人,但他却仍要求助于嘴的神话,并相信“亵渎”这个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力量,只有走向游戏的怒者,或只有试图取消生活严肃性的怒者,才能摆脱这一困境。张小波声称,诗人应当学习死亡,这一劝诫是意味深长的。死亡,也即自杀,就是在征服与占有的强力操作中自我抽空,越过亵渎的限度,用寂灭对抗被确证为毫无价值的存在。


于是,头上隐然现出双角的反叛者,同时用肉与灵两支笔“瞎涂”世界,在疯狂的享乐游戏中耗竭,最后被旧圣朝劫持,栖身黑暗的囚室,并屈从于他曾经蔑视过的事物。游戏通过一个荒谬的结局取消了怒的主体,是谁预见到这一令人疼痛的图景?我想正是张小波本人。愤怒的嘴从空气里消失,只有眼与耳像葵花一样旋转生长,收集来自内心或栅栏外的稀薄物象。


作为迷津里的赌徒,游戏者必须在赌博规则的支配下进行个人冒险,用目标和程序的理性设计而非怒气去推动反叛的事业,从而获得必要的力度。但迷津的门无限增殖,其中只有一扇能够把我们引向奇迹,张小波因此心力交瘁地坐在完全空无的门的背后。而这就是他的罪孽:被美丽的事物迷惑和出卖,成为惨败的人。这同“非非主义者”的命运构成了对比。他们用知的光线探测或猜想迷津,劝服诗人结束无谓的冒险,以还原主义方法向一个超验和形而上的“前文化”结构皈依。


“非非”,可以翻译成“不不”、“达达”、“乒乒”或“乓乓”等自我否定和自我映射的字词,据说它来自蓝马或周伦佑的一次神秘梦启,以致这个亚文化运动从一开始就笼罩着“盆地妄想症”的谵妄气氛。由于它在诗歌的还原实验方面的失败,“非非”的核心人物所扮演的,主要不是诗人角色。在更精密的意义上,他们是一些狂热的文化游戏分子,迷恋于取消文化和清洗语言的理论野心,用“非非辞典”制造大规模的语词动乱,并指望在文化之外建立新乌托邦的强大秩序。


这就是非非意识形态,既敌视语言又热衷于制造术语,既拥戴逻辑又屈从于悖论,既反叛文化规范又企图组织起更强大的暴政,既狂妄又天真,既执著又戏谑,既“非非”又“是是”……。所有这些极度分裂的气质塑造了“非非主义”,使它拥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可笑面貌。


但比起先锋诗界的诸多弱点,“非非”的过失又算得了什么?它无非是某个在各种压迫中尽其所能地反抗的结果。从诗歌的针尖上向无限阔大的文化哲学作亡命的一跃,以期逾越“还原”走廊逃向“非非”神话,这在一个戕害人性的境遇里,难道不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努力么!


玄学诗人:智者之瓮


被极度分裂的欲望引离诗歌,其代价是否昂贵,这不是我要验证的东西。我的全部疑问在于,谁在诗歌经验领域内洞悉了时代精神的本性?强力诗人,被愤怒所驱役,敌视一切存在,急于利用语词亵渎并推翻世界,藉此向自身的狂热意志致敬,那么它就最终勾销了包括所有存在者的全部经验对象,使描述迷津或圣朝的内在格局的愿望破损。


玄学诗人承担了这个使命。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在种族事务的顶端,“慧”的射线洞照了存在的阴影和津渡上的迷雾,企图揭露被它们隐匿的价值线索;“慧”也促成了语言的苏生,再度赐予它“逻各斯”(道)的神圣地位,并把诗人导入事物的本质和一个光辉的形式。这两种操作是内在合一的:思想和语言、智慧和纹样,从一个脆弱的心灵出发,获得无限幽远的洞见力。“玄”就是衡量“慧”所能达到的空间深度的最高标尺;“玄”是起点,也是终点,它叙述了诗人卷入迷津并与之搏斗的全部历程。


