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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作家相片Deco Ju

相骨师


本小说插图:邬凡




窅娘纤丽善舞,后主坐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命窅娘以帛绕足,号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莲花中,回旋有凌波之态,由是人皆效之。

——《十国春秋》





那个叫做鸦头的十六岁女子,顶着一把破伞在街上独自行走,鬓髻散乱,青布短裙和绣鞋已经湿透。


她在寂冷的石板路上奔行,奋力抵挡江上吹来的大风。没有人认得这个形态卑微的女子。就在油布伞即将散架之前,她跑进了光线黯淡的药铺。


她从衣襟里掏出早已打湿的药单,艰难地打开,发现墨迹已经彼此叠印粘连。长着山羊胡子的药师,从柜台后面接过了药方,凑近鼻子仔细辨认了一番,仿佛在探寻开方者的气味。


药师开始打开那些小抽屉,抓出一些晒干并切碎的药草,放在小铜秤上仔细称量。店铺里顿时弥漫出一股草药的香气。


鸦头没有搭理药师,而是笑着对正在用方絮纸包药的少年学徒说:“包得紧点,上回就散了。”

学徒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头也不抬地说:“每次见到你,我的药就包不好。”


鸦头嘻嘻笑了:“莫非我还是个祸精不成?”


学徒的脸涨得更红了。他没有言语,把药包分为两摞迭起,用粗糙的纸线仔细地扎好,仿佛在包扎一件贵重的宝物。


鸦头接过药包时,小手指甲轻轻滑过学徒的手背。学徒浑身一颤,手僵在半空中,一时放不下来。鸦头又一次嬉笑起来。她打开伞,飞也似地跑出店铺,重新回到细雨迷蒙的街上,随身带走了她的笑语。药铺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鸦头是在给自己的主人抓药。他已经病了一个多月。自从他应召入宫,回来后就抑郁寡欢起来,仿佛丢了魂似的。她先后延请三四位道士,都说是情志所郁,心脾两亏。但改了多次方剂,也不见有什么起色。鸦头也有着些急起来。她吩咐厨娘煎煮新药,自己跑进主人的房里,看见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独自品茶,眼神迷惘,表情忧伤。


鸦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一根鹅毛在他手背上轻抚,主人像被火燎一样抽回了手,叹口气说:“鸦头回来了?”


鸦头没有言语,又用手指轻挠他的胳肢窝。


主人微微一笑,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她没有挣扎,而是静静地站着,享用这被他的双手捕捉的时分。他的手掌冰冷而潮湿,像舌头一样卷住了她的手指。


主人的双手,看起来色泽白皙,肌理细腻,比女人的手更柔嫩和绵软,还有一种微弱的磁力,掌心就像章鱼的吸盘,可以吸住钢针、布扣和砂砾之类细小的事物。纤长的指尖总在神经质地颤抖,仿佛是在秋风里瑟缩的枯叶。鸦头迷恋这手,就像婴儿迷恋母亲的乳头。


她还记得被人第一次领到主人面前时的场景。那是三年前多雨的午后,他用食指和中指在她头颅上轻轻抚摸,一直向下摸到腰肢位置,然后迟疑地停顿下来,换成无名指和小指,缓慢地向上爬升,重新折回到头颅的顶部。


手指的爬行犹如蚂蚁,轻微而灼热,令她毛骨悚然,仿佛一股暖流涌上头顶。这是一种怎样的抚摸啊,简直就像来自神明的祝福。但主人突然中止了摸骨,呵呵一笑说:“这个丫头有奇骨,忠诚可靠,我要她了。”他摸索着掏出五两银子,交到人贩子手里。鸦头眼望这个即将成为主子的瞎子,突然间热泪盈眶。


在这动乱和朝不保夕的岁月,算命成为人们聊以自慰的重要方式。相骨术风靡一时,跟子平术、八卦术和相术并列,甚至比前者更加神秘。此术可细分为摸手、摸脚、摸乳、摸臀、摸颅、摸耳和摸脊等各个分支,门派林立,彼此倾轧,而且还大规模卷入朝政。许多相骨师成为宫廷和地方门阀的幕僚,为他们出谋划策。在茫茫黑夜之中,手指成为探索命运的最高用具,盲眼的智者藉此为迷途的明眼人指点江山。


鸦头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叫李大手的主人,是这行业中最拔尖的一位。他的技艺源自家传,源自唐人李淳风,由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一路传来,在他手里发扬光大。相骨行业必须由盲人担当,所以他一出生,就被父亲在眼里喂了毒药。他在剧痛和号啕大哭中成为盲者。神明先剥夺他的视觉,把他置于卑微和低贱的地位,然后再受赐神奇的预言法力。这是发生于盲人和神祇间的秘密交易。


基于某种罕有的天赋,李大手发展了祖上传下的秘术,把它推进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的相骨算命术跟事实几乎分毫不差,犹如神明,据此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相骨的预约,已经排到三年之后。他的收费只有两种标准:穷人五个铜板,富人五两银子。他据此积蓄大宗财富,购置宅院和丫鬟,雇佣车夫、园丁、厨娘和杂役,出门前呼后拥,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此前他曾奉召入宫,替皇帝及其嫔妃相骨,深得皇帝宠信,所题写的“天机蕴骨”四字,被刻制成匾额,高悬在府邸门口,由此获得更大的名声。


李大手毕生没有娶妻,婢女鸦头是他身边唯一的年轻女人。鸦头的职责就是伺候他的起居,并在“出诊”时加以搀扶和导引。此刻,身材肥硕的厨娘走进来,摆放好了四菜一汤的饭菜。主人开始默然吃饭,只扒了两口,便黯然放下了筷子。鸦头知道,他的忧郁病已经很深。她伺候他宽衣解带,用热水仔细擦拭他的全身,在他躺下之后,再用手指和鹅毛交替着轻抚他的肌肤,直到他闭眼入睡为止。


鸦头见他许久没有声息,以为他已经入眠,便在床榻下部的踏板上铺好被褥,吹熄了灯焰,静静地躺了下来。她的位置比主人低矮两尺,无法看到主人,却可以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咳嗽和叹息。


主人突然在黑暗里发问说:“鸦头,你知我的心思吗?”


