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钟,为乐风。
——《山海经·海内经》
树纹丝不动地站在月球的荒原上,并以这样的姿势站了几百万年之久。她奉命在这里等待,但并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树对此毫无怨言,因为她知道这是它的宿命。
树后来开始感知到四周的变化。寸草不生的荒原上,突然冒出一些地球生物,他们以直立的姿势行走,有着一对灵巧的前肢,顶着近似球形的头颅。他们是勤奋的工匠,要以树为轴心来建造一座神的花园。他们用透明的液体浇灌它,令光裸的枝干长出茂密的叶子。而在树的脚下,泥土如泉水般从石缝里涌出,盖住裸露的大地。接着是草和鲜花出场,它们在树的四周繁殖,遍及花园的每个角落,织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色彩。望着众多生命,树觉察到了自身的重要意义,并为此感到莫名的喜悦。她开始奋力向上生长,让枝叶刺向光线黯淡的天空。
月球的变化还在势不可挡地发生。工匠们身穿麻衣,造起一座华丽的宫殿,各种事物在其间神秘现身,像经过选择和组织的碎片,诸如舒适的坐椅、严肃的雕像、柔软的织物、野兽的头骨和毛皮、刻满符号的龟甲、金属制作的餐具,甚至还有闪闪发光的石头。它们起先还在不断变换外形、颜色和数量,并从一个位置漂移到另一个位置,就跟在水里一样,而后才按某种逻辑静止下来,看起来像是一些棋盘上的棋子。
到了月宫营造史的晚期,花园里陆续出现了一些新品种的生物,她们是容颜美丽的仙女,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时而落在树枝上,时而栖息在树底下,不停地跳着舞蹈,唱出优美的歌声。她们如此迷人,诱惑那些工匠们扔下锯子,无缘无故地流泪。树也被感动了,仿佛那是来自神的赏赐,于是她更加努力地生长,直到枝叶遮蔽了大半个月亮。
“哦,我知道了,我的使命就是生长。”树在自言自语,但没有谁会听见它的心声。树依然是孤寂的,她没有任何能交谈的朋友。神的工匠们忙于劳作,同时也在无端地涌现和消失,时而有数万人之多,时而只剩十几个人,他们反复增多和减少,就像宇宙间的大小流星,其数量完全不可捉摸。树渐渐懂得,他们也许只是一些飘忽不定的幻象而已。神何其顽皮,沉湎于幻象的游戏,恐怕就连树自身,也是神所营造的幻象之一。每想到这里,树的心就不再骚动,重新归于了静寂。
树并不知道这日子究竟过了多久,但她拥有一个内在的时钟,那就是年轮。时间绕着树干缓慢旋转,刻出无数个岁月的圆圈。难道这也是神在其游戏中营造的细节?树一边忧伤地想,一边沿着那条时间线沉睡,梦见自己孤独地站立于荒原之上,枝叶蔽天,挡住了强烈的阳光,还有蓝色地球的柔和光泽。
树就这样在神的游戏场景中昏睡了许久,绵长而没有尽头,却被一把利斧意外地弄醒。是的,利斧在凶狠地砍砸她的枝条,沉重而锐利,带着风一样的声响,如同访客在叩击她的大门。利斧的主人是一名术士,身穿道服,脑后挽了一个发髻,表情威风凛凛,犹如一位正在跟妖怪作战的武士,
树感到了一阵阵的剧痛,来自那些位于末梢的肢端。它们在不安地抱怨,说出痛的感受。但这其实是一种令人欣悦的经验,因为就在疼痛的背后,升起了比疼痛更为强大的快乐。树终于流下了眼泪,因为她终于等到了首个真正的访客。利斧的暴力就这样照亮了生命之树。
来者一边砍伐树的枝叶,一边对树耳语。他脸颊上的线条刚硬而笔直,就像被斧子劈出的一般,但声音低沉,语气诚恳,仿佛在抚摸树的灵魂,但树听不懂他的语言。她只是痛并快乐着,并为此感到深深的困窘。她还从未跟人类接近,以这自相矛盾的方式。树没有逻辑,但能觉察出自身的分裂。此刻,就像被利斧从头到尾劈成了两半,树的一半属于痛苦,而另一半则交给了狂喜。
“天哪,天哪!”树变得语无伦次起来。现在,她不可阻挡地爱上了这个持斧的樵夫。
