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世界华文创意写作高峰论坛的演讲
很高兴参加这样的大会,其实我不想再说我如何如何后悔,要是再说,应该是后悔的几次方了。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无悔,无怨无悔!(掌声)。
首先是祝贺创意写作学科走向了成熟,祝贺葛红兵教授。我跟葛教授在一个楼里,我在楼下,他在楼上,一直在我头顶上作威作福(笑)。但我们就创意写作这个话题没有太多交流。今天我看到了创意写作大会的盛况,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事情,是一次重大的学科进步。
关于创意写作其实是有争议的:到底我们培养什么样的人,不管是北大还是其他大学,到底是培养作家,还是培养一个写手,这里面有很大的差异。我想这不应该成为矛盾。虽然说,这是一个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的问题。说不定培养好了,冷不防冒出几个好作家来,但是,也不要寄望太高。我现在带的有学术型研究生,也有MFA,也就是创意写作的专业硕士,但是我没有给他们讲课,我逃避这件事情,不敢讲,怕误人子弟。刚才阿来举的例子,我觉得很有意思,你有可能教出一个好作家,也有可能把一个好作家的苗子给教坏了,我怕担这个责任。实际上我们今天面对的创意写作,是极有挑战性的,这个挑战来自几个方面,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看法。
首先的一个挑战是,现实经验的惊悚性,和文学经验的虚弱性之间,出现了很大差异。我们每天打开手机,就能看到不断涌现的各种惊悚的现实经验,如前几天爆了朋友圈的重庆公交车事件,其实每天都有这样的故事发生。我们的文学,我们的文学所描述的经验,跟这样的现实经验相比,望尘莫及。这个差距我们如何去弥补呢?这当然是作家自身的问题,但也给创意写作的老师和学生带来了困惑。
文学在中国的衰退。四十年改革开放的红利,其实我们已经用完了。所谓发展中国家的后发优势,我们已经消耗完了。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后发劣势,文学也是如此,从内容到形式都越来越虚弱。世界文坛也是如此。诺贝尔奖最近面临伦理性危机,这不是偶然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者和作品越来越弱,这是一个大概率的事件。为什么呢?我们知道,文学不再是人们觊觎世界的唯一媒介。很多的新的媒介已经诞生,并且蓬勃生长,这个我就不多讲了。
中国人和西方人的写作目的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我不太赞成把西方的创意写作教学经验直接搬过来。我们要做一些修正和改造。这是因为,我们对于写作的期许和西方人不一样。
比如说我认识很多西方朋友,他们一生可以读几个博士,甚至有读十几个博士的。他们读博士的动机跟饭碗没有关系,完全是为了打开自己的生命空间。但我们的学习写作一定是跟饭碗有关的,是不是?这是最大的问题。一旦跟饭碗有关,你就对它抱有极大的希望,你要通过它来解决生存问题,通过它改变你的命运,提高你的知名度。你所有的赌注全在下在创意写作上。那么通常你一定会失望的。我们的老师千万不要给学生制造这样的错觉。所以我觉得北大中文系的第一课主题非常好,“我们不培养作家”,这句话直接就把他的念头给打消了。因为你必然要面对各种职业挑战,这种挑战和你写作获得的经验其实差别很大的。我的很多学生,毕业以后根本找不到跟他写作相关的工作,被迫转行。比如王宏图老师的学生到我工作室来,是很优秀的学生,最后还是去银行工作了。为什么呢?因为写作不能给他带来他所期待的收入,所期待的那种成功。他所面临的职业挑战非常严重。
大家经常在说,机器人作家对我们的未来挑战。微软小冰诗歌写作的能力,不断地在进化,写出来的东西可以跟许多诗人的作品媲美。我一个学生在参加携程的诗歌软件的编制。携程搞什么呢?游客到一个景点,通常要写诗歌抒怀一下,所有就弄一个古体诗的机器人软件,把地点、季节、景色和情绪特征,也就是某些关键词输进去,它就会自动生成一首古诗,写得还挺好。他们对此很有信心,说机器人写得比现在那些中学语文老师好很多。这样的挑战会不停地延续下去。那对于一般写手来讲,很多的文案是可以通过机器人来完成的。在这种背景下,创意写作就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竞争?
也是我们最大的一个挑战,就是中小学语文课的弊端,我们必须面对。六年级的人教版语文课本,其中有一篇叫《月光曲》,讲的是贝多芬同志,在欧洲巡回演出时到莱茵河畔散步,突然听见茅屋里传来了钢琴声,然后他进去一看,是一个盲女在胡乱地弹贝多芬自己创作过的一首曲子。这个盲女弹得乱七八糟,因为她不会看谱。她听别人弹,然后自己在那儿乱学。贝多芬非常感动,就坐到琴旁把这首曲子弹了一遍。这个盲女仿佛看见了月光在大地上照耀等等,这个课文描述了一大堆。弹完之后贝多芬非常高兴,站起来跑回家,把这个谱子记下来,名字就叫《月光曲》。你们听,这故事,逻辑混乱到什么程度。第一,这个曲子早就有了,而且很多人在弹,那个盲女听的是别人弹的,她只是没有谱子而已。贝多芬再弹一遍,只不过是教她正确的弹法,怎么变成他回去把谱子记下来呢?再说,大家都知道《月光奏鸣曲》有三个乐章,其中只有第一乐章,和月光有关,第二第三尤其是第三乐章,和月光没有任何关系。作者逻辑混乱,加上是个外行,把课文弄得一塌糊涂。但就是这篇课文,最初出现在沪教版的小学语文课本里,现在又在六年级课本里加以复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荒谬的现象?