正如一切思想都导源于某种启蒙操作那样,玄学诗人必须求助于一个外在的导师来推动他的事业,而此人将明彻地了解人类迷津的全部细节。这就是博尔赫斯,在他所指点的概念和语言向度上,中国当代作家茁壮成长。显然,所有受惠于博尔赫斯的诗人中,牛波的学业是出类拔萃的。这个迷恋二度空间的画家,企图用语言说出第三度空间的热烈意义。于是“迷宫”,一个从博尔赫斯的概念里援引而来的事物,便因着它同我们生命境遇的内在吻合,成为玄学诗人的不朽母题。


这无疑是把博尔赫斯主义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重要典范。作为“迷津”的高度欧洲化的称谓,“迷宫”为走投无路的信念过客下了定义。迷宫滋育了那些在它里面玄想的人,动员着他们的全部辨识智力和突围激情。牛波看到,那些互相平行的事物、崛起的山体、充满各种语言复本和词典的图书馆、关押囚犯的“功德林”监狱,是“迷宫”投射在现世幕布上的影像。他不能拒绝这样一种迷人而悲伤的图画。因为最终是他自己制作了大量语义的“迷宫”,使无数渴望从中获得情感慰藉的伪读者陷落。他是捕鼠机里警醒的猎物,也是安装捕鼠机的人,在思想的午夜辛勤地狩猎。


但“迷宫”意象和迷宫人物,不过是某种静止在现时态里的三度空间而已,它注定没有时间的入口和出口。只有迷津才是四度的,朝着过去和未来幽怨地开放,成为连接旧圣朝与新圣朝的惟一通道。退出“迷宫”,从一个更阔大的视界里探究事物的形态和因缘,欧阳江河就比牛波说出了更多的猜想。这是一种令人骇怕的经验,描述“乌托邦”和“空中家园”等各种圣朝的故事,还有“父”的严厉统治和“家园”的漂移走失,精致的推究式的思辨言辞,尽其所能地触摸着对象的残酷细节,像一只温良可笑的家鼠,敬畏地触摸猫的爪子,以估量它的哲学意义。


这里肯定包含着某种来自“神圣言语”本身的力量。玄学诗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崇拜语言的人,相信好的言辞能够裁决一切的人,以及企图利用字词驾驭存在的人。所有这些信念赋予欧阳江河一个英雄主义的容貌,自负地谈论“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的恺撒大帝式的箴言。巨大的迷津就这样被轻易地打开了,像“玻璃”一样无限浅显而清晰,“慧”的闪电毫无障碍地在其间穿行,直抵事物的秘密核心。


在透明法则中眺望人类的事务,并因其语言的有力性而体验到征服者的荣耀,这种经历为诗人提供了进入新家园的重大线索。迷恋家室的人,以符码为床,以意象为衾,反抗着迷津的恐怖或混乱气质,他与其说是一个流浪者,不如说是一动不动的人,躺在语言的神话里死去活来,以致成为丧失行动性的瘫者。宋琳是这方面的例证:被存在的痛苦吓得目瞪口呆,拒绝起床,用睡眠去模仿死亡,让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慵懒的气味,同时又固执地等候福音,抑或某个有关“革命”的指令,并迅速成为一个新人,以书写卓然独步的诗篇。


然而,更多的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正在拥有奥勃洛莫夫式的不朽灵魂,这不仅是一种推测,而且是一个犀利的事实。人要么像西西弗神那样坚定地做着完全无效的事务,要么拒绝一切操作,以躺的姿势在世成为长眠的人。诗人支持后一种策略。他抚摸受伤的膝盖,停栖于身体的深处,用取消行动来取消失败。这就是人全部快乐的源泉,超越迷津的命运之上,静观那些偷渡者、迷途者或溺毙者的悲惨结局。于是,绝望的人或是大梦先觉的智者,就从出售勇气和愤怒的交易中,摄取了无限短暂的幸福。


