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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 作家相片Deco Ju

3.10叙事:从符号游戏到剧场狂欢




3月10日似乎是个有趣的日子,它指涉谭嗣同出生(1865)、袁世凯就职临时大总统并成立北洋政府(1912)、黄浦江松江段水域漂出大量死猪(2013);而另一方面,就在这天,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发明世上第一台电话(1876),武侠小说家金庸诞生于浙江海宁(1924)。任何人都能为这些彼此无关的事件,建立起寓意丰富的关系导图。


病毒“吹哨人“李文亮



就在2020年的3月10日,某杂志的公众号推出封面故事,并不合时宜地刊登了某医院主任的专访,该杂志在北京书报亭短时间畅销后即遭下架,而后在互联网空间触发了一场巨大的网络回声,气声势之浩大,可谓前所未有。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场经历两个多月苦痛的中国民众的符号狂欢。


经过简单的手机和统计后发现,从原文中衍生出文字类、语言类、符码类、语音类、漫画类和电影类等六种变体,并可以分为以下八种类型:


1.原发杂志的汉字原文及其接力公号(全文复活版)、文字转图片版;


2.各种汉语表达形态:文言版、拼音版、吴侬软语版、四川话版、粤语注音版、国际音标版;


3.各种汉字字体和版式:正(繁)体字版、甲骨文版、金文版、小篆版、草书版、线装古籍版、侧转竖排版、毛体字版、徐冰天书版、倒文镜像版、错别字版;


对“发哨人“艾芬的专访,尤其是对专访的删除,引发了轩然大波



4.边缘民族文字:苗文版、满文版、藏文版;


5.古今外国语版:英文版、德文版、法文版、意大利文版、日文版、泰文版、越南文版、尼泊尔文版、鞑靼文版、古希伯来文版、梵文版、希腊文版、僧伽罗文版、波斯文版、爱沙尼亚文版、亚美尼亚文版;其中还包括只能进行标题书写的象征性字符——彝文版、苏美尔楔形字版、腓尼基文版;


6.特殊符号:图像文字混合版(emoji版)、“网络安全”版、简谱版、盲文版、手语版、电脑版、彩虹版、摩尔斯码版、明码电报版、扫描版、颜文版、火星文版、精灵语+克林贡语版、16进制编码版、Base64编码版、条形码版、二维码版、DNA序列版、区块链版、无字天书版;


部分对原文本的“异文”复制



7.视觉图像:传统漫画版;来自电影影像的灵感:星际影视版、黑客帝国版、戏仿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厂标(404)版;


8.普通话语音、粤语语音、吴语语音、鄂语语音;



毛体版具有极大的反讽意味



只用了三天时间,社交媒体上就冒出上百种技术性文本(此后数量还有所增加),洋溢着戏仿和戏谑的浓郁色彩,其复制增殖的数量和变异的速度,都已超过疯狂的新冠病毒本身。有人估计,它们至少获得了40亿个点击。


这场符号运动,几乎穷尽了有史以来各种意义表达工具。它们原先被用于一些特定的场所,却被网罗进“吹哨人”的容器,迸发出巨大的叙事能量。它们超出单一文本的初始意义,而聚集为具有编年史特征的文献大展。


在当下的互联网语境中,从一场对话到全民狂欢的转变,是极其不寻常的事件。你完全可以将其视为一种从紧张疫情中解放出来的压力释放,或是从围城的禁锢状态中喊出的自由渴望,是催眠者和梦醒者之间的对峙,是发生于暗夜的一场语符焰火晚会,是猫王与老鼠的戏谑性游戏,是群众体育大会上的拔河或接力赛,是赛博空间里喧闹的杂耍游戏,是人类经验史上所有传播玩具的总动员,是一场关于真相、记忆和言说权利的探查,抑或是寻求价值盟友的集体象征仪式。关于它的隐喻式描述,可以按这种方式无穷尽地持续下去。


古籍版跟其他现代符号版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多年以来,中国文化一直处在零度创造的低迷状态,老年文化忙于养生,中年文化关注复古,青年文化则热衷于模仿日韩。只有少数青年人在维系一种貌似无用的知识储备,他们是古代史、考古学和科幻小说等多个领域的研究者,以专业或“民科”方式从事社交媒体写作,完全被消费主义逻辑所征服,最终成为这些领域的数码发言人。那些陈旧的知识,经过修辞性翻新和跳跃式重排,改善了中国互联网的内容贫血。


