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只美丽的兔子,皮毛洁白,姿势优雅,位于人类宠物中的最高级别,因为它的居所就是月亮,而且还是月仙望舒的宠物。虽然没人亲眼见过这一神秘的外星物种,但许多年来,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坚信它的存在。
问题的难点在于,它就是本故事的讲述者。无论你相信与否,其中的大部分细节,都出自兔子的陈述。它总是言简意赅,直击事物的本质,但它的故事只有一个主人公,那就是羿的妻子望舒,世人称为“嫦娥”,也就是“永生的女人”的意思。在任何场景中,兔子只谈论自己的主人兼恋人,而对其他生物置若罔闻。在这方面,兔子展示出比人类更专注的品质。
兔子是望舒的代言人,正如彤弓是羿的代言人一样,但它能自由活动,所获得的资讯,远在彤弓之上。兔子的讲述方式,跟弓也很不相同,它居然从头追溯望舒的显赫身世,它试图让我相信,望舒是尧和挚的妹妹,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父亲,那就是喾——当时的首席日神祭司,以及法术深不可测的影子巫师。他能用影子杀人,也能用影子救人。他的影子医术,就是用一把水晶石刀,切除与病灶对应的影子,令疾病焕然消散。这类手术无须触及肉身,所以没有任何痛苦。但这神术不可传承,于是在喾死后,它就从人间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喾也是玩弄影子语言的高手。他能从日影中读出神的旨意,正是他借助日光在圭表上的投影,设置年月日的时间表,并对六十四个时间节点——“卦”加以命名。他还写了一本经书,解释那些“卦”的占卜意义,这书就叫《连山》。喾告诉望舒,“连山”的意思,是指日光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连绵不断,威严如山,绝不允许世人藐视。
在望舒三岁生日那天,喾造了一只影子兔子,作为送给小女儿的玩具,它最初是匿形的,只有强烈的阳光才能让它现出浅淡的投影。好在喾赋予女儿一双奇异的眼睛,可以夜视、透视、远视,见不可见之物,所以在这世界里,只有她能看见兔子,而她的同父异母兄长羿,对此却一无所知。
喾的法术让兔子成为一个隐秘的观察者。它无处不在,却难以觉察。尧曾经为此起过疑心,他见望舒在对空气说话,而且柔情似水,后来才弄明白,这个性情独特的妹妹,打小就有自言自语的怪癖。
兔子说,帝喾是首席日神祭司,但儿子尧背叛父业,转而成为地神的祭司。喾因而不喜欢这个离经叛道的儿子,他让挚接管酋邦联盟的世俗权力,又让挚的兄弟们接掌日神祭司的职位。只有尧遭到边缘化,被分封在那座叫祁的偏远小城。喾指望这位不肖之子会意志衰退,无聊至死。
望舒虽然深受父亲的宠爱,但她对日神系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日光过于刺眼,时常伤害她美丽的瞳仁。她更喜欢阴柔的事物,结果成了月亮和星辰的崇拜者,只有望见月宫,她才会心情舒展。她偷着在家祭拜月亮女神常羲,每天都向她供奉新鲜水果。“望舒”是她为自己起的名字,在原先的“望”字里,她偷加了“月”旁,寻常人看不出其中的玄机,但兔子知道,这正是主人偏爱月神的证据。
兔子说,由于不喜欢日神,望舒坚定地站在尧这边,并对尧的怀才不遇愤愤不平,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化装成一个中年妇人,用葛巾遮住惊天动地的面容,乘坐牛车前往祁城,一路上饱受盗贼的惊吓,好在有机警的兔子伴随,每次身遇险境,兔子都会事先发出警告。兔子的耳朵可以自由伸缩,有时还能预知未来,这点超出了喾造它时的预期。
尧在地下神庙里盛情款待一名叫做羿的武士,他来自天界,箭术无双,尧想跟他结为死党,但又担心被羿拒绝,见望舒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跟妹妹商议,要她设法诱惑羿,让他去解决掉那些黑名单上的对手,而尧承诺的回报是,在自己称王之后,他将助她成为首席月神祭司,并推动月亮历法的实施。
望舒被尧开出的条件打动了,站起身说:“我得先瞄一眼你说的那位再说。”