不妨让我们一起来回忆柏桦《在清朝》所提供的场景:牛羊无事,百姓下棋,饮酒落花,风和日丽,山水画臻于完美,建筑弄得古色古香,闲适和理想越来越深,而后哲学如雨,风筝遍地……这种古老帝国弥留时刻的伟大的安祥,正是滋生玄学或不玄学诗人的颓懒风骨的摇篮。人民无所事事,怠惰成性。诗歌是闲暇产业,诗人为迷津时间和迷津日历所惑,在寂静的岁月里无尽地休眠,时而说出颓废的梦呓。


许多玄学诗人的最后本性正在显露。肉体的怠懒和灵魂的活跃,这两个方面同时达到激进的程度。他们是时间诗人,在岁月里驻足,失却一切愤怒,用预言结束生死循环,凌越于一切与空间有关的征服、权力意志和强大激情之上,一动不动地向时间尽头漂移。玄学诗人竭力引领着这种普遍慵懒的罪恶,而实际上是被这种罪恶所驱役,成为时间民族走向黑暗的永恒的先锋卒子。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走出了迷津。无论是用心抒情的人,用屁股造反的人,还是用头脑玄想的人,这些传说中的英雄,迄今为止仍然在各种歧路上奋勇前进,离弃着一个真正伟大的历史目标。也正是这些神色坚毅或弛惰的向导,被自己经历的路线所迷惑。绝对迷津(变量l,又称客观迷津)加上迷者的胡乱行走(变量2,又称主观迷津),构成了不可破解的相对迷津,像两条内外缠绕的线段,续织出无数价值死结,使全部的信念探险活动瓦解。


三、走出迷津


相对主义:价值的遁词


先锋诗歌运动的全部优劣是在一个严酷的时代被命定的。大数量的劣质人口和四分五裂的信念格局,像黑暗的涌流,为诗人利用诗歌满足革命的愿望提供了腐败的根基。绝望者们组织各种诗歌互助团体,高举哥老会、袍哥和青帮的不屈旗帜,编印粗糙或精美的地下诗歌读物,喊出咄咄逼人的美学宣言,使人间充满动乱和预言的气息。这一由无数小型公社构成的诗歌运动,在1986年发育成庞大的形态。徐敬亚策划新诗大展的消息是史无前例的福音,在它的感召之下,诗歌爱好者的零散个体匆忙集结起来,自我命名和赶制宣言,使“流派”数量急剧扩张到60余种。复合的灵魂们簇拥在两张八开报纸上,用破碎的口号和诗歌残片撰写了作为运动的诗歌革命的重大新闻。


运动,这个词正是我们理解先锋诗歌意义的逻辑起点。由公共传播媒体所推荐的群体行为就像欲望的潮汐,在无比痛楚的月光下涨落,发出摇撼人心的呼啸。运动是火的花瓣、成群结队的牙齿、由密集点阵集合成的宏观图像,只有从一个浩大的立场出发,才能舍弃它的细枝末节,洞察作为整体和过程的辽阔意义。时间之手的介入,注销了一切单个诗人及其文本的独立意义,把它们改变成转瞬即逝然而赏心悦目的泡沫,为某个巨大的涌流服务。


那么,一次描述了运动轮廓的“大展”,受到来自官方和民间的双重攻击,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因为其中最有力的指责,恰好指涉了参与“大展”的文本的低劣性。这正是“文本美学”的传统立场:愤怒于一切不能奉献出硕鱼的潮汐。这种渔夫信条无疑损害了对先锋运动及其展出事务的评判。先锋诗歌的主要形态决不是字词文本,字词的意义附庸于操作,它必须在录制了运动的明亮律动之后才闪烁出微弱的光辉。同样,只有在先锋运动的尽头,才可能出现经典诗篇和大师的身影。