鸦头没有吱声。她不想理他。她知道他为那个女人心苦,而她却在为他而心苦。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啊。他是她的主人和父亲,也是她的男人,她从身子到灵魂,都只属于他一人,但他对此却视而不见。他的那个物件,从未为她发硬。


主人说:“你上来吧。”


鸦头顺从地爬了上去。


主人又说:“你睡那头,我想抱着你的脚睡。”


鸦头又顺从地掉了一个头,把冰冷的脚丫子放进主人的怀里。


主人开始轻抚她的脚尖,仿佛在试探一种新的事物。他的手指像鹅毛那样轻轻掠过脚心,令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痒死了,老爷……”


主人止住手指在脚心上的运动,继而转向脚面和脚跟,最后用力把它们抱在自己怀里,仿佛抱住一对即将飞走的鸳鸯,然后爱不释手嘴地亲吻起来。


鸦头知道他在为那个得不到的女人而伤感。她默然轻抚他的双腿内侧,还有两腿间的那堆小而软的部件,闻着他独有的气味,心里也很悲苦。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代用品而已。她的脚临时替换了那个女人的脚,硕大,坚硬,上面还有一些茧皮,那是自幼在田野里赤脚行走的结果。她是一名粗使丫头,不值得这个男人喜爱。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反而觉得平静起来。她安于天命地轻叹一声,一松手,丢开那堆杂碎,迅速沉入了睡乡。


在梦里,鸦头回到南方的家乡,欢笑着扑进老奶奶的怀里。村民都来看她,仿佛在围观一件来自京师的上等礼物。父亲倚锄站在草屋前,一言不发,不安地侧耳倾听这意外的喧哗。他的眼睛已经失明,就像主人李大手一样。但他的双手没有那么纤细白嫩,它们结满厚茧,像牛皮那样坚硬。它们开始抚摸鸦头,仿佛在困难地辨认一件久违的事实。鸦头看见父亲的眼里流出血来。他说,你就要大祸临头了。鸦头立即从梦里吓醒了。她坐起身来,伸手去摸主人的眼窝,发现那里盛满了液体,便赶紧下床点灯,在弄清楚是眼泪而不是血水之后,才松了一口气,独自坐在床沿上发呆。


“我梦见了爹爹,他眼里流出来的都是血。”她说。


“那是一个凶兆,而且与我有关。”李大手声音忧郁地说,“血水从你父亲眼里流出,现在我就是你父亲。是的,我会大祸临头的。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鸦头恳求地说:“主人,我不要你出事。你不会出事的。”


李大手笑了,前额反射出微弱而神圣的光线:“一切都是命。你有你的命,我有我的命。我依命而行,又有什么过错呢?”


鸦头黯然无语。在她变得很老以后,她都能记得这宁静的夜晚。李大手再次召唤她躺下,开始抚弄她的乳房和下体,把她弄得无比兴奋。在他的灵指触摸下,她的身躯达到了第一次高潮。从此她才懂得,主人的手指可以替代所有的男性器官。它们所向披靡。




鸦头最不愿回想的,是她随主人入宫的那个日子。他应召入宫,替皇帝及其家眷相骨。这是李大手毕生的最高荣耀。鸦头为他精心梳妆,依照士人的风格穿戴,头戴幞头,巾顶上缩小呈尖圆头状,下垂的两脚用铜丝支撑,看起来犹如一对微微颤动的硬翅。鸦头还给他缝制了一袭圆领白衫,腰间扎上深蓝色色丝带,足登“万里堂”出品的皮履,俨然是一位入京赴考的举子。


皇宫位于金陵城的中心地带。他们乘坐差役驱使的马车入宫,又在宦者导引下,穿越迷宫般的道路。鸦头看见了高大灿烂的建筑群,被金黄色的琉璃瓦覆盖,仿佛置身于传说中的天庭。到处是琼花玉树,还有天兵和仙女,他们服饰华丽,佩环叮当,仿佛就在云彩里飘行。黄铜铸造的龙纹香炉,燃放出天竺香、爪哇香、苏合香和丁香的混合气味,令所有闻者都心醉神迷。


李大手在鸦头的搀扶下行走,用耳朵捕捉各种迎面扑来的声音。他在她耳边絮语,说他听见了士兵用铁矛锤击石板的金属声,宦者敲击鳄鱼皮鼓的咚咚声,朝臣们在走廊上碎步而行的步履声,侍女的长裙在地上拖行的窸窣声,妃子的钏钗和佩环彼此碰撞的声音,女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以及从内廷传来的悠扬的歌声和器乐声,还有那些连她都能分辨出的乐器——琵琶、三弦、箜篌、角筝、胡笳、横笛、尺八、箫管和腰鼓,以及老鼠的细足在房梁上匆忙爬过的声音。


这些声音的盛宴,终止于宫门被打开的那个瞬间。上过油的门轴发出微弱的摩擦声,乐舞戛然而止。鸦头看见,梁栋和台阶上插满鲜花,窗户和墙壁上都是红罗朱纱,在大殿中央,一个水晶杯子被人放在桌案上。那个众多美女环绕的男人,说出了尖亢的话语。那是皇帝本人。他坐在龙椅上,举止优雅而颓唐,散发出中年贵妇般的温润气味。但在看见相骨师及其侍女之后,他的眼里射出短暂的光芒。



皇帝被允许摸的只是掌骨。他伸出手来,小而白皙,柔软得像一块细绒棉布。李大手惊叹地说,这是真命天子的手骨。他反复摸了很久,沉吟良久,然后小心地斟酌言辞道:皇上的命是大格局之命,非但能驾驭全天下女人,而且还有女贵人相助,实在是无双的艳福。还有,在示指和将指的骨节上,都有显著的凹缝,代表文采,可见圣上辞章秾丽,无与伦比,足以成为后世典范。只是在尾指的第一骨节上,有个很小的三角形指褶,代表一次厄难,因辞章而起,却跟饮食有关,恭请圣上千万当心龙体。他费力地说完这些,额角上渗出了微汗。鸦头知道,他在竭力安慰这个即将大祸临头的皇帝。