年轻的樵夫把枝叉和叶子送进丹房,让炉膛焚烧枝杈,又把树叶和树皮投入坩埚,让前者煎熬后者,而树在高处静观。这种三角关系何等古怪,描写着植物神话中最荒谬的景观。树甚至是第一次见到火焰,发现它跟宇宙的闪电截然不同,看起来像是一种红色、透明和闪烁的物质,以捉摸不定的舌头,戏谑地舔着黑暗宇宙的边缘,表情阴险而又美丽。
丹房正在变得热火朝天起来。树很久后才知道,樵夫的另一身份是炼丹术士,他的职责是从树中获取元素,去炮制一种特殊的丹药,以阻止地球高级生物的死亡。树很久以后才弄懂的另一件事是,她跟神一样永生,而且可以向世界馈赠这永生。
此刻,疲惫的樵夫朝她走来,但这次没有带着斧子。他躺在树下,眼望遮天蔽日的树冠,继续跟树耳语。但这回树总算听懂了人话。他说,你不要责怪我的斧子。我奉命而来,除了炼制丹药,还要救你的性命。你活得太久,很快就会死掉。我必须用不断的砍伐来激励你的生命。你会感到疼痛,但你将在这砍伐中不朽。
树对来自樵夫的消息感到惊讶,因为这超出了她的自我认知。树颤抖了一下,无数叶子坠落下来,埋住了樵夫的身子,那是树赖以呼吸的器官。樵夫从树的器官深处伸出头来,吐了吐舌头,笑了。
这是树第一次看见人的笑容。于是她用粗大的根须卷起樵夫,把他放在自己的第一根分叉上,并以细枝和树叶围成了一张软床:“好吧,以后你就睡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的伴侣,而且将跟我一起永生。”
樵夫点了点头,用沉重的斧子在树身上劈出两个符号:“吴刚”。字体遒劲有力,比他的脸更加犀利。那是他的私人符号,代表两个最简洁的音节。树喜悦地接受了这种暴力方式赠送的礼物。从此,这名字不仅刻在她的表皮,更刻在它的深处。树随后还知道了吴刚用过的其他名字——吴质、吴权和吴樵。人族的本性何等奇怪,总是喜欢用空洞的符号来装饰自己。
至此他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话。斧子的语言无比凶暴,而舌头的语言又无比温存。树接纳了来自樵夫的这种双重爱意。就在那个漫长的月亮日,树第一次热烈绽放了自己。从那些枝条上,开出无数个细小花朵,彼此紧密簇拥在一起,花瓣椭圆而长,混杂着金黄和银白两种色泽,浓烈的芬芳,从月亮径直传到星空的彼岸。大地上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却被月光的芒刺迷住了眼睛。
“天哪,它那么香,还那么明亮!”人类在彼岸上发出了赞叹。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花仅为吴刚而开。它们是树的心花,也是树的叫喊,怒放在樵夫四周,向那个男人说出无上的赞美。
吴刚说,我能用它们酿酒,浇灌你和我。是的,对于炼丹术士而言,酿酒易如反掌。吴刚果然用这花瓣去酿酒,继而跟树秘密地对饮,就在花和酒的气息之中。树以叶子、花瓣和根须来接纳这种液体,沐浴在新一轮的幻影之中。她知道这是吴刚的情意,他要以此来赞美神,赞美树,以及咏叹树的芳香、博大和不朽。
从此往后,树负责开花,吴刚负责砍伐和炼制,而后双方一起饮酒作乐。这操作日复一日,每次都在时间线上留下间歇性的小点。但树看不见这些。她的高潮和快乐连绵不断,没有任何终止的迹象,就像她本身那样不朽,直到花园里来了新生物为止。
新生物是一个女人,她佩戴鳄皮披肩,怀抱一只白兔,毫无征兆地入侵花园,占据了空寂无人的宫殿。她忧伤而傲慢,对吴刚和树几乎视而不见。她以泪洗面,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悲剧性变故。树和吴刚都对此深感不解。但他们知道,来者的身份必定与众不同。月宫营造的历史已经终结,工匠们早已退场,就连那些擅长飞翔的歌舞伎都踪影全无。在这广阔而死寂的场景中,女人的哭泣像一把声音的利刃。
结束劳作并走出丹房时,吴刚突然起了一个欲念,他没有走回树,而是转向宫殿,试图去跟陌生女人交谈。他的问题像斧子那样简洁明快——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来做什么?