然而真正严重的威胁不是来自对文本的负责,相反,它来自某种颂扬。运动的迷乱气质诱惑了好心肠的观察家,并为相对主义美学提供了实证。宣称诗歌向度的多元特性,或用无数细碎和相互平行的价值单元肢解那个惟一的价值之王,这就是这间相对主义的罪恶,它杜撰了关于迷津消失的神话。无数五官残缺的头颅(元)在迷津里疾走,判定所有岔道和死路的值皆为真值,足以把人们准确无误地引向新圣朝的乐园。这样,迷津就首先在心理上而不是在实际上失去了效用,从危机四伏的猜想空间转换成了各种真理命题的汇集。


用多元主义学说迎合迷者摆脱迷津的痛切愿望,或者,劝慰所有被时间进程遗弃的诗人,这显然是众神时代的精神特性。无限众多的神灵在人的四周舞蹈,掌管每一条秘密路径。一个神就是一个向导或一架路标。在这样的时代,真理俯拾皆是。它不需要我竭力探寻,而只须随便挑选一下就够了。在一个咒语、一声祈祷、一段旋律性哭泣或歌唱性吟诵之后,神就应召而至,向我出示浩大无边的幸福。


让我们回过来阅读书写在那些“流派”旗帜上的宣言吧。我要援引“撒娇派”的例子,它清晰地表明了一群愤怒的学生是如何用“撒娇”把自己从无望的怒气中解放出来的。“撒娇”是饱受屈辱的心灵所采用的奇怪的抗议方式,它起初满含着对反叛的思念,而最终则趋向于意志的自我消解。可以断言,撒娇的人企图推荐一种策略,即通过自我弱化和自我颓废来嘲笑一个早已失去慈爱与关怀的母体。而这种嘲笑在击中了种族母体的冷酷面容之后,也沉重地回击了嘲笑者自身,把他们同样推入迷津中最阴冷的囚室。


撒娇的或不撒娇的,这些受到多元主义者热切关注的诗歌原则,已经组成当代多神教的庞杂格局,并且正驾驭着诸多脆弱的心灵。只要它们所发出的聒噪不妨碍我倾听一个最高的声音,它们就有充分的存在理由。但多元状态并不一定就是民主和自由精神的结果。恰恰相反,多元主义往往为拒绝猜想真理提供遁词,使人们屈从于一些鸡零狗碎的事物,以取消对本初或终极价值的探险活动。


时间相对主义,或是我称其为“代替主义”的某种学说,修理了多元主义的这一立场。用“第三代”或“第四代”自我命名的人,他们坚信高序数的“代”比低序数的“代”拥有更多的生命优势,并指望一种青年文化能在“代”的更替原则支配下,获得统驭世界的权能。这其实就是天真进化论,把诗歌发展归结为一些较少占用岁月的肉体,藉此显示对于一切未来价值的信任和对一切过去价值的不信任。


然而,时间的展开抹掉了“代替主义”的有限信念。时间神向我宣布:既然所有子代都是对它的上代的反叛或更正,那么它们就具有完全同等的价值,因为它们各自实现了其生命阶段的使命。我注意到了时间逻辑的这一特点,它把“代替主义”转换成“阶段理论”,确信每一时期的诗歌都是该历史段落的最好显现,或者说,它就是自身完美性的惟一尺度。而这种向所有时间产品胁肩谄笑的态度,正是古往今来一切文学史家所坚持的立场。


绝望主义:上帝的弃儿卡夫卡


相对主义批评的零度眼界,使诗歌处在丧失自身伟大信念的危机之中,每个口号、宣言、“流派”和“代”,都毫无例外地沉浸于自足的快乐,完全无视内在或外在的超越。只要它聒噪并使语言生效,它就是一个光辉的价值,足以维系住一种临时的声望。这些嗡嗡小组,像这个社会的生产和消费系统一样,不幸参与到了迅速生息的时髦循环之中,验证了“后现代主义”的异化事实。