于是尧领她去神殿侧门的布幔后面偷看。越过温热的炉火,武士脸上的杀气在火光中闪烁不定,而目光却清澈得如同两岁的婴孩,魁梧的身影投在墙上,变得庞大而夸张,如同一头展翅欲飞的巨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突然涌上望舒心头。她想对尧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两腮已经变得绯红。兔子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就在那个偷看的瞬间,羿俘获了望舒的芳心。
望舒被尧安置在城郊的老宅里,那是他的支持者捐赠的无数房子之一。她在那里跟其他女人一起侍奉夫君。在最初的日子里,望舒得到了羿的全部宠爱。羿沉迷于望舒的姿色,奋力浇灌这朵鲜花,不分昼夜;那些身段肥美的侍妾,只能满含嫉妒地在门外偷听,心如刀绞;而兔子守在门与墙之间,眼望两边的隐秘战争,也恨意难消。兔子不喜欢那名外来的男子,因为他占有了女主人的一切,但它更讨厌那些饶舌的侍女,她们言辞过于刻薄,把望舒贬得一文不名。
趁着两人短暂休息的片刻,兔子赶紧进屋告诉望舒说:“她们恨你,恨得咬牙切齿。”
望舒笑了:“我知道,她们是为恨而生的女人。”
兔子说:“你不能这样朝夕缠绵于床笫,你该到外面去看看月亮,沐浴一下月神的露水。”
望舒说:“他很快就会离开。我的确有点贪心,但这可能是最后的快乐了。”
兔子沉默下去,再也没有吱声。它沮丧地坐回门边,把脑袋钻进望舒扔下的衣物里,听见在屋子那一头,望舒再次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
尧的下一次拜访打断了男女主人的春梦。失意的王子在门外守候多时,仿佛在安静地听床。终于,羿披上葛袍走出屋子,大汗淋漓,好像刚刚结束一场马拉松长跑。尧看着羿的模样,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尧说:“已经过去七天了。你的新婚之夜有点长了。”
羿笑了笑:“我说过十日的,在那只屁股上。”
尧也笑了,递去一个木片,上面刻着一堆名字。
羿看都没看就收起了木片:“好,我三天后出发。”
尧又招招手,一群脚夫挑着担子涌进院子,运来了粟米、猪肉、菜蔬跟柴禾。
“我会替你照看她的。”尧的言语意味深长。
羿回到屋里,对望舒说:“穿上衣服下厨做饭去,七天没吃东西,我已经饿了。”他从墙上取下弓箭,“我要去山里练习箭术,顺便打点野味。”
望舒起来梳妆,看见水镜里的那个女人,因纵欲而变得面容憔悴,便自嘲地笑起来:“我收工了。死兔子不要怪我。”
兔子满腔怨言,这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它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你太累了,该好好歇息了。”
望舒走去厨房,用尧刚送来的新鲜猪蹄炖了一大锅肉羹,还添了小葱、姜片、桂皮和罂粟叶。肉香很快就弥散开去,越过院墙,被风传扬得很远。就连远在山上狩猎的羿,都闻见了这羹汤的浓郁香气。
香气也惊动了四邻五舍。一个行乞的老妪敲开院门,说要用“不死药”换一碗米饭和一盆羹汤。老妪弯腰驼背,手持一只葫芦,脸上爬满刀刻般的皱纹,每一条都填满了那种被称作苦难的事物。望舒赶紧返身回到厨房,端来了米饭和羹汤,却没有接受对方的神药,她想,那一定是个玩笑。
“你拿去吃吧,要是不够,我再给你去拿。”望舒递过陶碗,脸上露出悲悯的神色。
老妪见望舒不要她的神药,突然生气起来,伸手打翻米饭和羹汤,扭头就走。望舒有些吃惊,呆呆地望着对方蹒跚而去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兔子在主人耳边低声叫道:“老太太有些来历,我得过去瞧瞧。”它跳下望舒的肩头,一溜烟地跑了。
离别的时刻近了,羿跟望舒变得缠绵起来,有些难舍难分。他把尧送他的玄铁短刀割下一缕头发,把两件物事都放在望舒手里:“你见它们,如同见我本人。”
望舒想了想,咬开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羿的手掌上写下一个“舒”字。血字迅速隐入表皮,消失不见。望舒说:“你若想我,字就会显现。”
羿笑了:“为什么一想你就会见血?”