第二个问题是语文学习时的标准答案问题。理工科是可以有标准答案的,文科哪里需要标准答案?我在海外侨居时也做过高中三年级的汉语老师。我们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这个标准答案害人害到什么程度,我曾经反复举过这样的例子。一个上海重点小学的一年级语文考试,问熊猫、兔子、蜜蜂、鸟四个动物哪一个是最独特的。其实这个题目很好,每个动物都是独特的,对不对?如果你把每个动物的独特性都描述出来,那这是个好题目。结果,他们却给出了一个具有唯一性的标准答案,那就是熊猫,原因可想而知,因为它是国宝。就这么一个好题目,通过这个标准答案,被活生生地变成了一道坏题。
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比如,春天到了,老师在课堂上讲语文课:请同学们看窗外,请问你们看到了什么?小朋友有的说看到了树枝发出了绿芽,有的说看到了阳光,有的看到了高楼大厦,还有的看到了蓝天白云。你们说,他们的回答对吗?当然是对的,因为这种他们看到的真实景象。但老师说出了自己的标准答案:“我看见了春天”。这就是所谓的创意写作吧?如果这样去教你创意写作,你就彻底完了。这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当然,还不包括对于怀疑和批判精神的这种扼杀,这些基础教育的弊端,其实是给大学的创意写作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你必须从头去把那个死结给打开。你们现在广外本科生好一点,本科生的心智结构闭合了一半,还有一半还是开放的。到了研究生,百分之九十闭合了,他的心智结构已经定型,根本无法改变。我现在教MFA,基本上是带着一种沮丧的心理教的,因为他们那些关于文学的观念都已经被固化,在大学本科阶段,被他们的大学老师教坏了。这就是我现在拒绝给他们上写作课的主要原因。
基于上面的这些挑战,我倾向于重建创意写作的三个目标,也就是说,我想在这里做出回答,创意写作究竟是什么东西?
首先,它就是一门手艺而已,也就是在文化创意产业里的谋生手段。你学得足够好的话,可以找到一个职业,你可以当编辑、游戏策划、故事策划,也可以做展览策划,可以做文案写手,可以做书评,可以做旅游攻略,当然也可以去学习小说创作,剧本创作和电影、电视剧本创作。
第二,创意写作是一种教养。我觉得我们过去中国古代,写一手好字,是有教养的非常重要的标记。今天这种情况已经弱化了,但在中小学里面,一个学生在班级里字写得好,还是颇受尊重的。这个跟一个人的风度、他优雅的谈吐是很相似的。我们知道,在英语世界里,曾经流行过这样一种趣味,如果你发音是牛津口音,你就非常有份儿。在澳大利亚我碰到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朋友是澳大利亚ABC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说一口标准的BBC英语。有一天我们正在吃饭,旁边那张桌子有个老头说话发出了牛津口音,我的朋友顿时肃然起敬,站起身来跑过去向他致敬,后来知道,那是牛津大学毕业的悉尼大学数学教授。这段经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我们能够写出一手好文字,它就很自然地成了你的风度,成了你优雅素养的一部分,那么,这个学习你就大获成功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创意写作是一种疗愈。在我自己的生命经验中,疗愈非常非常重要。写作可以进行自我治疗,我自己就是这样。我原来忧郁症非常厉害,后来靠一种好的写作习惯,我基本摆脱了这种心理困境。除了我的个人经验之外,我的徒弟,我的学生,有的也有严重的忧郁症或焦虑症,也是通过写作治好了。
当然,写作是慢性疗法,需要有马拉松式的耐性。我工作室的一个作者,执笔了一部长篇,在这之前,他有非常严重的焦虑症,每天下午起床,早上七八点钟才能睡觉,完全黑白颠倒,还每天四五包烟,一有压力就会情绪失控,根本无法正常上班和跟别人交流。但是经过一个长篇小说的长达两年的写作,所有的问题好像都解决了。
此外,疗愈的作用,还取决于写作的题材和主题的性质。他打电话跟我说,朱老师我告诉你,我要去参加一个电影公司的应聘。我说那太好了,我祝福你。结果他当上了创意总监,那是一家非常有影响的影视公司,他终于可以适应上下班打卡的状态,回归到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状态。我为他感到高兴,因为我看到了写作的疗愈价值。我想,从一门手艺到一种教养,再到一种疗愈,这三点,应该就是创意写作的最低纲领。只要守住这条底线,我们的写作课,必将前途无量(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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