从急促紧张的诗歌活动中建立起来的基础价值体系,是我所能企盼到的最好的货色。基础价值,也就是商业社会的精神法则,蕴含着用货币和消费数值去评判文化的机能,它把诗歌变成了表达浅薄欲望的波普艺术。一个波普诗人就是一个市场偶像,用日常语言垃圾拼贴诗歌,在大学校园及其朗诵会上拍卖,博取青年公众的狂热喝彩,然后就被迅速遗忘,隐入下一座偶像的硕大阴影中。面对这种图景,诗歌文本的增殖和贬值都是不可避免的。


在中间价值方面,除少数抒情诗人继续从事对情感伦理及其情爱命题的羞怯探讨之外,我没有看到任何新的进展。所以我只能再度回顾一下北岛同杨炼的对话。这也就是黑夜激情与白昼激情的问答,回响于“今天派”诞生和死亡的短暂岁月之间。北岛在此扮演着一个苍白的鬼魂,被国家意识形态的黑色布景所惊骇,说出“我不相信”的著名台词。杨炼(也许还应包括江河)则是索魂的使者,他必须解答这个质疑,把对国家意识形态的信念引渡到种族意识形态领域中去,藉此完成对中间价值的重建。

这与其说是一种解救,还不如说是对腐败事物的更深的陷入,它使“今天派”的文化反抗变得愈来愈没有危险,并被迫加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后卫战争,以应付来自激进诗人的攻击,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回避这样一个事实,即所有那些用过即扔或无限衰老的价值,仍然是价值的某种形态。正是它们的存在激发了我的批判意识。


一个真正的空无,出现在终极价值的层面上,这是必定无疑的。拥戴众多低劣的价值神明,意味着对最高真理的舍弃。在卡夫卡、艾略特和毕加索的邀请下,中国先锋艺术家向荒原、毛虫和稻草人的状态飞跃,从灵魂的一切隙缝里清除生命信仰的残余,竭力要成为完全虚无的人、虔诚地去厌烦的人以及卑微到了非凡地步的人,等等。于是,这些自我藐视的人,就最终藐视了包括上帝在内的一切神明。


但只有当我开始痛恨卡夫卡时,我才明彻地意识到,这个人是真正的迷津,在激烈的较量中,已被中国游戏文化所劫持和修理,变成他自身的陌生人与僭伪者。作为一场悲剧性演出,卡夫卡的替身对中国先锋诗人说出不容置辩的旨意,命令他们和上帝的信念一起完蛋,而他的真身却在欧洲的墓地里为他与神的契约而永恒缄默。艾略特或毕加索,是卡夫卡的兄弟。


契约,它是卡夫卡家族的秘密吗?这些从神明的梦境里分离出来的心灵,从一个虫子的卑贱角度推开上帝,而事实上只是被上帝所推开,像推开空气和灰尘。卡夫卡无非就是那种具有足够洞见力的人,透彻于被终极真理悬置和遗弃的状态,然后用破裂的语言写下绝望的证词,这便是契约:作为世界现象和世界经验的缔造者,只有上帝有权决定谁将获得或不获得他的恩宠,人的德行和祈祷根本不能影响上帝的意志。而所有这些严酷法则都来源于基督新教的教义:上帝无限地行动着,人的意义则仅限于接受。


把虫的形貌及其内在卑贱性作为上帝的悲惨礼物接受下来,是人所能做的惟一的事情,了解这点耗费了人类几个世纪的时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卡夫卡成为历史上最奇怪的先知,一方面像虫那样爬行,一方面却说出神的声音。而基于极度的绝望和无奈,卡夫卡没有直截了当地喊上帝的名。这就是他的罪孽:以一堆阴郁寓言去迷惑东方的游戏者。只有艾略特偶尔动用了基督教的语法:“主啊,我毫无用处!主啊,我毫无用处!”