皇帝没有动怒,反而呵呵一笑,掉头对身边的女人说:“我的饮食,应该都在你的身上。昨晚我还拉了一回肚子,也许是那盘兴化荔枝闹的。这位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你不妨也来让他摸一摸,这女贵人的名分,怕是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年轻的皇妃周薇,紧挨皇帝坐着,面容秀丽,身躯丰盈,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大手,又仔细看了一眼鸦头,暗藏机锋地笑说:“我不想给外面的男人碰,皇上还是让窅娘试试吧。我也想欣赏一下她的命格,看她究竟有怎样的福德,能赢得皇上的春心。”


众人的目光随即转向那个正在曼舞的大眼姑娘。她身穿紧身波斯短袄和开叉舞裙,细腰如蜂,大腿修长,玉腹上露出细圆的肚脐。一对脚足只有四寸光景,被软底绣花鞋仔细裹着,小巧得犹如幼童的肢端。在这流行肥润款式的时代,她的身姿和脚足都鹤立鸡群。


鸦头猜想她就是名闻天下的窅娘,大唐帝国最杰出的舞娘,也是皇帝宠爱的妃子之一。她长着一张女娃似的小脸,表情天真,向李大手碎步走来,嘻笑地站到他跟前,一屁股坐在鹅黄色的交椅上:“来吧,我没这个忌讳。你可以随便摸的。”她用明媚的大眼瞥了一下王妃,说得意味深长。


李大手微微一笑:“那好吧,若是娘娘愿意,我要从头摸起。”


窅娘把手放在李大手手里,好像在把命运慷慨地交给一个陌生访客。李大手握住她的手,先卡住虎口,以两指在她掌心仔细摸索一遍,若有所思;而后,又开始摸她的头颅和面颊,再自上而下地检索她的脊骨。每一轮试探,都耗费了大量时间。


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文艺和宴乐上去。对皇帝而言,算命就像喝一盏参汤,算过之后,杯盏就该被放下了。他轻轻击掌,下令众人继续奏乐和跳舞。几位满脸谄容的文臣也开始赋诗,彼此唱和,终止的语词游戏被重新启动。在皇帝低吟之后,周薇开始浅唱,嗓音沙哑而性感,皇帝亲自为她击筑,随着迟缓而空寂的节律,脸上露出了梦幻般的表情。


“金雀钗,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 还似两人心意。 珊枕腻,锦衾寒, 觉来更漏残。”


鸦头不知道,这是皇帝昨夜新填的《更漏子·金雀钗》。在华丽的语辞中,他跟周薇互诉衷肠,仿佛在抱团取暖。宋人已经兵临城下,而皇帝仍然沉浸在韵律的迷梦之中。只有窅娘在静待这场冗长的相骨仪式。鸦头从未看过主人如此认真地摸过一个客人。他的手指如此敏锐而灵巧,在她身上轻触、爬行、跳跃和回旋,流连忘返。这种情形在摸足时刻变得更加严重。


窅娘褪下丝袜,解开紧紧缠绕的白绫,露出新月形状的脚足,纤小、细嫩、莹洁,有如白玉琢成,脚趾更是小得犹如珍珠,羞怯地躲在蚌肉里,上面点染着艳红的豆蔻汁。李大手看不见这些表层的事物,他的两指轻轻掠过脚面,又转向足底,在那里缓慢爬行,仿佛蜗牛在蠢蠢欲动。良久之后,李大手突然怔住了,就像胸口被猛击了一掌,手指冻结在那淡红色的足底。过了良久,他才发出从未有过的赞叹:“啊,啊,真好,真好......”他失态地低声叫了起来,鸦头万分紧张地看去,发现主人的下身已经湿了一片。


皇帝和皇妃还在吟唱诗词,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变故。只有窅娘看懂所发生的一切,她的脸顿时变得绯红,轻声说:“谢谢先生。”然后提着袜子光脚离去,甚至没来得及听取相骨师的算命解说。她玲珑的小脚踩过厚厚的安息羊毛地毯,在上面留下浅碎的印迹。


李大手望着离去的那双玉腿,仿佛被两根鼓槌咚咚敲击着心脏,双手颤抖,脸色苍白。他迟疑了半天,完全不知进退,良久之后,才抓住鸦头的胳膊低声说:我们走吧。他站立不稳,仿佛即刻就会倒下。鸦头扶着他给皇帝磕头谢恩,然后逃也似地离开大殿,甚至忘了领取皇帝赏下的五百两黄金。一名黄袍宦者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说,明天会把皇帝的赏金和题匾送达府上。李大手失魂落魄,一头倒在马车的轿厢里,已经不能言语。车夫张三一脸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回到住处后的当天夜里,李大手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被各种幻象所纠缠。叫窅娘的名号,说各种胡话。鸦头知道他中了那名宫中女子的邪,心里充满失落和无限的哀伤。

在主人病情好转后很久,她才被告知,那天,他遭遇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骨骼,尤其是窅娘的月牙形脚骨,玲珑出奇,犹如千年美玉,乃是世上最完美的骨骼。主人痴迷地描述着那对脚足,仿佛它们此刻就在他怀里驻留。鸦头追问他湿胯之事,李大手承认,那是他平身唯一的雄起,随后便立刻丢了。正是在那个烈焰绽放的瞬间,他有了做人的感觉,但那不是一种简单的尊严,而是肉身和灵魂的双重狂欢。窅娘的纤足令他有重生之感,仿佛突然被推向世界的巅顶。李大手从怀里取出一只绣鞋。那是他从地上捡的,本属于窅娘,只有四寸之短,看起来如此玲珑剔透,带着窅娘脚足的淡香。李大手紧紧握住绣鞋,就像握住了生命中唯一的希望。


“那天我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将因窒息而死。”李大手的眼神里一片迷茫。


鸦头听完主人的告白,心里充满了生气和失望。她对他的一片芳心,都被扔进了狗窝。这难道就是全身心伺候主子的回报吗?她本打算辞工离去,但一想到自己还没有被赎身,便只好断了这个可怜的念想。她决计报复这个盲眼的主人,让他品尝到失去可爱的鸦头的疼痛。她心怀叵测地走出屋去,看见车夫张三正在后院帮厨娘劈柴,被汗水打湿的肌肉在阳光下闪亮。她便咯咯地笑起来,娇声叫道:“张三,你好大的气力!”