望舒笑而不答。羿以为她有什么玄机,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依直觉行事而已。唯有兔子洞察一切,看出其间隐含的凶兆,只是它不敢吱声,打算日后设法助女主人脱困。
羿悄然走了,在一个没有星月的漆黑黎明。望舒还在沉睡,梦见自己被一只凶恶的老虎吞进肚子,仿佛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于是她就继续沉睡,直到日头高照、被兔子推醒为止。
兔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望舒,在羿走后,必须先办一件大事。它说,那天来的乞丐,把不死药交给了羿。羿起初不要,逼得老太太现出原形,是一个长着野兽牙齿和尾巴的怪物,身躯如同巨人。羿非但没有引弓射箭,反而跪下单膝,露出谦卑的表情。他收下那只葫芦,然后怪物就变回了老妪的模样。
望舒心中惊疑不已,问那怪物是什么来历,而羿又为什么对她如此恭敬,兔子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来吧,我带你去看藏葫芦的地方。”
于是兔子领着望舒来到后院,在打开一扇上锁的小门之后,便到了屋后的林子。他们经过一株柿子树、两株梨树和三株李树,又绕过四株桃树,最后停在一株半枯的老桂树下,那里堆放着五只散发恶臭的野兔尸体。无数只苍蝇惊飞起来,发出嗡嗡的抱怨声。兔子骂道:“这该死的羿,杀了野兔五兄弟,把东西藏进兔子洞了。”它钻进洞里,很快就从里面推出一只粗陋的木匣。
望舒好奇地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正是那只老妪的葫芦,细腰上有根丝线,串联着一枚翡翠玉牌,上刻八个蝇头小字:“羿舒同服,早皈天界”。望舒拧开木塞,倒出几十粒丹药,小如红痣,油亮可喜,在掌心里滚来滚去,似乎在说出一种诡异的谜语。
兔子一见玉牌上的文字,就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它的位置,顿时鼻子发酸,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刚巧滴在望舒掌上,跟药丸混在一起。望舒说:“不好,药都化了,赶紧吃了吧。”于是她把化开的药丸让兔子舔尽了,又倒出一些放进自己嘴里。
“哇,好苦,比黄连还苦!”她俩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林子外,那些侍女也在大呼小叫,好像发现了被打开的院门。她们手挥木棒,想要吓走看不见的小偷。望舒赶紧把葫芦藏进怀里,埋好木匣,假装摘了一些野菜,蹒跚地走出了林子。女人们发现了望舒,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以发泄心中的深仇大恨,而望舒一言不发,她走回屋子,把自己锁在里面,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囚徒。那些侍妾无法进屋,就把尿液、粪便和各种秽物抹在门窗上,继续她们的恶骂,一直骂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望舒跟兔子躲在屋里,全心全意地等待身体发生变化,而这变化果然如期而至。起初她还有饥饿感,需要兔子三更半夜到厨房偷食,但这需求很快就烟消云散。她们不再感受饥饿,而且睡眠时间也大幅减少。又过了几天,当白昼的阳光射进屋子时,兔子惊讶地叫了起来,因为望舒变得更加美艳,眼神清亮,肌肤皎洁,犹如女神下凡。她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木屋,让每件器具都染上了神圣的色泽,就连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器物亡灵,都露出了古朴的轮廓。
兔子含情脉脉地叫道:“天哪,你迷死我了!”它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做出半晕厥的模样,惹得望舒咯咯直笑。
“死兔子呀,你也是雌的,看来我得给你按上男人的物事。”
兔子反唇相讥:“哼,我雌雄同体,哪里需要那种多余的废物。”
它跳上望舒的肩上,开始不倦地舔她的头脸。望舒容忍了她的轻薄,反手玩弄它灵巧的长耳,抚摸那柔软的皮毛,像是在回应它的亲昵。她们就这样过着温情而悠长的日子,直到羿征战回归为止。
出乎意料的是,得胜归来的羿居然性情大变,好像脱胎换骨,摇身变成一个凶恶的暴君。他毫无理由地酗酒,对望舒动粗,以各种方式反复施虐,让她无数次地死去活来。兔子惊悚地发现,昔日的血兆已经应验,而且它还很快猜到,此前造访的怪物,应该就是西王母本人,一位主管生与死的女神,她以自己的无上法力,改变了永生的定义,因为她“不死药”可以让人在旧肉身里得到永生。兔子语调平静地告诉我,正是那药救了望舒,让她每一次都能从濒死的状态中复活。