女人撩开散乱的长发,露出了惊天动地的容颜。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来?我好像失去了记忆。”
“但你为什么还要哭泣?”
“因为除了哭泣,我无事可做。”女人的眼神迷惘,瞳仁里一片空无,甚至没有出现吴刚及其身后事物的影像。
吴刚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脸色变得苍白,再也没有说话。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就退出宫室,重新回到了树下。
“她是没有灵魂的生物,我们可以不用理她。”吴刚这样告诉树说,但隐瞒了刚才发生的那种震惊。
树满含同情地凝望着人形生物的幻象。她的眼泪打湿了白兔的毛皮。天哪,她真可怜!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怜的生物了,难道,神的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她暗自猜道。
是的,月亮上的事物正在起微妙的变化。新女人像一滴水落在幻境中心,激起轻微的涟漪。这天吴刚喝光库房里的酒,而且第一次出现了很深的醉意。他紧抱树身,语无伦次地说:我要进入你里面,我要与你合二为一。树很怜惜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自己。吴刚一跃而入,如同一头小兽返回母亲的子宫。树惊愕地发现,她竟可以如此简单地打开自己,而他们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融为一体。
“哦,我的我的樵夫,我的杀手,我的地球男人,我的孩子……”树发出了颤抖和低吟,整个月亮都在震动。树叶脱离枝干,在天空上无尽地飞舞,遮天蔽日,比尘土更加轻盈,很多天都没有落下。宇宙为此黯然失色。
树和吴刚的合体显然不是幻象,因为他从此能自由出入树的身躯。当他在树里面时,他是树的一部分,跟树一起呼吸、做梦和悲喜交织,而当他离去时,他是不可控的异物,继续固执地砍伐树的枝叶,如同一位不可调和的仇敌。但树并不为此担忧,因为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她的囚徒而已。他再也无法被其他生物俘获,哪怕那生物近在咫尺。更重要的是,她比任何生物都更渴望那把斧子。正如吴刚告诉她的那样,砍伐不仅让她的生命得以延续,而且还让她从痛楚中获得持续的愉悦。
正是为了这永生和愉悦,树用宇宙的法则禁锢了吴刚的灵魂。她贪婪地占有他,如同占有稀薄的大气和阳光。而在此后的时光里,树还试图占有他的记忆,抓住他的过去,如同用庞大的地下根系抓住深层的岩石。
但这时她遇到了某种难以逾越的障碍:她可以掌控他的现在和未来,却无力了解他的过去。树主司永生,只是权柄被限定在跟过去无关的事物上,正是这点让她感到困扰。她企图在合体时进入他的梦境,却还是无法完成那堆梦中碎片的拼图,她甚至不能分辨它们来自记忆还是幻象。
所以,还是你自己来讲你的过去吧。树在多次探究受挫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对吴刚下令说。她不仅逼迫吴刚回忆,而且要他使用语言模式。她知道,语言是抓捕过去的唯一捷径。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方式,她的声音柔和、沙哑,带着风吹叶子的细碎伴音。
吴刚从丹房里取来新酿的花酒,像往常那样走去树下,温顺地躺着,仰望树的伟岸身躯,聆听她的絮语,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起来。但相比而言,他的记忆显得更加恍惚,如同一团乱麻。
在故事的开端,吴刚提及了一次漫长的远游。他自幼师从于世间最伟大的无名氏隐士,长达二十年之久,精通天文学、地理学和炼丹术,最终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青年祭司,主持每天黎明时分的迎朝阳仪式。
为了提升自己的法力,他决定徒步两千里地,去拜访日神的营地汤谷,从那里求取跟太阳历法相关的经书。为此他必须向自己的新婚妻子缘妇告别,并把她托付给大师兄伯陵。后者是炎神的孙子、声名显赫的正午日神祭司。伯陵接受这项委托,虽然他日理万机,并没有多余时间去照料别人的家眷。