张三闻声看去,见鸦头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眉眼含情,身子顿时有些发软,手里的斧子也跌在地上。他顿了一下,重新鼓起劲儿,再次捡起斧子,大喝一声,把它高高抡起,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力金刚。




鸦头跟车夫张三私通的故事,已在李府里传得沸沸扬扬。除了李大手本人,所有人都知晓了这场风流情事。他们的举止显然鼓舞了其他仆人。园丁李四也偷着跟厨娘私通,而婢女小米则跟隔壁王府家的杂役相好,甚至洗衣服的张妈,也跟负责采买的老仆刘昌眉来眼去。只有腰背佝偻的老门叟无人理睬,满含羡慕地目击着这些喜剧。李府里洋溢着放纵而欢愉的气氛。


冬季时节,白色的长虹从金陵城上空飞越,大白天里忽然天昏地暗。宋兵已经攻入京城,皇帝李煜也温顺地投降,全家都被掠去汴京,就像装走整整一车宠物。旧都金陵的大街上,到处悬挂着杂色的宋旗,乱兵在街巷里流窜,入室掠抢百姓的财物。仆人们被下令不准外出,大门紧闭,人们只能在府邸里偷情,藉此打发百般无聊的时光。


李大手的相思病还没有痊愈,他终日躲在书房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仲春四月,鸦头春心萌动,又气他为舞娘所迷,竟不肯守在他身边,时而溜出房门去,就着他的窗下跟车夫调情,嬉笑怒骂。但李大手对此置若罔闻,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鸦头心下更加气恼,索性在夜间伺候主人上床之后,开门出去,到张三屋里跟他私会,做那见不得人的羞耻之事。她点上一炷香,以便计算时间。两人开始时还有些尴尬,随后便身手自如起来,叫声也越来越大,弄得整座府邸都不得安生,声音径直传到主人房里,在他床头绕了几圈,一直钻进了他的衾枕。


鸦头算计好时间,一边做好事,一边盯着案上,看一炷香行将熄灭,便赶紧收兵,一路小跑地回到房里,见李大手还在用衾被捂着自己的耳朵,便蹑手蹑脚地躺回那块踏板。这时,李大手在黑暗里开腔了:“你,你,你......”


鸦头舔了舔嘴唇,声音甜蜜地说:“原来主人还没睡着呀。我刚才去撒尿了。”


“你,你,你好长的尿......”李大手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鸦头爬上大床,掀开他的被衾钻了进去:“老爷你吃醋啦?”她在他的耳边笑着耳语道,细软的发梢搔着瞎子的头脸。令他痒得不行。


“你怎么能跟车夫这种下人乱搞一气?”


“那鸦头该跟谁搞呢?主人又不要我。我身子发冷,只好找下人暖暖。”


李大手的手轻抚着鸦头的后背:“你这小骚货,气死我了......”


鸦头被他的手一碰,整个身子便软瘫了,半晌都动弹不了。“这死瞎子,真是我的克星!”她在心里凄苦地叫道。


李大手语调迟缓地说:“老爷我对不住你,但我会让你赎身,把你送给一户上等人家当填房,也算是你没有白跟我一场。可你你你怎能如此自轻自贱呢?”


鸦头说:“小女子只想永远跟随老爷。小女子不想嫁人。小女子只因受了冷落,才故意要气你的。”说着说着,鸦头眼圈一红,低声啜泣起来。


李大手默然无语。他长叹一声,抚摸着女人的脸颊,仿佛在摸一件即将逝去的珍宝。很久以后,他才满含歉意地开腔说:“过些日子,我要去汴梁办事,你也跟着一起去玩玩吧。”

鸦头先是一惊,随后便放声大哭:“说了半天,主人还是执迷不悟,放不下那个舞娘......”




夏季来临的时候,李大手接到一封来自汴梁的信札,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七根很细的锡条。鸦头问:“这是什么玩意儿?”李大手笑道:“我等的就是这个。咱们上路的日子到了。”他叫上鸦头和张三,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就登车出发了。


路上大约花费了半月光景。到达汴京后,李大手径直前去拜谒同乡柳太医,而鸦头和张三都在院外守候。两人躲进屋子私语良久,表情诡异。鸦头猜他们一定在盘算跟窅娘相关的什么坏事,心里无限气闷。


后来柳太医引他们到伊水边上,那里有一座临河的小院,带着三五间瓦房,墙后边还住着一对渔夫渔妇,此外没有其他邻舍。四周除了几株杨树,尽是高大茂密的芦苇。这是太医为他们租下的屋子。太医说:“这里清净,租金也低,你们可以多住些日子,三日之后,我来接你们进宫。”


三日后,便是七夕的大日子,北风吹散了大地上的暑气,天变得凉爽起来。柳太医在下午时分前来,要接李大手入宫,鸦头妒意大发,赌气不肯陪他。李大手只好自己摸索着去登马车,不小心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弄得遍身是泥。他低声嘟囔了一声:“唉,出师不利啊”。


鸦头一时心软,上前搀扶他上车,然后气鼓鼓地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张望路边的风景,见士兵在每条路口盘查李氏王朝的残余分子,但因柳太医的马车悬挂着“御”字小幡,一路上无人敢拦。


赵匡胤还来不及打造自己的帝宫,只能暂居后梁的旧殿,其规模和气度,都远逊于金陵城里的南唐宫室。鸦头一眼望去,宫廷景象晦暗,四周簇拥着百姓的破烂民居,就像陷落于灰堆里的山鸡。柳太医让李大手和鸦头假扮戏子,骗过戒备松懈的守卫,堂而皇之地溜进了宫里。


今夜将是一场盛大的帝王晚会,柳太医说,会有窅娘的舞蹈表演。李大手说,他只想用耳朵饱一下耳福。他对鸦头说,过了这个晚上,他将回到金陵,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鸦头喜上眉梢,眉角和齿缝里都流出了笑意,心想这女人非她莫属。但车夫张三很不开心,他独自溜到相国寺闲逛,被那些求神拜佛的美妇们弄得心猿意马。


柳太医说,太祖去世,新帝即位,对李家王朝的女人情有独钟,他把李煜的爱妃周薇召进宫来,当众幸临她的玉体,并叫画师临摹那个花容失色的场面。不仅如此,为了观看宠妃窅娘跳舞,他还下令重新开挖莲池,直径扩展到五十丈,向下深达八尺,又派人从金陵唐宫拆下莲台,千里迢迢运到汴梁。鸦头走过莲池时,果然看见池中央的奇幻莲台,直径八尺,坐落在青铜柱上,莲瓣以纯金打造,在黄昏的斜阳下熠熠生辉,那是南唐的最后一脉余韵。