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兔子和望舒知道,离家出走的时刻已经到了。在巫师有黄指点下,她们吞下原先要留给羿的另一半丹药,身体逐渐变得轻盈,竟能在天上任意飞翔。她们在郊外练习了多次,像鸟类那样掠过祁城的夜空,然后停栖在树梢、旗幡和屋顶上,姿势比鸾凤更加优美。最终,在凌晨时分,她们悄然降落于后院,却不留神踩到侍妾们四处抛撒的粪便。羿在独自饮酒,众女都已睡死过去,没人知道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大事,就连望舒本人也不知道。
虽说踩了一脚狗屎,望舒还是显得异常兴奋,就为了这神术的获得。回到屋里后,兔子一边舔掉爪子上的秽物,一边劝说望舒,要她动手除掉羿,因为他会向月亮射箭,如同射杀十位小日神那样,尽管她们已有不死之身,但射月肯定会造成伤害,甚至会让月亮掉下来,令她们的新生活化为泡影。望舒先祭拜过月亮女神常羲,然后望着窗外的月亮,想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决定依了兔子的想法。
天亮以后,她换上一身缟素,先用羿的钱物遣散那些侍女,然后把睡在前院的羿叫进屋子,用毒酒和短刀把他杀死。对于望舒而言,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但每天长达五个时辰的暴力和剧痛,足以让她打消仅剩的善念。
一切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她脱下沾血的麻衣,等月亮重新爬上枝头,便跟兔子迎风升起在半空,如同传说中的翩翩仙子。附近的土狗们一起朝天狂吠,发出热烈而凶猛的赞美。两名小祭司目睹了这一幕,赶紧跑到阳城,添油加酱地报告给了尧王。尧听到这条意外的消息,惊得下巴都掉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望舒和兔子的月亮之旅并不尽如人意。尽管尧早就履行承诺,在大地上推行月亮历法,但传说中的常羲和十二女月神不知去向,广袤无垠的戈壁上,只有一座寂静无声的花园、一所杳无人迹的宫室,以及一位叫做吴刚的常住居民,他迷恋那棵遮天蔽日的桂树,对望舒这样的绝世美人反应冷淡。
月亮的现实,跟想象中的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让望舒大失所望。她成天以泪洗面,悔恨自己对羿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那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叫醒她沉睡的爱欲,给予她短暂而热烈的欢愉。而现在她一无所有,还担着谋杀亲夫的罪名。兔子眼看望舒情绪失控,也有些慌了,赶紧用舌头去舔她的眼泪,不料望舒的泪水如此丰沛,灌满整个水池,她就这样漂浮在水面上,像一朵绝望的睡莲。
兔子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只好陪着主人在泪池里泡着,就像泡着冰凉而咸涩的海水,时间一长,竟泡出了自己的真形。那天吴刚走进宫殿,一眼就看到了兔子的存在。他回头取来桂叶喂它,像喂养自家的宠物。兔子为此非常恼火,知道自己从此失去了隐身的能力。
“该死,地上的人从此只要抬头,便都能看到我了。”兔子恨恨地想,把吴刚塞进它嘴里的桂叶吐了一地。它先是责怪眼泪,进而又责怪望舒,最终还是归咎于羿那个坏蛋,要不是他的暴行,就不会有逃亡和眼泪。兔子怨气冲天,开始撺掇望舒重返大地,因为月亮是寂寞之地,不能疗愈望舒的创伤。望舒此刻已经失魂落魄,早就没了主意,只能任由兔子摆布。
于是他们捡了一个桂花怒放的日子,重新飞上太空,穿越稀疏的小行星和流星群、厚重的云层、绿色的田野和山丘,在浓雾中降落于祁城,却发现那座尧的旧宅已经荒废,房子全部倒塌,只剩下一些断垣残壁,野兔、狐狸和蜥蜴在其间出没,俨然是废墟的主人。此外还有两棵粗大的柏树,孤零零地立于寒风之中,形影相吊。
望舒向附近村民打听,这才惊讶地发现,她在月亮上只有半年,大地却过了一百八十多个年头。父亲喾、兄长挚与尧早就谢世,她认识的其他人也悉数化为黄土,就连他们的亡灵都已不知去向。时间的魔法真是令人绝望,无论人有多么卓越,仍然无法抗拒死的宿命。面对废墟,望舒再次放声大哭,从黄昏一直哭到第二天黎明。
对于兄长尧,望舒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他是前无古人的伟大君主,手腕老辣,但言而有信,至少,他从未对自己的胞妹食言。就在废墟不远处,一座月亮神庙巍然独立,从晨雾里露出高耸的橙黄色瓦顶。那是尧为她专门打造的建筑,按照尧的计划,她应该是掌管那庙的祭司,在中秋节那天,主持全体民众的月亮献祭。
趁一切还没来得及完全化为乌有,望舒想去阳城凭吊家族的旧址和墓地。经过洛水时,恰逢中秋时节,蒹葭在沙洲上随风摇摆,而白鹤也在山峦间翩然起舞。她被这如画的风景深深地打动,坐到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把脚足浸入水里,感觉水流在脚边打旋,如同在亲吻和拥抱,说出温存的絮语。