但吴刚还是义无反顾地上路了。他告诉树说,他当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取回日神历法,用它去改造被月神和月经统治的世界。但数月后抵达汤谷时,他发现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因为日神家族正陷入一场意外的危机:日神夋的十个孩子惨遭谋杀,而他的长妻——太阳女神羲和下落不明,但日神本人对此竟一无所知。
树茫然地听着吴刚的讲述,意外地发现他曾是一名朝阳祭司。为此她变得更加好奇。但吴刚此后的叙事,却绕过日神家族的悲剧性变故,直接讲述他七年后回家时的遭遇。
吴刚说,他当时喜出望外,因为缘妇替他生了三个男孩。伯陵很努力地照看她,甚至不惜以大祭司的身份,安抚她的肉身,助她孕生孩子,还在孩子出生后悉心照料他们的成长。吴刚为此感动得哭了三回,跪倒在伯陵面前,发誓要报答他的恩情。吴刚的反应出乎伯陵的意料,他面露尴尬,甚至显得有些恐惧。但吴刚没能觉察他的敌意,因为伯陵的笑容比以前更加灿烂。
伯陵说,如果你想回报我的恩情,就请交出太阳历法。我已经等了七年,有些迫不及待了。
吴刚说,我想先仔细读完它,然后转交给你,请你再给我几天时间。伯陵收起笑容,面色阴沉地出门而去。妻子缘妇开始跟吴刚缠绵,满含愧意地伺候他的身子,好像要尽其可能地给予补偿。她虽然容貌寻常,却有一对硕大的乳房,以及一双丰润的嘴唇。吴刚怜惜地看着压在身下的女人,心想她真是一个非凡的尤物,能够炼出三颗这样的“人丹”。就当他俩在屋里做那事时,“人丹”们身穿开裆裤,流着黄脓鼻涕,在前院的泥地里玩耍,像丹药那样滚来滚去,无忧无虑的笑声,惊飞了桃树上的麻雀。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第七个夜晚。伯陵前来索取太阳历法,但吴刚一直忙于跟妻子缠绵,哪里还有时间阅读圣典,所以就没有履行先前的承诺。这时伯陵露出了焦躁和生气的表情。他提高嗓门,大声斥责吴刚忘恩负义,言而无信,对他为吴门贡献了三个小孩艰居然视而不见。骂到急切之处,伯陵朝着吴刚举起了砍柴的石斧,黑曜石的斧头在月下闪闪发亮。
吴刚告诉树,当时为了自卫,他跟伯陵扭打起来。两人从前堂打到前院,又从前院打到后院,再从后院打到坡北的悬崖边上。伯陵一失足,掉下了山崖。他坠落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的谷地里,甚至都没能发出半声叫喊。吴刚浑身是血,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深谷,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缘妇在身后发出凄长的尖叫。
吴刚杀伯陵的故事比风传得还快,就在第二天傍晚,整个国家都知道了这桩桃色血案。大家异口同声地觉得,杀和被杀都理所当然,因为伯陵跟吴刚的妻子私通,还生下三个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人民群众站在吴刚一边,露出了大义凛然和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
但作为死者的祖父,国王炎帝却不这么去想。他又是悲伤,又是生气,认为这是对国家祭司的谋杀,严重触犯天条,必须按死罪论处。国王甚至打算动用作为火神祭司的权力,也就是采用神圣等级的火刑,去消灭那个灭了他嫡孙的恶徒。
关于最高火刑,吴刚对树是这样解释的,他说,用碳而不是木材作为燃料,就能把火温提升到太阳的等级,而识别它的标记是火的颜色:寻常之火是红的,而神圣之火却是蓝的,看起来就像海水的颜色,只要用火神咒语加持,它就能把每根骨头都烧成灰烬。
整个祭司团为此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国王被说服了,决定把他流放到月亮上去从事苦役。这是世人视野中最遥远的荒原,充满着不可想象的危险。国王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们说,与其让这个兇徒受死,不如让他永远活着受苦,因为这比死亡更加残酷。
吴刚顺从地接受了国王的审判。在一场盛大的广场仪式中,上千人组成的祭司团集体念诵咒语,说出冗长而意义不明的字节,整个王国都在观看。他就这样被送往上弦期的月亮。升天的时候,他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仰面托起,逐渐远离大地。他先是惊讶地看见月亮正在微笑,发出喜悦的光芒,然后就昏迷过去,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树在平静地聆听吴刚的讲述,连树叶都屏住了呼吸,月亮上陷入一片死寂。