黑夜很快就降临了,宫廷里升起辉煌的华灯,驱散白昼的黯淡之气,俨然换了一个天地。皇帝已经在百官簇拥下沿着莲池就坐,他的杏黄色龙袍在人群里跳跃,像一团锐利的火焰。上千名绿衣宫女们手提马灯列队走出宫殿,绕小湖站成巨大的绿环。身穿朱红色礼服的乐师们也已经蠢动,编钟奏响,笙鼓齐鸣。众目睽睽之下,一名身穿白色轻纱的女子,被扁舟送上了池心的莲台。


那正是窅娘本人,她登上高高的金色台座,纱衣在风中飘动,看起来犹如天仙,就连鸦头都为之动容。她本能地回望一眼主人,他没有丝毫反应。还好他是瞎子,看不见那个女人的姿容。她心里暗自庆幸地想道。


窅娘随着乐曲翩然起舞,腰肢柔软,身姿轻盈,不足半尺的小足,在莲瓣上灵动,恰似一只彩蝶在凌波轻飞。从未有人见过如此优雅而性感的歌舞。池边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皇帝猛然坐从龙椅上站起,高声喝彩,眼里射出异样的光来。李大手听着乐曲飞扬,赞声起伏,脸上洋溢着梦幻般的表情。他对鸦头说:“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在乐曲终结的时刻,窅娘终止了她的舞步。她安静地踞坐在自己的小腿上,根本无视新帝的存在,面朝南方默然合掌,祝祷良久,然后突然纵身一跃,跳进荷池,只闻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人已经杳无踪影。


人群顿时凌乱起来,发出一片惊呼。李大手脸色惨白,手杖都掉在地上。新帝勃然大怒,在宦者的簇拥下,拂袖而去。几条小船在湖上打转,忙着营救落水者。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窅娘的踪迹。她被水淋淋地打捞起来,眼睛圆睁,却失去了生命迹象。柳太医让人抬入诊室,屏退左右,开始关门施救。一个时辰之后,他派一个守门宦官去向皇帝报告,说窅娘已经不治身亡。


柳太医尖四下无人,把在树丛里焦急等候的李大手和鸦头都叫进屋子,表情诡秘地说:“这女子没有死亡,我已把她救回,又用丹药封了她的脉息。”他把一个细竹筒交给李大手,“这是还魂散,一个时辰之内,用此散吹入鼻窍,便可救她醒转。”


三人将窅娘用席子裹好,抬上小板车,沿着小道从小门出宫。守门的老兵翻开席子仔细察看,果然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姿容美丽,眼神空洞。老兵怜香惜玉,跟太医扼腕叹息了半天。李大手和鸦头乘机把尸体搬上柳太医的马车,驶入灯火阑珊的大街。鸦头回首遥看,小侧门已被悄然关闭,心里涌起了一片疑惑:莫非主人在骗我?莫非这是一场事先安排的阴谋?她又去看李大手,他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到了河边独院,鸦头揭开草席,把柔软的“尸体”背进屋子,车夫张三目瞪口呆地看着,也不敢发问。李大手摸索着打开竹管的上口,又拧下另一端铜嘴上的小帽,对准窅娘的鼻孔鼓气一吹,窅娘没有反应。李大手又做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吹第三遍时,李大手的声音变得有些惶恐:“她会不会已经死掉?她要死了,我也会死的。”


鸦头狠狠白了主人一眼:“就看主人的运气了。”


他们又等了片刻,看见窅娘的鼻翼动了一下,随即眼皮也翕动起来,很快,她开始大口喘息,并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这两个似曾相识的男女,听见水流、风声和芦苇晃动的声响,惊惶地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鸦头答道:“你刚才已经死了,是我的主人救活了你。”


李大手听见窅娘醒来,欣喜若狂。他握住窅娘的小手,简单讲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窅娘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谢谢先生与小姐的救命之恩。”她想起身磕头行礼,却被李大手阻止。他说:“宫里上下都以为你死了,不会有人追究你的下落,不妨在此将息几日,再商议未来的前程。为防止官军搜查,你先屈尊假扮我的女儿。我已想好一个名字,就叫李媚娘吧。”


窅娘凄然一笑:“我母亲的名字,便叫媚娘。”


李大手罕有地笑了起来:“缘分,缘分”,脸上露出近乎呆傻的表情。


鸦头狠狠拧了他胳臂上的肉。李大手龇了龇牙,没敢继续做声。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而窅娘一直在屋里昏睡,头发散乱,面色苍白。李大手找来一把交椅,坐在屋外静候,窅娘每一个翻身动作,都会令他受到扰动,禁不住抬臀向屋里张望,做出随时回应的准备。鸦头看得心烦,便拉着张三出门逛街去了。张三说:“主人已经疯了,这是犯上和砍头的勾当。”


鸦头反唇相讥:“你怕啦?你怕就滚蛋,赵匡义犯的是谋反罪,他才应该被砍头。”张三见鸦头心烦,便不再吱声。


他俩驱车沿着伊水慢行过去,看遍两岸的山水,途中还遇到哭丧师引领的出殡队伍。他们站着看了一会儿热闹,又接着走到龙门山一带,望见满坡都是大大小小的石窟,里面刻着许多佛像,还有一些碑刻和题记。鸦头心下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下车登山,沿着小道先进奉先寺,拜过卢舍那大佛,然后看遍附近的所有洞窟,而且逐一焚香祝祷。


张三在山下等候,跟卖香的村姑闲扯,在人家身上动手动脚,倒也没感到寂寞,直到日头偏西。他举头眺望,山上的游客已经走空,心里有些发毛,便沿着洞窟走了一遍,每个洞里都去张望一下,也没见到鸦头的踪迹,只好怏怏地独自驾车回去。才走进院子,就感觉气氛有些诡异。鸦头站在院子里发呆,而从李大手屋里传出了他的哭声。


