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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作家相片Deco Ju

一个上海老人的琴屋旧梦

已更新:2022年3月20日



母亲摄于1947年



1958年的某个冬日,一辆三轮车拐进了原法租界太原路25弄,从车上下来了三个男女——我爸、我妈和我本人。父亲身穿黑色中山装,上衣袋插着博士牌钢笔,表情严肃,俨然是革命干部,而他的真实身份,只是一名郊区中学的历史老师;母亲是女中的音乐老师,她身穿府绸旗袍,表情喜悦,怀抱一个白胖呆傻的男孩。


这是一次零家具的简易搬家。他们住进了10号的二楼,成为它长达18年的居民。而不到两岁的我,从此开始了跟这老洋房的缠爱。


太原路25弄、45弄、63弄、83弄,形成四条逐渐缩短的平行线,加上东端的一个环形汽车间

群,组成了远近闻名的“外国弄堂”(90年代改称“太原小区”)。这是典型的西班牙式住宅,由一大堆异乡风格的零件组成:布满藤蔓的墙垣、带檐的狭小窗户,通往大门的四级台阶、光线昏暗的走廊与内室、咯吱作响的水曲柳地板、厨房里铁锈斑斑的锅炉、布满油腻的铸铁煤气灶,如此等等。天花板的白色涂层跌落之后,露出斑块状的噩绿色底漆,组成各种图案,犹如某种难以索解的谜语。躺在床上时做白日梦时,这些色块就是视觉索引,越过低矮的天花板,把梦想送向天空的深处。


母亲在燕京大学就读时的演出节目单,她在乐队里的角色是女高音。



花园里有棵无名的大树,枝叶茂盛,犹如巨大的伞盖。还有一株腊梅,总在冬日里绽放出芬芳的小黄花。两棵高高的棕榈,离后窗只有三米之遥,成为晾衣杆的天然支架。这小园子虽属于邻居,但我却被允许在那里自由玩耍,种花,种玉米,种小树,种各种幼稚的幻想。我还用开水浇蚂蚁洞,捉蝉和蟋蟀,从长满青苔的泥土里,挖掘当年法国人留下的财宝,要把它献给贫穷而伟大的祖国,可惜每一次都空手而归。


我家的房子,主房朝南,20平米,次房朝北,16平米,两室间夹有一个壁橱。朝北的一间原先是保姆房,还带一个小卫生间,里面有一个老式抽水马桶。三口人拥有36平米的房子,在毛时代的上海,这就是一种奢侈的财富。但母亲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必须每月缴纳房租24元,而这笔费用,当时至少可以养活一家三口。


这场微观货币交易的结果,是全家保持了有尊严的居住,而跟整个上海的居住状况,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的小学同学,住得好的,住在独立或联排洋房里,拥有150平米以上的住宅和300平米以上的花园,而住得差的,则3代5口挤在6平米的斗室——父母睡床,老奶奶和大孙子睡桌下,而小孙子则睡在桌上,此外更无冗余的空间,它的人均居住面积,比严酷的监狱更加逼仄。


我所居住的“外国弄堂”



史无前例的住房战争在上海爆发。这是50-60年代以来人口剧增的必然结果。新建的极少量“工人新村”,根本无法容纳这些大规模繁殖的新人。72家房客的闹剧,每天都在紧张上演,为争夺狭小的空间,到处是污言秽语的弄堂舌战。那些狂乱对骂的脏话,跟臭气熏天的路边小便池一起,汇成了“社会主义街道”的奇异风景。


文革爆发时,资本家被扫地出门,留出了大量空房。各种红卫兵组织进进出出,牌子挂了又摘,摘了又挂,犹如走马灯一般。那些身穿军装,臂戴袖章的哥哥姐姐们,容貌英俊,气宇轩昂,他们是这些洋房的占领者,也是它们的匆匆过客。我家对面的房子二楼,最初属于一位犹太老太太,文革爆发时,她悄然逃离了动乱的现场。有一回,我结识了一位16岁的红卫兵阿董,比我只大6岁,我们在他的指挥部门口聊天吹牛,谈得无比投机。他还满口答应送我毛主席像章,谁知两天后再去找他,整个司令部竟然不翼而飞。我为此伤心了整整一个礼拜。曾经挤满年轻“战士”的房子,重新回到空空荡荡的状态。文革后期,那间40平米的大房间被分割成四间,由四户工人造反派成员享用。革命有力地改造着原有的居住模式,让所有空间都变成了幸福的鸡笼。



我10十岁时在键盘上摆拍



对于上海的中层市民而言,被放逐到汽车间、农场和乡村,就是一次最严厉的审判。他们失去房子和户口,在苦难的黑夜里挣扎和哭泣。我家侥幸逃过了这种恐怖的劫难。除了自己焚毁部分“反动书籍”外,房子和财产被保全下来,直到1976年10月文革结束。