“这才是我要的尘世,我再也不想背弃它。”她呐呐自语,流下欢喜的眼泪。
附近村民听说有绝世美人现身,都赶来围观,远远看见美人怀抱白兔,两足戏水,如同传说中的洛水女神临世,水仙花羞愧得垂下苞蕾,就连锦鲤都吓得沉到水底,根本不敢抬头。他们于是奔走相告,说是宓妃正在显灵。接着,更多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洛城的街道和巷子变得空无一人。
“我累了,不想再走下去了。你看,景色如此美丽,人民如此热情,为我倾国倾城。哦,是的亲爱的,我的脚走酸了,我要在这里洗脚,就这样一直洗下去。”望舒对兔子宣布了这个决定,而兔子这回没敢出言反对。
当地居民为“宓妃”建了一座质朴而结实的木屋,它建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像马头那样伸向碧波荡漾的河面。望舒头枕水流,眼望星空,失去亲人的伤痛得以疗愈,脸上开始露出清新的笑容。兔子如此钟爱自己的主人,几乎到了心悸的地步。它偎依在她怀里,听见舒缓有力的心跳,犹如夔在月光下敲击乐鼓。
“你是我的歌手,你是我生命的源泉。”兔子在望舒耳边低语,心中的爱意绵绵不绝,如同身边的洛河。
“我终于懂得,奔月是为了生存,大地才是真的生活。”望舒没有理会兔子的表白,而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兔子听了这句箴言,不免大吃一惊,感觉主人已经长成睿智的圣人,满腔的柔情,顿时化成滔滔不绝的敬意。
这天望舒正在河边洗濯长长的秀发,远处忽然传来叮当的铃声,还伴随着天籁般的乐音,随后,一辆豪车越过北面的山冈和沙洲,从水面上疾驰而来,六条匹龙马在前牵引,四对鸾凤展开巨翅在头上遮阳,十二条江豚在两翼护卫,车厢雕龙画凤,镶嵌各式颜色宝石和珍珠,被日神的光线所环绕,闪射出耀眼的芒刺。
望舒好奇地盯着那金色车乘看过去,不料它竟转了一条大大的弧线,掉头停在自己跟前,有位白袍男子走下车来,管她叫“宓妃”,又自称是风神兼河伯,名叫“冰夷”,殷勤地邀她一起巡视洛水与黄河。望舒不懂宓妃和河伯是何方神祇,一时玩性大发,就抱着兔子上了对方的宝车。
豪华的龙车驶出洛水,在更宽阔的黄河水面上飞奔,掀起澎湃的波涛,四周的民船躲闪不及,纷纷人仰船翻。对于那些在水里高声呼救的船夫,河伯视而不见。他谈笑风生,向望舒炫示自己的放浪生涯。是的,众神主宰了红尘滚滚的人间,他们性情豪放,连管理山川的方式都如此洒脱。
但兔子说,就在这个节点上,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一个名叫“后羿”的有穷氏国王,正率领部将在河边狩猎,追逐奔逃的麋鹿和黑熊,看不惯河神的飞扬跋扈,就发出一支利箭,射瞎了他的左眼。河伯痛得大叫一声,掉进水里,鲜血顿时染红了整条河道,失控的龙车撞到岸边的岩石,化成一堆齑粉,而望舒从车厢里腾空飞出,刚好被岸上的后羿接住,像接住一件从天而降的大礼。
后羿无耻地亲吻了飞来的礼物,然后把她放进车厢。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笑了起来:“我们好像认识,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前世的女友。”
望舒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是的,我认识你,你很像我的羿,不,你比他更像羿本人!”
“自从刚才抱过你之后,我就一直在犯晕,连弓都拉不开了,也不知你到底施的是什么神术,所以我必须把你收了,以免你再去祸害别人。虽然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这回我决心自我牺牲,死而后已。”
望舒也愉悦地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动人的甜言蜜语。
她当然知道后羿不是羿,但从这个冒牌货身上,她仿佛看见了羿的影子。后羿身材高大,精通箭术,俨然就是羿的转世,却比羿这种直男更擅长调情,而且言辞幽默,举止有礼。于是她把对羿的情感,全部移到这位国王身上。两人就这样一见钟情,眼里都迸出了灿烂的火花。
后羿于是停止狩猎,把望舒带回营地,罔顾兔子的坚决反对,当众向人宣布这是他的新妾,两人迅速卷入一场天昏地暗的热恋,丝毫不避讳人们的视线。无数男女在四周窥视,交头接耳,把他们的绯闻传得天下皆知。
兔子插在他们中间,这时就是成了累赘,被望舒赶出屋子,孤苦伶仃地栖身于后院的狗舍。望舒说:“去吧,自己找伴玩去吧。”她瞳孔放大,眼神迷离,就像沉浸于初恋的痴情少女,对兔子的酸楚视若无睹。
兔子为此非常生气,决心狠狠地报复它的女主人。它在附近找了一大堆野兔情人,跟它们轮番苟且,场面变得热火朝天。不久之后,洛城里突然冒出无数只新生的小兔,它们在大街小巷里乱窜,甚至爬进司城大人的被窝。
但兔子事后并未炫耀自己的生殖业绩,反而陷入更深的忧虑。它说,当时整个中原都轰动了:一个风流成性的世俗国王,居然娶了洛水女神,这符合世人的庸俗理想,却触犯了天条。兔子跳上望舒的窗台,隔着轻薄的窗纱,再次向她发出警告说,这全是转瞬即逝的美梦,他们间的蜜月,顶多只能维持三个月时间。
