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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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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之冠:一顶染红的官帽




就在上海世博会揭幕的前夜,一位名叫陆士谔的上海名医,突然被人从历史故纸堆里召回,因为在其布满灰尘的寓言小说《新中国》(1910年)里,找出了关于上海浦东曾在1939年举办“内国博览会”的预言。无独有偶,梁启超在寓言小说《新中国未来记》(1902年)里也宣称,上海将在2062年举办“大展览会”,并形成万国来朝的盛况。


虽然两者所谈论的都不是世界性展览,而只是一场本国的嘉年华狂欢,但经官方媒体的渲染,它们却成为一种先知式的神谕( 《新中国的盛世预言》辑录之陆士锷《新中国 》和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长安出版社2010年版)。“陆士谔百年前精准预言上海2010办世博会”(参见2008年12月12日上海《新民晚报》),这一耸人听闻的标题,加上原著中“万国来朝”的景象,意味着一个强大的民族国家的崛起,而这正是五四运动以来的中国梦想,它要以上海世博为题材,验证一个“盛世”的热烈降临。


据说非常“亲民”的上海世博中国馆,现在被改造成了“中华艺术宫”,也即上海美术馆



为了推动这场盛世叙事,世博中国馆,一个被命名为“东方之冠”的官帽式建筑,在涂抹过“故宫红”之后,被放置于黄浦江东岸,据说它不仅具有“亲民性”(该词首见与世博局向各地媒体派发的新闻通稿,此后被媒体和网站所大量转载),还拥有“鼎盛中华,天下粮仓,富庶百姓”[4 该说法来源同上,亦见诸于大量媒体。]4之类的广阔含义,由此跟新威权主义建筑(东外滩)遥相呼应,成为民族国家的宏大象征,被官方媒体所热烈颂扬。


中国馆的伪卯榫结构,据说也成了它饱受赞誉的原因



上海是一座典型的庙会型城市,多年以来,基于文化创造力的大幅萎缩,它只能依赖各种集市活动来装饰文化门面,而这最终演化成了一种蛊惑人心的策略。就电影电视节而言,上海电影集团除了出售拍摄许可证、拆毁历史遗产建筑和倒腾房地产以外,几乎无所作为;艺术节和双年展,从未推出过任何属于本城的大牌艺术家或全新的艺术流派;国际音乐奖被舞弊的丑闻所包围;作协则日益散发出养老院的慈善气息。但这种集市模式却足以构筑文化艺术的狂欢,令本城拥有文化繁荣的幻象。而一旦集市谢幕,筵散人去,本城文化的空无景象,会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上海世博延续了本城的这种集市特征,并且把它引向一个激动人心的阶段。世博会的临时美学,跟上海的庙会主义发生了戏剧性的对接。它要把庙会城市所拥有的诸多特性——节庆性、临时性、短暂性和零度原创特性,推进到史无前例的高度。


世博的所有建筑都遵循了它的临时性原则,唯一例外的是中国馆,这个被命名为“东方之冠”的“永久性”钢结构建筑,采用斗拱多重叠加的夸张形态,并以“中国红”作为外观基色。这两种传统视觉元素具有悠远的历史,加上钢结构的工艺,足以表达文化永恒的信念,它坐落在黄浦江岸,跟旧殖民地(老外滩)和新威权主义建筑(东外滩)遥相呼应,有望成为民族国家的全新象征。


这座造型粗暴的建筑,没有任何亲民性可言,相反,它只是国家威权的巨大象征。首先,跟其他国家馆相比,中国馆体量过大,完全超出了以人体为尺度的人本主义原则。它采用斗拱多重叠加的夸张形态,顶层四边长度为140米,而屋顶宽度是底座宽度的2倍,这种向外逐层推出的帽式结构,具有针对个体(参观者)的逼仄感、压迫感和危机感,对行走其下的游客形成视觉威胁。


超大屋顶给游客带来了强悍的心理压力



中国馆建筑整体高度是69米,比园区所有展馆的20米“天际线”还高出2倍以上,这是利用主办国地位所获取的高度特权,它以一个被仰望的视角,塑造着权力的至高无上性;宽72米的阔大台阶有76级之多,这意味着参观者需向上抬腿运动76次,才能费劲地登入“中国之门”,这种营造膜拜空间的技法,强化了参观者的渺小与臣服。所有这些夸张的造型、色彩、体量和高度,足以弘扬威权者的意志,却跟平等、公正、民主和博爱的语义无关。而上海世博局居然宣称其具有“亲民性”,由此制造出一个尖锐的语词矛盾。


如果这就是国家威权的象征,那么它已经违反了人性的原则,也即违反了公共空间的平等法则。它犹如庞大的华盖,把一种压迫性意志,强加给了所有到访的公民(游客)。在我看来,这无非就是一顶被染红的官帽,陈放在天坛式的祭台上,供全世界民众朝拜,仿佛在高声叫喊:瞧啊,这就是本朝的核心价值!