唯一一次迫近的危机,是家里突然来了一群市二女中的女红卫兵。鉴于有人检举我家是住洋房的资产阶级,而且还有一架钢琴,红卫兵集体出动,20多人挤满整个屋子,场面有点惊心动魄。母亲花容失色地解释说,这是一架旧琴,是备课用的教学用具。表情严肃的女生们四下查看,沙发和座椅的布罩都已洗得褪色,其上还有许多笨拙的补丁。这些“艰苦朴素”的细节打动了“红卫兵小将”,她们竟掉头而去,令我们成为革命的漏网之鱼。


女红卫兵和年幼的我,其实都不懂琴的传奇来历。它的牌子叫做贝希斯坦(Bechstein),创制于1853年的柏林,以雷诺击弦器、巴伐利亚杉木音板和多层枫木弦轴板制成,音色富于变化,具有罕见的歌唱性,被称为“全球最好的立式钢琴”。德国原装货的价格,今天约在25-30万元左右。我家的这件古典宝贝,转让自我家的亲戚、一位著名的外科大夫,跟当今流行的斜弦式不同,它的直弦钢丝结构,是19世纪晚期的技术标志,今天的价格应在150-180万元左右。


父亲1975年病逝之后,母亲终日流泪,难以在这睹物思情的场景中继续生活,于是只能以“换房”的方式搬家。我草拟并复写了大量换房告示,贴在各处电线杆、布告栏和围墙上,好像在张贴包藏密码的反动标语。经过近两年的折腾,终于在陕西南路绍兴路口,找到一处钟意的房子。双方办了换房手续。我请来几位身强力壮的同学,把家就这么给搬了。而在那些寒伧的家当里,最沉重的是那架宝贝钢琴,它遗世独立,散发出深棕色的温润光泽。


陕西南路548弄3号,一幢独立的3层洋房,殖民地新古典主义风格,拥有罗马式的外立柱和旋转式楼梯。新家位于2楼东侧,主体为一个大间,约22平米,加上8 平米的朝南室内阳台,一个储藏室改的5平米饭厅,一个4平米卫生间,总共39平方米,房租25元,比原先的还贵了1块钱。跟那些同学相比,我的住所就是天堂。但母亲必须继续为此支付高昂的租金。她的退休金仅有70元,在付掉25元之后,只剩下45元。1979年到1983年我念大学期间,我们母子就靠这点微薄的薪金,共同度过了满含希望的岁月。2012年,这房子的居住权售价为每平米8万元,这意味着它已升值到320万元左右。这是蓄积着流光岁月的建筑容器,它收纳了最微妙的都市文化记忆。


就在这第二家园,我不仅度过了大学生涯,更在此后10年期间,于那间5平米的小饭厅兼过道里,接待过无数来访的客人,跟他们一起喝茶、聊天或吃饭。其中不仅有诗人、画家、音乐家、记者和学者,还有来自“出版街”绍兴路上的众多编辑。这些访客里的大多数,后来都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


在1995年初的一场浩劫之中,母亲的房子、钢琴和孙子,所有跟记忆相关的重要家庭元素,变得荡然无存。母亲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和忧郁症,终日失眠;她还会独自在纸上不停地书写“还我孙子”、“还我房子”和“还我钢琴”之类的字词,而我无言以对。


2001年从澳洲回国时,中国新住宅运动已经启动,悲催的上海人,开始向蜗居时代告别。我住在郊区的一间肮脏阴暗的小工房里,成群的蚊子包围着我们,母亲被叮咬得掩面痛哭。我只能向朋友借钱支付头款,再加上银行按揭,买下了附近新楼第22层的100平米公寓,心想那蚊子再厉害,总不至于飞到60米以上的高空吧。我又买了一架二手的韩国合资琴,算是给母亲一个替代式的安慰。琴被搬进屋子时,她脸上露出了珍稀的笑容。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身患脑梗、刚从医院回来的母亲,无力地坐在钢琴上,打开乐谱,翻到舒曼的《回忆》这页,但曲子尚未开始,她的头便耷拉于键盘上,一劳永逸地走了,仿佛在静静地睡去。她生前没有收回失屋,也未能跟自己的老琴重逢。追悼会后,我坐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它的温热透过匣体,传递到大腿和双膝,说出了哀怨的终曲,而后逐渐变凉。我万念俱灰地长坐着,泪流满面。这是一种永久的诀别,于我,是失去了身边最后一位亲人,而于母亲,则是她对老屋、钢琴和孙子的最后一场思念。她跟自己的记忆一起,化作了卑微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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