望舒捂住自己的耳朵,拒绝听取兔子的谏言。她隐瞒仙女身份,藏起跟前夫相关的暗黑记忆,沉溺于国王的爱河而无法自拔。但后羿很快就接到一封密函,说是有穷国发生重大变故,要他赶紧回去处置。于是他匆匆辞别爱妾,说是很快就会回来跟她团圆,两人在洛河边依依惜别,四周挤满了目不转睛的吃瓜群众。
此后的每一个日子,望舒都在翘首以待,就连睡梦中都会被马蹄和刀戈声惊醒,以为那是夫君夜归,可她最后等来的,竟不是后羿本人,而是他被爱将、老婆和小徒联手杀害的噩耗。不仅如此,她还被告知,后羿死得很惨,他被剁成肉酱,做成了鲜美的肉羹。
望舒大哭一场,痛悼死于非命的新郎君,并为人生的无常感到悲痛。她的眼泪引发了洛河史上最大的一场潮水,差点淹掉自己的房子。她无奈地发现,后羿是羿的彻头彻尾的复制品:两者使用同一个名字,都以尊者的身份现世,也都夭折于血光之灾,在喧嚣的世界里转瞬即逝,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望舒刚得来的幸福,顷刻间就化为泡影。永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她是情场的失败者,而且看不到任何转化的契机。
兔子在支支吾吾之后,被迫说出一个秘密——在不死药背后,隐藏着某种恶毒的咒语:服用者不能有爱,因为任何一场情爱都会以悲剧告终。兔子在她耳边压低嗓门说,这是随侍西王母的青鸟酒醉后冲着石壁说的,而兔子的长耳捕捉到了这条消息。在它看来,死掉的两位,都是英雄和国王这样的大人物,所以只有一种方法能破解诅咒,那就是找个乡巴佬,过最寻常平淡的日子。
兔子后来向我承认,它居心不良地编造了那条谎言。它不喜欢望舒身边有被她喜爱的高贵男人,因为那会分走对自己的宠爱,它指望谎言能让主人彻底戒掉男色,安心地跟它朝夕相伴。但望舒的心却为此沉下了深渊,她无法想象自己会跟一个农夫谈情说爱。
眼看望舒成天无精打采,兔子不免心中有愧,便又讨好地出了个馊主意:“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出身贵族又家道中落的男人,这样妳会感觉好些。”望舒立刻就想到一个人,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兔子也心领神会地笑了:“嘻嘻,不会是那个吴刚吧?我后来打听清楚了,他可是东夷族的要犯,手头有过四条人命。”
望舒大吃一惊,抱起兔子就飞回了月亮。他们意外地发现,花园已经被一些来历不明的工匠拓展,变得日益明媚起来。她们在长满牡丹、芍药和金盏花的园子里闲逛,在雕梁画栋的广寒宫做眼泪浴,顺便去观察吴刚,看他的脑袋有没有继续浸水,但他依旧沉湎于跟树的虐恋,目不斜视,并没有多少改进的迹象。望舒按捺不住,出言谴责吴刚的斧头暴力,但随后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赶紧低头捣药,心想还是快点弄出那该死的不死药为好。兔子也很喜欢这种累活,它前肢敏捷,可以把石杵捣得飞快,但时间久了,终究还是觉得无聊,于是就跟望舒商议,要把痴汉吴刚丢给大树,再次飞回大地,去启动新一轮的寻夫旅程。
兔子说:“一切都是命定,让我们听天由命吧。”而事实是,兔子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它在大地上四处搜索,找一个合适的角色,还预先算出对方的行走路线,然后领着望舒迎去,结果在穿越东汉年间的密林时,邂逅了一位年轻的农夫,名字就叫董庸。
在兔子的教唆下,望舒假意坐在石头上哭泣,说是迷失了回家的路径。董庸见她可怜,就帮她一起找家,结果发现了一间猎人修建的石屋,它坐落在山崖脚下,被野树和藤蔓缠绕,已经跟山林融为一体。
兔子伸出玲珑的小爪,指着石屋叫道:“你看,那就是她的家。”
天色逐渐昏暗起来,归巢的鸟雀在头顶上大声喧哗。美人邀董庸留宿,点燃松脂,一边闻着松香,一边听他讲自己家族破产的旧事。原来董家是高昌一带的侯爵,但因遭人诬告,被皇帝夺走爵位和财产,沦为赤贫的农夫。父亲病故之后,他竟连丧葬费都无法支付,只能向父亲的故友求告,借来一百贯铜钱,眼下他正打算回去偿还债务。讲完故事之后,他还结结巴巴地赞扬了一回望舒,说她长得好看,就像传说里的嫦娥和宓妃。
望舒发现对方的出身符合自己的期待,长相和言谈也不粗俗,甚至还懂得嫦娥与宓妃的掌故,因而指望这平庸的男人能让她摆脱诅咒,于是开始发起魅力攻势,自称是西王母的第七个女儿,擅长耕织,愿意助他摆脱债务危机,说完,对董庸顾盼一笑,妩媚得令人发指。董永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当夜就跟美人做了简陋的拜堂仪式,兔子则勉强当了一回伴娘。
望舒说:“你那么年轻,还没有尝过女人,更没有试过仙女,既然我们已经结为夫妻,我现在就要给你一点意外的惊喜。”
这惊喜果然不同凡响,整座树林都在彻夜摇晃,发出不安的骚动,牙獐、灰狼和野猪都吓得四处乱窜。兔子堵上长而柔软的耳朵,拒绝聆听望舒的吟唱。事后董庸在草席上睡了三天三夜,爬起身时,发现自己双膝酸软,就连喝一口水都要下跪三次。