“你怎么独自回了?屋里头出了啥事?”张三满脸疑惑。


鸦头脸色发青,没有理睬他的发问,转身跑进李大手的屋子,张三迟疑了一下,也随之追了进去。


李大手在伏尸恸哭,得像一个三岁的小孩,眼泪和鼻涕挂满整个脸颊,表情显得如此无助而绝望;鸦头心如刀绞,呜咽着上前抱住李大手;张三上前一步想要从李大手身边拉开鸦头,屋里顿时形成一个悲伤的链条。斜射的夕阳透过格栅追进屋子,在众人身上勾出金色的轮廓。所有人都能感到窅娘亡灵的存在,她依次掠过每个人的后颈,吹起他们的毛发。


李大手哭得非常专注,很久以后才发现身后还有两人,于是把他们赶出屋子。鸦头从窗户纸的窟窿里望去,借助朦胧的光线,看见李大手脱光窅娘的衣服,正在专心致志地抚摸她的遗体,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复来回多次。鸦头实在看不下去,怒气冲天地敲门,反复地叫着主人的名字:“李大手,你给我出来,你听见了没有?”


李大手根本没有听见鸦头的抗议,他的全部心意,都在窅娘的头发、肌肤和骨骼上,被那种非凡的触感、质感和结构所震撼。这是何等伟大的杰作,它是世上所有人体的总和,是女人的最高代表,是人间肉身最完美的表达!


李大手事后对鸦头信誓旦旦地说:“我在媚娘身上第一次看见了亮光。”鸦头以为他在发痴,但她细察李大手的眼睛时,却看到两点微光,犹如深藏在魂魄的灯火,被窅娘所激发,闪烁在深邃而空无的瞳仁里。鸦头知道,媚娘已经入了李大手的心的最深处,再也无法阻止。


鸦头饭后在厨房里洗碗,张三磨蹭着不肯走开,坚持要鸦头解答他的疑问:“你为啥突然离去?害得我山上山下找得好苦。”


鸦头一遍洗碗,一遍辩解说:“我烧完香下去,见你正忙着在跟村姑调情,就搭了别家香客的车回了。”


张三尴尬地笑了笑,又转口道:“那窅娘又是如何死的?”


鸦头说先是不肯说,拗不过张三的再三纠缠,就停下手来,压低了嗓门告诉他,李大手乘窅娘熟睡之际,突然起了歹意,想跟她做那好事,却遭到窅娘的奋力反抗。她大声呼救,李大手怕被邻居听见,用手堵住她的口鼻,企图阻止她发声,窅娘闭气良久,终于第二度死去。鸦头说,她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李大手拿起吹管,把残余的药粉尽悉吹入她的鼻孔,好像在努力召回她的灵魂。


张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主人是杀人要犯!”


鸦头啐了他一口:“呸,不许在外面瞎说,主人只是一时失手而已。”




柳太医第二日前来拜访,对窅娘之死深感意外。李大手解释说:“是我一时疏忽,跟你的医术无关。这样也好,你不必再担著作奸犯科的罪名。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想去掉她的皮囊,只留下这副骨骼,不知你有没有办法?”


柳太医沉吟半晌说:“这种活儿,恐怕只有天竺术士会做。他们的同伴一旦死去,便会将尸身制成骷髅,装入木箱,让商队运回西域。我可以出面找人,替你了此心愿。”李大手紧握着太医枯槁的双手,眼里含着感激的泪水。

柳太医带走了窅娘的尸体。


一个月后,他再次出现在他们的住所,让仆人把一口木箱抬进院子,箱子外部被涂上一层桐油,却散发出浓郁的樟木香味。他说:“一切都妥了。你还是尽早回去吧。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我不愿伺候新帝,想辞去御医的职务,回家养老,顺便也替你寻一处风水合适的宅地。”

李大手顿首再拜。


柳太医又说:“金陵传来消息说,就在七夕那夜,因对后主以诗词恋旧有所不满,今上强赐牵机药,当夜,后主便中毒身亡。一个辉煌的王朝,终于走到了它的末日。”说完长吁一声,眼中有泪光闪烁。


李大手仿佛被重击了一下,沉默良久,然后缓缓开腔说:“看来这骨相之法,实在太过可恶。我真想跟你一样,金盆洗手,不再算计人的命运。”


李大手叫鸦头取来二百两银子:“这是一点薄酬......”


柳太医打断了他的话头:“此次一别,恐怕再难相见,若先生不介意,我想求你的手印作为纪念,银子之类的浊物,我看还是免了罢。”


李大手倒也不坚持,哈哈一笑,叫鸦头取来宣纸信笺和朱砂印泥,仔细做好了两页掌印,装入信封,郑重地交到太医手里。两人站在院门口,彼此再三对拜,都是热泪盈眶,仿佛在生离死别。柳太医登车离去,而李大手在门边拄杖良久,竖着耳朵谛听,直到车轮的声息完全消失为止。鸦头看得醉了,心想,男人之间的情意,真是不可理喻。


李大手没有动手打开箱子,他只是绕它转了几圈,咽了咽口水,满脸敬意的样子,仿佛在面对一件无比棘手的珍宝。他吩咐鸦头和张三收拾行囊,明天就启程回去。鸦头想起主人当初的承诺,相信这场噩梦终于要结束了,她将正式爬上主人的大床,成为他最贴心的女人。她的脸上再次现出甜蜜的笑意。


藏有窅娘骨头的箱笼,被放在马车上,覆上一层厚厚的棉褥,李大手跟窅娘一起坐在上面,让它权当了一回遮人耳目的椅子。这秘密除了鸦头和张三,无人知晓。长达十几日的跋涉中,鸦头紧挨主人坐着,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车身摇晃,李大手的手时而碰到鸦头的大腿,而她就像被闪电击中,脸腮变得绯红,幽幽地叹道:“老爷呀,你真是我的克星!”李大手没有应答,垂目静坐,仿佛入定了一般。




回到李府时,鸦头意外地发现,那些仆人都已离去,剩下驼背的老门叟,正在独自清扫庭院里的落叶。因无法在战乱中逃跑,他只能跟李府共存亡了。李大手挥挥手说:“走就走吧,清净点也好。”他吩咐张三把箱子放进卧房,然后走进书斋,在案边坐下来,对跟着进来的鸦头正色说:“从今往后,你可以跟张三睡,我这里暂且不需你伺候了。”


鸦头神色慌乱起来,哭着求道:“主人啊,你的承诺哪里去了?”