博物型的民科叙事看起来是天真的,但在具科普或文普的领域,这种来自“知道分子”(王朔语)的声音恰恰是富有魅力的,它实现了充满瑕疵、极不完美的启蒙。不仅如此,在这次文本复制的接力赛中,“知道分子”表现出令人惊羡的能力——他们把简单的发帖/删帖冲突,转变成一次语言文字传播工具的博览,向世人展示出从语音、文字到字符的媒介简史,具有可视、交互、集体、民间、杂耍和狂欢的多重属性。恐怕没有任何一部现有教科书能够扮演这种角色。它扇了“文化无用论”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


从开罗、大马士革、慕尼黑、莫斯科、加拉加斯到武汉,我们看到了互联网社交媒体的普遍意义,更发现了躲藏在语词(字符)深处的权力和权利(power & riter)。从每个字符里迸发出来的能量,构成了强大的文本机器。正如本雅明所说,群众是一种矩阵,所有互联网广场的行为都从这个矩阵出发,实现由数量向质量的突变。不断汇入的参与者,改变了事件的终极表达形态。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字符编织的文本,修改了本星球的地理面貌。


全球最著名的科学知道分子霍金说:“我倾听,我看见,我言说。”这是一个患有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的天才的理想。在被剥夺语词表达能力之后,他只能借助于脑电波图样的翻译与传播。他从轮椅上瞄准,向宇宙射出了人类语词的导弹。是的,要是这个人还健在,他一定会携带脑波图样翻译器,加入中国人的数码狂欢游戏。


第二个需要考虑的变量,是文本复制链条的形成机制。我们经历了中世纪的手工复制、近代资本主义的机械复制,以及全球化进程中的数码复制。但在这场新近的复制运动中,人们采用了至少三种模式:A.复制内容+符码更替;B.复制内容与符码;C.尽可能多地采集A和B,把它们做成综述性文本。


一个耐人寻味的巧合在于,“数码复制之父”拉里·泰斯勒(Larry Tesler),于2月17日辞世,距离3月10日仅有22天。尽管他实际上并未发明剪切,复制和粘贴的基本功能,但他为此提出了命名和定义,并找到了击键组合(Ctrl-X,Ctrl-C,Ctrl-V)的方式,为此他很乐意把自己描述成“无模式编辑和剪切,复制,粘贴的主要发明者”。这无疑是一项值得骄傲的成就,因为只要有真实或虚拟键盘,泰斯勒的贡献就能长存。微软公司此后戏剧性地实现了他的梦想。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中国人成了这项发明的最大用户。


拉里·泰斯勒发明了复制和粘贴



复制原本只是一项简单的技术,甚至因没有原创含量而长期遭到鄙视,但现在却成了其自身的反义词,升格为介于简单复制和创造之间的“翻新复制”模式:为了捍卫原始所指,尽其可能地翻新能指,但这能指并非原创,而是挪用和租借。我不知道是否已经说清了事物的本质。无论如何,这个事件迫使我们重返传播学的基本原理,并重新打量本雅明所热烈推崇的“灵韵”(Aura)。中国人反转世界性原理,把复制变成了创造。


对明清两朝以来民间流行的“旧物翻新”工艺——“弹棉花”,人们至今都记忆犹新。那些用旧的板结的棉胎,经过一张大弓的弹拨和梳理,可以焕然一新。数字时代的“弹棉花技术”,因病毒式的传播模式,具有更显著的加速和放大效应。而那些躲藏在复制文本缝隙里的“灵韵”,就此得到萌发和生长的契机。中国人是擅长翻新“思想棉胎”的高手。


早在先秦时代,中国人就从印度吠陀教里汲取教义,创立道家哲学,又从古希伯来教中汲取养分,创立墨家哲学,还从波斯祆教和吠陀教中获取元素,形成邹氏阴阳五行学说。而在魏晋南北朝,中国人再度巧妙改造了上座部佛教,把它变成充满道家和本土民间色彩的汉传佛教。这段古代文化史试图启示人们,在被投入中国器皿之后,那些原初思想的属性,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化学改变。


“3.10叙事”是一个紧张而热烈的自我救赎故事。在围城年代,除了防疫和保命,人事实上无所事事,陷入了典型的囚徒困境。在密集死亡的另一边,那些被压抑的健康个体,孜孜不倦地寻求新的生活实践模式,其中也包括烹饪术、性爱和电子书阅读。死亡激发了人对生命的无限眷爱。我们不难发现,每一次互联网微观传播,都是对被冻结的自我的释放,同时也是对朋友圈的一次笛卡尔式的告知——“我在故我传”。



原载“文化先锋”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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