连续受惊多日的兔子躲在墙角,耷拉着长耳朵,有气无力地说:“以后还是悠着点吧,老兄。”
望舒却这样鼓励道:“看来你还行,比我想象得好,但你的名字不行,过于平庸,不妨改庸为永,但愿你能跟我一样永久。”
董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变成了董永。他们走出小屋,朝着董氏曾被封侯的祖地高昌城阔步前进。兔子跑得飞快,像羿射出的利箭,而望舒随着董永款款而行,还用丝绢遮住容颜,以免再次引发河洛式的骚乱。走过十天九夜和五百里地之后,他们敲开了富翁刘善人的朱红色大门。
董永深深地作揖说:“三年前我曾答应为奴五年,偿还一万钱的借款,以报答您的大恩。现在,我来履行我的承诺了。”
刘善人身材臃肿,对来者笑容可掬,但他豢养的黑犬却冲着兔子狂吠,好像见了什么无法忍受的事物。债主看了几眼满身尘土的夫妇,又仔细打量过红睛白毛的兔子,然后说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你是高昌候的子弟,卖身为奴,是对先祖的不敬,况且你已经有了妻室,要是让老婆独守空房,那是我的罪过。所以,只要你把这只兔子给我,咱们之间的账就算两清了。”
兔子惊恐地跳上望舒的右肩,前爪抱着她的细颈,在那里簌簌发抖。
“你的兔子,长得跟画像中的嫦娥兔很像,应该是个吉祥之物。”刘善人补充了一句自己的见解。他的视线,始终落都在兔子身上。
望舒用力摇头说:“不行,兔子不能给你,但我会一些纺织的手艺,可以织一百匹布来抵偿债务。”
刘善人哈哈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喝住坐立不安的黑狗,转身进院,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我只需要十天!”望舒冲着已经紧闭的朱门喊道。
对于这意外的结果,董永毫无准备。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如梦初醒地对美人说:“既然他不需要我,那么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董永的家,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土垒的房子东倒西歪,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上天去,就连维修都变得毫无意义。意志坚定的望舒,此刻脸上也露出几分怯意。董永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我,我没想到,只过了三年,房子就坏成了这副模样。”
眼看望舒愁得快要哭出声来,心怀叵测的兔子终于决定出手相助。它舔了一下主人的鼻子,说是要用魔法助她一臂之力。望舒对此将信将疑。她不知道,这魔法来自喾,曾在尧那里得以发扬光大。兔子说,你们都给我闭上眼睛,然后它庄严地举起前爪,说出发音古怪的咒语。
等望舒和董永重新睁眼,面前的一切都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从此,董永和望舒拥有三间明净的瓦房,还有一架织机、一具铁犁和一头强壮的公牛。兔子说,这是有实体的幻术,只要意念在,它就是物质,意念一旦消散,它就化为乌有。
望舒走进魔法屋子,打量里面的陈设,不禁笑出声来。兔子深知她的喜好,替她安排好了最要紧的细节:带有纱帐和帘勾的雕花矮床、织锦被衾和筒式软枕、清漆几案和彩陶灯盏、放满梳篦、钏钗、脂粉和香膏的妆盒,以及带有环形软垫的朱漆马桶。在东边的偏房,望舒看见灶台、碗柜、餐案、草席、水缸和柴禾,各种杂物一应俱全,而在西边的偏房,除了锄头、风斗和蓑衣之类的农具,还有一台结构精密的织机。
“死兔子真坏,弄出这些东西来糊弄我,让我越发离不开你,把你宠成一只小怪物!”望舒半嗔半喜地抓过兔子,把它抱在怀里,给了一阵雨点式的狂吻。
现在轮到望舒来施行魔法了。她的魔法一半来自父亲,一半出于创意。她对兔子说:“我的死兔子呀,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要跟你借一点东西。”
兔子情知不妙,想赶紧逃走,却被望舒紧紧抱住,根本动弹不得。
“天哪,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要恩将仇报吗?救命啊,谁来救本兔的小命?”兔子耷拉着长耳朵,一边挣扎,一边细声细气叫道。
董永站在一边发呆,而望舒则不怀好意地笑了。她伸出纤纤手指,从兔子身上薅下一些细毛,仔细地捻成经线,对它的抗议充耳不闻。等到月亮升起,她又摘取了一堆月光,把它们做成纬线,再用机子把两种线编织在一起。她一边推着梭子和机杼,一边告诉董永:“这叫月兔布,可以在夜里发光,只是用来做纬线的,是七月里的月光,到了八月,这布就会自行散掉,所以我得赶紧织完,十日后交货,这样才不会穿帮。”
董永吓了一跳:这岂不是在骗人吗?一旦布匹散了,该如何跟人交代?