李大手说:“事情已经起了变化。我碰过那个女人,她便成了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三魂,我的七魄,我一切的一切。从今往后,她必须跟我住在一起。”


鸦头猛然跪在地上,使劲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放声恸哭,泪水飞溅到书案上,打湿了落满灰尘的《李义山集》。李大手面无表情地坐着,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鸦头见主人不为所动,便出屋去找张三哭诉。张三见鸦头突然被主人遗弃,满脸欢喜,好言安抚了良久,力劝鸦头把卧具搬到自己房里。鸦头走投无路,心中燃起万丈怒火。她把卧具移到主人卧房隔壁的小屋,在那里支起床板,打开被褥,又用剪子在板壁上钻出一个方便窥探的小孔,恨恨地自语说:“我要看着你跟骨头美人成亲,我要诅咒你的幸福,我还要诅咒你那相骨无数的双手!”


李大手对鸦头的诅咒置若罔闻。他打开木箱,伸手去摸,却被天竺工匠的技艺所震惊。原以为那是一堆不可收拾的碎片,却没料到,每一块骨头都如此皎洁,仿佛用白玉琢成,再以金银丝精细缝缀,结构精密,关节灵巧,是一副完美无缺的骸骨,仿佛生命犹在,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温润光辉。李大手把它小心地摆放在床笫内则,而自己则躺卧在它的外侧。鸦头透过窥孔望去,看见窅娘就这么露骨地躺着,在逐渐黯淡下去的暮光里,坦荡、无耻、放肆,毫无遮掩地占有她的世界。在细小窥孔的这一边,她的愤怒和悲伤喷涌而出。


自从娶了骸骨美人,李大手很少下床,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抚摸她的小脚上。他拉上布帘,令屋子幽暗得像一座盲人的圣殿。他听着骨关节碰撞的声音,摸着窅娘的脚骨,被那奇异的拱形结构弄得神魂颠倒。哦,这可爱的小脚,像细小的拱桥,又像一道秘密的白虹,亭亭玉立地站在掌上,从他的指尖跨向手腕,又从手腕跨向心尖,有力地握住了他的灵魂,创造出一个不可告人的神迹。鸦头躲在隔壁,紧贴着墙洞窥视和倾听,不思茶饭,骨瘦如柴,就像一件被挂在墙上的锦袍。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演出隐秘的戏剧,而张三在寂静的院落里旁观,魂不守舍。




这场四人的演剧一直持续到了冬季。漫天的大雪降临了,庭院、屋顶和树冠都变得洁白,仿佛世间每个灵魂都得到了洗白。张三和老门叟开始忙碌着给每个屋子生火。李大手坚持跟骸骨美人过婚后生活,虽然瘦了许多,但精神尚好,已经开始在白昼正常进食。鸦头把窥视时间移到夜间,而在白天恢复了对李大手的伺候,烧饭做菜,收拾床铺,只是拒绝触碰那具被称为“李媚娘”的骷髅。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凶恶的妖怪,用魔法操控了主人的魂魄。


自从上次鸦头主动投怀送抱之后,张三再也没有得到这个小女人的恩宠。这使他非常郁闷。鸦头在灶间生火,炉膛里的火焰,映照出她红彤彤的脸庞,在这温暖如春的时分,她鲜亮的笑靥点燃了张三的欲念。他推门进屋,从后面用力抱住鸦头,想要做那好事,不料鸦头一把推开他,转身逃回自己的屋子。张三在后面紧追不放,撞开房门,把她按在墙上,扒下她的裤头,想要实施强暴。鸦头一边尖声叫喊,一边用拳头捶打墙板,向主人求救。


张三突然看见壁洞里有亮光射出,他在百忙之中,还是好奇地向里张望了一下,突然间呆住了,怔怔地盯着洞的那头,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人惊骇的事物,浑身颤抖,雄起的物件迅速软瘫下去。鸦头随即感到自己身上湿了,传来一股尿液的骚味——那是张三失禁的结果。他发出一声鬼怪般的嚎叫,丢下鸦头,扭头朝屋外逃去,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大手好像听见了鸦头的呼救,他拄着手杖走进隔壁屋子,神色阴郁地望着衣衫不整的鸦头,虽然什么都没看见,却比任何人都更洞察事情的原委。老门叟也闻声赶来,上前把鸦头拉起,帮她整好衣裳。鸦头脸色苍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大手毫无表情地问老门叟:“张三人呢?你去把他找来。”老门叟在大宅里转了一圈,回来说张三已经打铺盖走了。


李大手拉着鸦头冰冷的小手说:“我对不住你。你还年轻,这么在我身边耗着,也不是一个办法。我得给你一个看得见的好前程。”


鸦头甩开了主人的手,淡淡地说:“我的前程,我自己会打理的。”她重新走回厨房,重新开始点火烧水。


李大手在院子里怔怔地站了一回,叹了口气,也跟着到了厨房,找一张板凳坐下,默默地对着火光处凝视。鸦头回头一看,心里生出很深的怜惜来,笑着说:“坏人终于走了,我想给你做点好吃的。好久没有吃顿像样的饭菜了,都怪我……”


李大手也笑了,脸上洋溢着罕有的温情:“不怪你的,都是我的不是。我有些痴迷,忘了你的感受。”


鸦头心情愉快地做了几个小菜,在案头上摆放好了,又温了一壶米酒,给李大手斟上。老门叟见两人和解,自己找个理由溜了,没来掺乎这事。鸦头难得跟主人同席对饮,被这盲人身上的光辉照亮,心里的喜悦从眼里溢出来,滴进了手中的酒盏:“我喝你的酒,你喝我的酒,在我们乡下,这个叫交杯酒。”


喝过几盏之后,李大手说:“我此生算命无数,却很少给自己算命。我之所以没有兑现娶你的诺言,是因为我不敢冒险。你命中与我无缘。我若娶你,你必因我而遭遇大祸。”


鸦头摇摇头:“你骗人,你是骗人的小狗,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李大手说:“我是命在旦夕之人,阎王随时会敲我的房门。我不想牵累你。你还很小,前途远大。你会嫁一个官宦人家,生五个孩子,毕生有用不完的福德。”