耐人寻味的要点还在于,正如金字塔拥有无可争议的永恒性,倒金字塔结构恰恰是永恒和不朽的反面。这是个建筑美学的基本常识。四根立柱支撑的庞大冠盖,强化了这种危局印象,似乎在刻意扮演“时间的敌人”的角色。当它成本城地标时,势必成为一种不祥之兆,矗立于黄浦江边,犹如埃及金字塔的远东倒影,以反平衡的姿态,向全世界说出短暂、速朽和易于倾覆的语义。中国馆结构甚至能够令人联想起古老的沙漏钟,它被四柱支起的下部,刚好是沙砾的出口,昭告着时间的飞逝和不可捉摸。中国馆的意外收获,就在于它以倒金字塔和沙漏的形态,旗帜鲜明地表述了本城庙会美学的“优良传统”。


红色沙漏,意味着时间的流逝和速朽



这种古怪的语义错位,跟北京奥运开幕式的“击缶而歌”,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以速朽的语义描述国家造型,而后者则以丧器演奏全球庆典。另一个相似点在于,两者都犯了同样的“名实不符”的错误:奥运缶其实是一种冰鉴,而木构斗拱也只是一个被钢结构偷换了的空洞的视觉符号,完全丧失了传统木质文明的本性;与此同时,基于它的官帽特征,所谓“亲民性”也随之转变为“拒民性”。这是建筑语义被三重偷换的罕见实例,足以为文化研究提供生动的范本。


被滥用的红色元素,正在成为流行于中国大陆地区的政治恶俗。所谓“故宫红”、“中国红”、“华夏红”或“中华红”,是一组语焉不详的模糊概念,它甚至拒绝区分不同红色的光波长度及振幅,抑或它们的色相、明度和纯度,以及这组颜色在奥斯特华色标或门塞尔色标中的确切位置。它不过是一堆可以任意调配的文学色调,被政客、商人和投机艺术家所利用,成为遍及中国的视觉灾难。


故宫在维修中被油漆成了红色



红色从来就不是华夏民族的专利,除非我们以“中国红”的名义申请到“世界文化遗产”。红色崇拜曾经广泛存在于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古印度、古罗马、印加帝国和南太平洋岛屿,今天仍然是美洲原住民的核心美学价值。而作为上古日神和生殖崇拜的残余标记,它也曾在中国民间流传,并于20 世纪上升为主流意识形态符码。在消费主义时代,它又以时尚的形态出现,成为一种崭新的文化口红,被涂抹在那些没有灵魂的事物的表面,装点着灰色单调的城市面容。


红色被应用于民间吉祥符,自然会散溢出轻松喜庆的气息,但被涂抹于世博中国馆之后,却引发了迥然不同的效应——作为权力的注解,红色强化了建筑立面自身的征服、逼迫和警告的语义。正如北京宫式红墙还在炫耀旧帝国的权力意志那样,“中国红”被涂抹在权力的王冠上,散发出炽热的铁血气息。这固然可以成为国家威权的强大宣叙,但却跟世博会的和平主旨相悖,也跟本城官方宣称的“开放、柔性、亲民”的口号毫无干系。中国馆唯一变得柔和的时刻是夜晚。灯光修正了它过于严厉的面貌。


中国馆外形如同一顶倒置的清朝官帽


在弄清楚中国馆的建筑语义之后,“斗拱”究竟托住了什么?就成了一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建筑的传统内核遭到丢弃之后,古典文明的灵魂已经死灭,剩下的只是空洞的躯壳,取而代之的则是权力崇拜和官帽美学。这些事物被设计师的“斗拱”托起,送上本城的祭坛,嚣张地统治我们的世界。好在它们的属性是短暂的。它们正在从倒金字塔结构里流逝,犹如下泻的沙砾,并且必将成为速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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