望舒看了眼躲到一边清点毛发的兔子,狡黠地笑了:“官人不必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望舒就这样不吃不喝地织了十天,织出一百匹会在夜间发光的“月兔布”,然后雇两名脚夫,用板车把货拉进城里。刘善人原以为望舒的许诺只是诳语,突然得到这些神奇的绢帛,不禁喜出望外。但过了一个月,也就是进入八月后不久,月光丝线就开始失效,它们从绢布上一根根抽离,消失在黑暗之中,像冰融解于水,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兔毛。刘善人再次觉得他们就是一对骗子,正想要向账房先生抱怨,不料那些兔毛随风飞扬,化成一百只红睛白兔,紧紧簇拥在他四周,犹如一大群可爱的新生婴儿。刘善人转怒为喜,笑成了一朵胖头花。从此他把自家的庄园更名为“兔庄”,做起了兔子养殖和贩卖的生意。
董永并不擅长农活,连给公牛套上铁犁都很费劲。望舒把七十二亩地分给两家佃农打理,每年收来的租子足以度日,而董永每天的作业,除了读父亲遗下的旧书,就是在床榻上耕耘。他天赋异禀,有出人意料的强大犁具,懂得如何让仙女老婆喜悦,而望舒也很享受这种深耕,他俩就这样在房中过着低调的小康生活。跟羿与后羿不同,她和董永之间没有多少恩爱,唯有靠肉身来维系这世俗之家。但董永虽然勤勉耕作,却很快露出了力不从心的窘态。望舒懂得,夫妻的游戏如此脆弱,随时都有中断的危险,她必须顾惜每一个生命的瞬间。
兔子深知望舒的弱点,抓紧时机发出警告,说是长此以往,董永一定会死于非命。为防止这种事发生,望舒应该立刻返回月亮,加入吴刚的炼丹术实验。
果然,兔子击中了望舒的要害。她忧心忡忡地问:“那么死兔子,我该怎样处置才好呢?”
兔子说:“这好办,你乖乖听我的就是了。”它效仿尧的手段,先是让那些小兔崽子到处散布“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然后在高昌城上空,运用幻象法术,演出了一场王母娘娘派天兵去董家抢人的戏剧。高昌居民放下手中的一切,仰脸围观,个个都看得心潮澎湃。随后,经他们的口舌加工,这出神话迅速传遍了街巷和田头。
望舒就这样跟无法永恒的丈夫含泪告别,在众目睽睽下,飞向高高的云端。兔子告诉她,他们每年只有一次会面机会,就在七月初七那天夜晚。计划的要点在于,董永不会因过度消耗而提前衰竭,从而给望舒炼制丹药留出宝贵的时间。
但事与愿违的是,吴刚的炼丹术看起来没有任何进展,据说,西王母不死药的本质,就是不可复制。兔子深知这点,但它绝不告诉望舒。它端坐在桂树下面,装腔作势地高举石杵,心中对吴刚的实验嗤之以鼻。就兔子而言,董永不是一件它送给望舒的情爱玩具,而是一个可以被不断重复的生命教训。但无所不知的兔子犯了一个大错,它过于自信,忽略了桂树的眼泪。这眼泪源自生命树的挚爱,而非吴刚的笨拙砍伐。望舒要到很久后才会懂得,那才是西王母神药的真正源头。
永生的女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姓董的男人逐年老去,势不可挡。到了他五十一岁那年,新皇帝重审昔日的冤案,下诏恢复高昌董氏的爵位,归还了被没收的财产,他终于咸鱼翻身,从一个卑贱的农夫变回了贵族。但这时他已经老得不可收拾。
这年的七月七日,望舒最后一次跟他相会,但他们什么都没做,甚至面对一桌丰盛的酒菜,双方都不曾动过筷子。在那没有月光的屋子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尧、羿和后羿的亡灵,他们聚集在烛光外的暗处,像发黄的画像那样沉默不语。望舒面对苍老的董永,轻抚他的白发和皱纹,再次放声大哭,痛悼生命的短暂,而董永一言不发,如同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
又过了一年,董永悄无声息地死了。他是老死的,死的时候,全身都化成了黄水,连骨头都没剩下。
望舒跟兔子匿名参加了董永老侯爷的葬礼。棺材以楠木打造,面板上的浮雕,刻画了董永和“七仙女”的动人事迹,上面还抹着鲜艳的朱砂,但棺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破碎的瓷枕。一支数十人的哭丧队跟在棺材后面,缓缓走过村头那座名叫“鹊桥”的小石桥,装腔作势地干号着,仿佛同时死了八百个亲人。她们制造的声浪太大,把附近的几个村镇弄得鸡飞狗跳。
望着这荒谬的场景,她俩都深切地意识到,在岁月无情的世上,唯有两个生物是不死的,她们形影相吊,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兔子很享受这个事实,还为此洋洋自得,而望舒却感到了深深的绝望。永生让她被时间抛弃,成了世上最孤单的人。她决定启程去找西王母本人,请求她解除这永生的魔咒。
兔子在想,下一步,它又该如何阻止她呢?
【作者附记】
作为一篇互文结构的实验小说,本文涉及嫦娥与羿、宓妃与后羿、七仙女与董永等多种神话,它们分别源自《楚辞》《山海经》《搜神记》等典籍。我试图借用虚构性文体,描述日神系、月神系和地神系的三方博弈(猎日,奔月,制陶或理水),同时梳理古代神话的两大主题——生命的速朽与永生,并揭示这两种叙事的内在逻辑。读者若要获得该故事的全部细节,可参阅笔者的另两个短篇《有黄》与《吴刚》,三者构成了充分自足的叙事共同体。
完稿于2023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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