“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我醒过来,看见你,然后用手里的斧子砍你。我对自己做的这些动作丝毫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是受咒语操纵的人,我唯一感到惊奇的是你。你如此巨大、美丽和芳香,就像我的母亲、妻子和情人。由于这个原因,我开始感恩炎帝。我提着斧子走进你的囚笼,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囚徒。是的,现在我是你的儿子、丈夫和情人,我也是你最忠实的园丁和草药师,我砍伐你的枝叶,就像为你修剪毛发。”
吴刚意外地说出了树的心声,只是换成了他本人的立场。树先是非常惊讶,继而被人族的言辞所深深地打动。她不惜伤害自己,弯下巨大的身子,用全部枝叶去拥抱吴刚。整个月亮都受到震动,变得黯淡无光。但在大地上的人们看来,这只能是一场无端的月食。他们持久地置身于黑暗之中,如同被某种魔咒所掌控,于是他们跟狗一起,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叫喊。
在这场热烈的拥抱之后,树见到一个不速之客,在丹房前亭亭玉立,怀抱兔子,脸上带着偷窥者的快意。那是新来的女人。树后来才知道,她的人类名字叫做“望舒”,又叫“结璘”。她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吴刚问:“你听见我的故事了?”
望舒点点头。
“你懂得我的苦吗?”
望舒摇摇头。
“那么你走吧,你不是我期待的伙伴。”
望舒这回勉强发出了声音,低弱得犹如树叶的絮语:“原来你就是那个叫做吴刚的祭司,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关于你的事迹,至少有一百以上的版本,但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看见自己的陈述遭到质疑,吴刚变得有些愠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是的,我,我刚才有所隐瞒。在跟伯陵打斗的同时,我还不小心杀死了那三个男孩。他们津津有味地旁观,好像在看村戏,我对这点感到恼火。我夺下伯陵的斧子,反手去砍他,伯陵躲开了,却不小心砍到第一个男孩,接着又砍死了第二和第三个男孩。他们是伯陵的影子,像鬼魅一样在我面前闪动,引诱着斧子的方向。”
“都死了吗,他们?”树震惊地问道。
“是的,全死了。我完全失控了。其实,伯陵也是被我砍死后才扔下悬崖的。但在斧子砍向缘妇的瞬间,我突然停住了,好像刚刚从恶梦里醒来。她像一只白兔那样呆站着,面无人色,我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是啊,你杀了四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无辜的孩子。你罪该万死,你当时就该自杀,用那把声名显赫的斧头,而不是跑到这里受罪,跟这棵大树谈情说爱。”望舒眼望吴刚,好像在为他指点迷津。她提高了声音,言辞也变得锐利起来。她的容颜如此明艳,照亮了故事讲述的现场。
树以复杂的心情接受了这个罪犯情人的供述。它那么阴郁而曲折,还包裹着一层谎言的表皮,完全超出了她的生命经验。难道雄性人族都是如此吗?树无限惶恐地想道。
望舒露出嘲弄的笑容:“我明白了,就在这片流放地,你依然无法消除犯罪的本能。你每天都在砍树,试图杀死你所爱的生命。幸好树是永生的,它并不在乎你的砍杀。祝贺你,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相杀和相爱共存的对象。”她掉过头去,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这株参天巨树。
“哦,是哦,它可真高,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大树呢,就连日神家的扶桑跟它相比,都显得过于矮小。”望舒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说,把怀里的兔子抱得更紧。