这样的痛苦欲裂的言词,旨在说明某种人与神明的迷津关系,却拥有一个祈祷的句式。它显示了绝望的笃信者的双重特性:确信那个最高的实在,同时对自身的命运无限悲恸。这是被终极真理废黜的人的必然下场。据我所知,绝望就是对终极事物进行关怀之后的极端反响。


在卡夫卡们的极度沮丧的灵魂里,永远蕴含着某个不可企及和难以言说的信念。一种被上帝遗弃的绝望,被诬指为一个“上帝死了”的消息,而引发出普遍的信仰崩溃,其结果是大量真正低贱的虫性人格的滋生。一个名头响亮的先锋诗人就是一条毛虫,蜷缩在他的意念深处,用诗歌的茧套把自己封存起来,拒斥一切价值的光亮。中国游戏精神推进了这个颓废化运动。因为游戏消除了伟大和微渺的差异,游戏也塑造了适意而快乐的虫子,为一个卑下的存在状态低吟浅唱。


虫性而没有痛苦,这才是所有罪恶中最深重的部分。这两个要素的叠加,构筑了“东方后现代主义”模式:(1)坚持语言一情感的二重游戏;(2)用游戏消解痛苦,或维持某种低度的痛苦;(3)消除一切价值深度;(4)孜孜不倦地探寻日常生活的琐碎意义,用日常经验取代艺术经验;(5)保持潇洒、安详、闲适和恬淡的演出风度。这同卡夫卡的立场形成尖锐的对比。一个被虫的经验压垮的人,却依然不懈地坚持对日常生活的峻切批判,用孱弱的躯体尽其可能地负载和贮存痛楚,从而在最后的时刻发出震撼灵魂的呻吟。


本质主义:重建精神圣殿


一种敢于绝望的浩然勇气,如果它不能导致终极的幸福,那么它至少也能导致某个终极的痛苦,使人有了惟一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在败坏的世界里,诗人被强烈要求着他的超越性。痛苦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头部,为他指明向上离开迷津的途径。由于痛苦是诗人的触角,诗人才得以成为“种族的触角”,充当盲眼者的向导,对准一个原初和本体的事物飞跃。


于是我就既触及到现存诗歌制度的基础匮缺,也触及了它的未来发展向度。先锋诗人从古典浪漫主义的云端里坠落尘寰,现在要重新回到上面去,越过一切古典的或“新批评”的高度,获得对最高天体的盛大占有。而这就是终极的诗:从它的文本里迸发出对人的精神存在和语言存在的极度关怀。这种关怀达到如此专注的地步,乃至诗人超出了迷津的命运,诞生与死亡的时间循环,以及一切与此相关的焦虑和恐惧,沐浴于以“上帝”命名的新圣朝的光辉之中。


“上帝”是一个谜语,有基督教和非基督教的无穷尽的解。在今天,这一概念会遭到致命的误读,被偷换成与思想奴隶有关的皈依仪式。但上帝的本性在于,它是启动人的伟大信念和终极关注的契机。或者说,它是显现在人类梦境中的最明亮的景观。一旦我们不再做梦,上帝就动身离去。对人而言,上帝没有什么危险性,并且完全无须我的屈从和臣服。相反,它不过是人类事务的最高目标的一个普遍象征。如果放弃这种隐喻性陈述,我甚至连思考都不能进行。上帝是一个词根,人什么时候中断说话和写诗,它就终止自身的存在。


写诗说话的人,从猜想“上帝”这个谜语出发,向终极的诗大步推进,然后在瓦莱里的所谓“纯诗”那里停栖下来,环绕它热烈地舞蹈和生活,唱还原主义的最后礼赞。这其实就是用语言表达对语言的膜拜。在“纯诗”的澄明领域,语言和受其支配的整个感觉系统僭越了终极价值的权能。它正好显示出形式的巨大力量,诗人与这种力量一起命名和塑造着世界事实。这就像“创世纪”中的耶和华神,先“说”事物的名,随后才出现宇宙的诸多意象、结构和幸福。