鸦头还是摇头:“你在骗人,你心里只有窅娘,没有鸦头。”


李大手又说:“我料你不信,但这些事情,很快就会应验。不多说了,今夜的酒,就算是我对小鸦头的酬谢。”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鸦头手里:“我担心你离开我之后,生计会出问题。你可以按上面的地址去找这位幻术师,他会给你指一条谋生之路的。这里面还有一份赎身文书,上面有我的指印和印鉴,你也好好藏起,日后会有大用场的。”


鸦头满脸疑惑地收起书信,觉得事情变得有些蹊跷。


李大手脸上露出了罕有的温存:“你以为张三会轻易离开?他此刻必定已经去衙门击鼓告密了。这便是我的定数。三年前,我就知道此劫难逃。我不愿娶你,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鸦头哭了起来:“主人你瞎说,张三虽然好色,却是不会干那种脏事的。”


李大手笑了:“傻丫头,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喝酒吧。时间不多了,我想再摸一下你的小手。”


鸦头顺从地把手放在李大手的手上。李大手握住它们时,鸦头再次感到脊背上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一双怎样的魔手啊,光洁而又柔软,细腻得几乎看不见一个毛孔,也没有一根皱纹,犹如白瓷一般,但他轻轻一碰,她就周身软瘫,身体一直往下坠去,眼看要落入无底的深渊。李大手一把搂住她的腰肢,而她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她的脑袋失控地向后仰去,微睁眼睛,瞳孔放大,呐呐地说:“主人,你可要抱紧我,不然……我会摔坏的。”


她希望这搂抱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李大手把她轻轻放回到席上。他们开始继续喝酒,醉意渐浓之后,便开始猜拳,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彼此都倍感亲切。自从李大手买回鸦头以来,他们还从未如此放松地彼此相对,仿佛已经不是主仆,而是一对相伴终生的父女。鸦头偎依在主人的怀里,衣襟半开,露出了粉色的肚兜。




直到很久以后鸦头才知道,车夫张三在出门之后,并没有去找客栈投宿,而是径直来到有司,敲击郡府门前的大鼓,喊着说主人把他给害了。崔刺史被门吏从睡梦中叫醒,听说是李大手跟骷髅鬼同枕共眠,把一名车夫吓成了阳痿,心下便觉得十分好笑。


崔刺史全家都曾找李大手相骨,跟这位算命大师渊源颇深,于是他想重罚这个不知轻重的刁民,不料张三说出一些难以编造的细节,诸如骷髅为窅娘所变,而窅娘是李大手从汴梁皇宫中运回的。故事虽然荒诞不经,却有偷来的窅娘绣鞋为证。那只小鞋看起来如此玲珑,跟坊间的传说丝丝入扣,崔刺史不由得疑信参半。这时,他的想法起了戏剧性的改变。为防止事态扩大,殃及自己的仕途,他决定先下文捕人,弄明情况再说。


一队捕快身穿蓝色皂吏服,腰间系着黑色皮带和白铁弯刀,睡眼惺忪地跑出升州府的大门,步伐杂乱,在午夜时分把李府团团围住。他们点燃火把,将府邸四周照得通明。为首的用力拍打大门上的黄铜辅首,有礼貌地向院里喊话,要李大手到府衙走一趟,接受刺史大人的聆讯。

李大手听见喧闹声,情知是被小人告发了,不由得放下酒盏,微微一笑:“小鸦头呀,你看,敲门的来了,一切都在应验之中,你若还不信,你就真是小狗了。”


他领着鸦头返回卧房,从箱笼里取出剩下的一百两银子,打成一个包袱,交在鸦头手里,叫她从后院的偏门逃走。鸦头死活不肯,李大手又叫来老门叟,命她带着鸦头一起逃走,千万不要回头,但鸦头还是死活不从。


李大手突然脸色一变:“你我都罪孽深重,你日后得闲,再去寺院里走走,把你没有拜完的佛像,也替我拜上一拜。”


鸦头心中一凛,听出了主人的言外之意,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再也不敢言语。


李大手返身关门,并用力插上门栓。鸦头如梦初醒,返身捶打门板,而李大手坚决不开。屋里很快就亮出火光,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鸦头从窗户望进去,看见李大手用油壶给自己和骷髅美人淋上灯油,然后抱着她在火焰中舞蹈。他的身姿出乎意料地优雅,步伐娴熟,就像一名以舞为生的优伶。他一边诡异地大笑,一边亲吻头骨上那光洁明媚的牙齿。


在橙红色火焰的激励下,骸骨突然活了起来,它跟李大手在火焰里对舞,身姿优美,跟七夕那天在莲台上一模一样。它的臂骨搂住李大手的脖子,牙齿咬住他的舌头,身上的关节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喑哑的风铃。火焰迅速蔓延,在床帏、房梁和橱柜间熊熊燃烧。鸦头看见的最后一幕是,火舌温存地舔着他们的全部身躯,就像一次热烈的亲吻。李大手和窅娘之骸在紧紧地拥抱,仿佛是在做最后的诀别,而那些骨头在一寸寸地断裂和崩塌......


鸦头恐怖得大哭起来。她被老门叟强行拉开,踉跄着逃离主人自杀的现场。跑出很远之后,她还能隐约看见冲天的火光,听见官兵们在忙乱地叫喊,救火的水车正打着铃铛从远处赶来。最后,这些喧嚣在寒气凛冽的夜空里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和心跳声。她知道,主人已经跟骷髅妻子同归于尽,而在骨头之爱的命运书里,这或许是唯一和最好的结局。


黎明时分,鸦头重返大火燃尽的现场,在废墟里四处翻找,意外发现了主人的骸骨。他全身都被烧成黑色的碳灰,只有那双手完好无损,静静地躺卧在灰堆里,洁白无尘,光芒四射。鸦头小心翼翼地拿起它们,仔细拂去上面的骨灰,用帕子仔细包好,藏进自己的衣襟。它们依旧带着火焰的余温,在走动中轻抚她的前胸,像是一种秘密的劝慰。她用力抹干眼泪,惦着主人生前的告诫,走过广济桥,朝城外的华严寺走去。河面上木船如织,那是商贾和踏青者的市井世界。



(说明:原载《花城》杂志2018年第3期,原标题为《摸骨师》,收录于《六异录》,中信/大方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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