吴刚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不知该如何结束自己的故事。
这时轮到树开口了,它的声音伤感而嘶哑,像来自宇宙深处的风声:“我知道你在想故事的结局,但这故事没有结局,因为它还没有讲完。”
吴刚迷惑地抬起头来。
“由于我,你可以改变故事的结局。”树说得意味深长。
吴刚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
“去吧,用我的体液而不是枝叶去做成药水。你可以用它救回他们几个的性命。但在安置好他们之后,你必须回到我的身边,跟我一起生活。”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的声音变调了,像风吹过坚硬的山岩。
吴刚大吃一惊,随即就流下了眼泪。他用力点点头,重新举起了利斧。
但这回,吴刚的利斧没有砍向枝条,而是砍向了主干。树发出痛楚的呻吟,随后,在它身上最显眼的地方,现出一道细小的裂口,某种透明的液体从里面缓慢渗出,像晶莹的水滴。
“你看傻瓜,那是我的眼泪。”树满含哀怨地说。
“是的,是的!”吴刚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扔下斧子,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树泪,好像捧住了树的精魂。
望舒笑了:“你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她丢下故事的男主人公,惘然若失地转身离去,不想再看他们的调情。吴刚唤醒了她的记忆,让她感到更深的疼痛。她走回宫殿,去延续那场漫长而孤独的哭泣。她的眼泪跟树不同,像溪水那样绵延不绝,此刻已经注满整个浴池。她除掉鳄皮披肩,奋力跃入浴池,试图以眼泪去阻止眼泪,哭泣果然就这样停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她被自己的眼泪催眠,像睡莲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沉入了无边的梦境。
树没有留意望舒的举动,她的视线里只有吴刚本人。她奋力伸展自己的枝丫,让它们形成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越过美丽而死寂的星空,朝着蓝色的巨星蜿蜒爬去。远远看去,它就像一条悬浮于太空的藤蔓。
“去吧,带上我的眼泪,完成你的故事。”树这样简洁地命令说。
流刑犯吴刚就这样怀揣着树的眼泪,沿着树伸出的手臂行进,踏上了回乡的路程。树的道路崎岖不平,上面布满疤节、死杈和苔藓,还有带着毛刺或锯齿的野草,它们无情地割破了吴刚的肌肤,也磨破了他的脚掌。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长途跋涉,他终于望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它像一个诡异的符号,漂浮在记忆与现实的边界。
恰逢黄昏时分,吴刚推开破烂的屋门,只见一个老妪正在炉膛前生火,火焰照亮了那张在岁月中风干的脸,其上布满了绝望的皱纹。吴刚猛然醒悟过来,宇宙有自己的时间算术:他曾经被告知,月亮的一日相当于大地上三年,那么他在上面七日,就意味着丢失了二十一个年头的时间资产。现在,不仅妻子缘妇已经衰老,就连那些被掩埋的尸体,也早已在泥土里腐烂,化成了枯骨。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掌握了树的眼泪,可以扭转悲剧脚本的结局。于是他跪在地上,向满头白发的老妪谢罪,谴责自己的罪恶。但缘妇神情漠然地望着他,如同一头耳聋的老牛面对美妙的琴音。
老妪的无动于衷激怒了吴刚,他取出陶瓶,捏住她枯槁的鼻子,把药水强行灌入她的嘴巴,眼看她费力地下咽,表情难受,不禁吃吃地笑了。老妪在灶台前昏沉地睡去。他留下一面铜镜,吹熄油灯,然后转身离去。他知道,到了明天早晨,她就能从镜里窥见自己的新颜。
他在黑暗里寻找埋葬三个小孩的坟地。幽淡的月光洒满了山坡,灰狼在远处嚎叫,声音中充满了敌意。很快他就发现,后院墙根竖着一个低矮的墓碑,上面写有三个男孩的名字——鼓、延和殳,那是伯陵给他们的命名,分别代表三件祭神时使用的器物:皮鼓、铜钟和仪杖。吴刚知道树在遥远地看他,丝毫不敢怠慢。他找来锄头,刨开泥土,挖出那些细小的骨殖,然后滴上树的眼泪。但等了大半个时辰,那些骸骨都没有发生变化。