那种纯化的和不提供任何意识形态信息的艺术,是企及终极的诗的巨大的门,先锋诗人在这里云集,练习说话的技能,推敲语词间的各种关系,还原俚语、译语和各种语言的魅力,以及穷尽形式法则所能容忍的一切实验。前赴后继的人,践踏着北岛和杨炼的尸骸蜂拥而入,从这个形式主义的英雄队列中,崛现出宋琳、欧阳江河、柏桦和郑单衣的身影,他们是修葺玻璃城堡的工匠,沉溺于语言玻璃的透明而有限的世界,被它冰冷的火焰与光线所震慑。而这里蕴含着一个深刻的限定:坚持自身澄明的事物,不仅排斥杂质,而且也拒不收留内在精神性和一切本质经验。


宋琳和欧阳江河洞悉了这个原理。他们在这一限度内写作,同时探讨某些小规模突围的可能。更多的人则在字词的深处睡眠或打坐,到处弥漫着语言暴政带来的凶戾和卑顺的气味。这是语言原罪所带来的悲惨结局。神圣语言(逻各斯)缔造和握住了人,而这就是它的工具。语言利用人达到它自我完善的伟大目标。历史中的个体、可怜的肉身、僵硬的舌头,皆被许诺以各种未来的名声,而一旦他们衰老得不能说话,就遭到神圣语言的抛弃,成为一文不名的人。


正是在这样的尺度中人们鄙视一切哑巴,确信失语症的可悲和聒噪的热烈意义。语言统治无所不在,像罪恶之手,操纵人的存在,并迫使那些思想者就范。只有沉默的人,坚持不懈地用个人冥想和静虑去抵制语言,削弱着它的权能。尽管如此,某种内在的语言仍然是不可拒斥的。那么,除了认定一个硕大的语言事实及其权威性之外,我们是否还有别的更重要的话要说?


语言,它不过是思想的前夜而已。越过“纯诗”之门,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正在降临。它与其说是一种实在,不如说是一种辉煌的气质和信念,支持着人的全部写作事业。孤寂的面孔、不朽的悲伤、无畏的义愤、博大的仁慈、深不可测的意念等等,这些属性的总和构成了语言里面的东西。神圣语言注定要去迎接这种伟大精神,并与之汇合,共同开创文学和世界的苦难面貌。这样,我就为所谓“终极的诗”的概念找到了最模糊的界定。


我们丝毫不缺乏语言。或者说,在收集了各种语言发展的向度之后,先锋诗人面临着内在精神性的不在场。我们缺乏的正是这个东西。而全部的拯救都取决于对存在的最高意义上的关怀。人无限行动着,上帝则仅仅接受。那么,凭藉难以抑制的激情、征服世界的意志和洞悉真理的智慧,一个大质量的心灵将最终抓住他所眷注的终极价值,使以往所有的喧闹都成为赝品。


先锋诗歌运动和终极的诗,这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极点,中间分隔着广阔的迷津。令人惊骇的是,中国诗人已在其中迷乱地奔走了将近一个世纪,并且看来还要继续奔走下去。但我无意在此援引那些悲怆的事实,而是要为结束这种精神苦难探求一种出路。


这其实就是在吞噬信念的时间的威胁下,逼近一个难以名状的希望,也就是在燃烧的迷津里,收集灵魂的火焰以烙写最高的信念文本。时间之神注视并裁决着这一切。它是初者,也是终者。



首刊的杂志?


第一次收集于文集《燃烧的迷津》,学林出版社,1991













继而收录于《聒噪的时代》,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现收录于《先知》,东方出版社,2016














随附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女诗人郑敏先生针对本文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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