“明天,一切得等到明天。”他仰头朝月亮喊道,算是跟树打了个招呼。他沿着小路朝着山下小镇走去,看见簇拥在一起的屋顶、阑珊的灯火,还有黑暗中难以辨认的炊烟,仿佛已经闻到饭菜的气味。为了找回久别的世俗快乐,他决定破戒在那里的客舍下榻,在那里的饭庄进餐,在那里的女闾狎妓。他步履轻快,早已忘了皮肉的疼痛。
但事情在第二天变得有些古怪。缘妇拿起铜镜,被自己的年轻容颜吓住,直接昏倒在地,许久都没有苏醒。三个孩子在黎明前复活,互相追逐着跑进山村,把全体居民吓得半死,以为是孤魂野鬼在找寻昔日的仇人。直到吴刚露面后人们才明白,放逐月亮的罪人已经返乡,还带回了起死回生之药。
这条喜讯不胫而走,整个国家都沸腾起来。吴刚下榻的客栈外面,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他们一边吃瓜,一边交头接耳,仿佛正在亲眼目睹王国的巨变。病入膏肓的炎帝躺在草席上,眼里燃起一丝希望的光亮,但想到正是他本人流放了吴刚,眼神便重新黯淡下去。他苦熬三天三夜,终于放了一个响亮的臭屁,撒手升天去了。巫医守候了半天,看实在没有什么动静,才对外宣布了他的死讯。
伟大的炎帝没能等到孙子伯陵复活的日子。后者被埋得过于隆重而严密,为了防止盗墓,坟冢用青石和石灰仔细砌成,打开它费了好几天功夫。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吴刚施行魔法,以树泪点化那堆丑陋的骸骨,等到月亮升起之际,骸骨就还原成了伯陵。他赤身裸体地从墓穴里爬出,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茫然四顾,像一条刚从冬眠中醒来的蜥蜴。
吴刚沿着树的道路重回了月亮,只是回程的路有所不同,显得更短更平坦,仿佛得到了修缮和祝福。月亮上一切如故,除了那个举止神秘的女人。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带着那只兔子宠物,还有藏于宫殿的一小片龟甲。
吴刚告诉树说,他从前的女人缘妇和伯陵,加上三个孩子,全部得以复活。伯陵因吴刚转授的太阳历法而地位隆升,迅速恢复了日神祭司的地位。由于具备王室血统,又身怀秘笈,他接掌已故国王的权柄,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另一方面,在世人的眼里,吴刚不仅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也是道德完美的圣人。他的形象变得日益高大。在离开之前,他召见那个死而复生的家庭,把一项新使命交给五个男女,那就是在每个月圆之夜,举行祭祀树的典礼,缘妇负责召集树神的信徒,伯陵负责草拟和诵读赞美树神的祭词,三个男童负责用三种乐器去演奏圣歌。一种关于树的信仰正在被建造起来。
“我要在人世间塑造你的形象,弘扬你的英名,流传你的精神。”吴刚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故事,好像他已经成了树的祭司,代言着树神的无上荣光。
听完这修改过的故事结局,树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我的孩子,你终于洗脱了罪,成为干净的人族。来,丢掉那些记忆,进到我的身体里来吧,你是我的,我要让你体验前所未有的快乐。”
于是吴刚在树的里面待了一百年,也许更短或更久,因为时间已经终止,完全失去了度量的意义。他持续地沉浸在植物体所赐予的幻象和狂欢之中。在某个太阳重新升起的日子,他精神焕发地走出树,用酒和咒语叫来了水。他对树说,我要为你洗浴。于是,水从树的上方倾注而下,如同宇宙的瀑布,洗濯了树叶、树梢、分叉和主干。树在一边战栗,一边欢笑。当水停的时候,枝头上开出无穷尽的花朵,带着闪闪发亮的水珠。树以这种方式热烈地回应了吴刚。
另据一部仅存的上古月亮历书所载,那是史无前例的时刻,月亮下了一场大雨,月桂的香气再次传遍人间。伯陵和缘妇已经老死,他的孩子也已满头白发,他们取出了仪杖,奏响了钟鼓,而这一回,吴刚没有举起他的利斧。
完稿于2023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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