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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作家相片Deco Ju

北京建筑的帝国叙事

——父权的地理隐喻和空间逻辑




北京市地图,可以明显看出它拥有一个由内而外的圈层结构



涟漪


1978年底,邓小平从中南海往京城中央扔了一块改革开放的石头,此后,它的涟漪一直在向外扩散,变得经久不息。经过二十余年的岁月,北京出现了六个涟漪圈,上面行走着大大小小的汽车,人们管它们叫“环线”。它是一个强大的能量振荡圈,从最高当局的写字间,有节律地把中心的能量(人口、资源、)推向外缘。借助动态的时间逻辑,我们可以洞察到这种都市变革的戏剧性脉动。


年轮


而在静态的时间逻辑里,这些涟漪则固化成了北京历史的年轮。在其中心,岁月的容貌无限古老,拥有自明成祖建都以来六百年的悠远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忽必烈所建的元大都时代;它是王权、民族历史和旧国家美学的庞大象征,同时包容着各种现代行政大院、胡同和大杂院等等。但它的外缘却是高度年轻的,露出了全球化资本的时髦嘴脸。根据传媒所发布的消息,它将内向外逐层出现央视的“巨环”大楼、“鸟巢”体育馆和“水立方”游泳馆等等,加之各种中产阶级社区、大型公共建筑、SOHU商务区,集权逻辑正在逐步向资本逻辑过渡。坚硬而衰老的木质中心,被年轻而柔嫩的树皮所包裹,呈现出生气勃勃的建筑变法景象。


胡同


“胡同”一词源于蒙古语,其原始读音是“Hottog”,意为“水井”或“居民聚集地”,对它的另一种阐释是“胡人之同”,即言明它是蒙古人聚结同处的水源,与汉人无关。这一元大都时代的建筑遗产,而后化为满人的温暖家园,最终才变作汉满杂居的地点。但胡同不仅是居住之地,更是穿越之地,作为一种狭小的马路,它要向马车、轿子和行人提供出路。它在现代化进程中繁殖出六条超级胡同,有序地环绕着中心,构成互相递进的回型道路,仿佛是中央政府的六条腰带,在白昼里高声喧哗,而在黑夜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它的拥堵和流畅,都是胡同本质的一种夸张流露。


1950年代的北京胡同和它的居民们



地图


北京的中轴线和六道环线的复合体系,拥有无可争议的大地型地图的特征,与上海和广州截然不同的是,在北京开车无需地图,也无需职业引路人的帮助。它的六道环线就是最鲜明的地理标志,仿佛是一些粗大的经纬线,为驾车人定位和指示方向。


墙垣


从另一视角加以观察,六道环线犹如六座以车流构筑的红墙,拱卫着明成祖遗留的瑰丽宫廷。环线的这种墙垣特征,为圈地运动的历史做了见证。六道路墙,恰好留下了六次圈地浪潮的明晰踪迹,并成为土地价值标定的界线。它是地方政府出售地皮和房地产开发商进行标价的标准,同时也是阶层分野的界限。随着环线的外推,北京地皮的价格逐层下降。环线就是地价的核定者,以及核定的地理依据,向市民宣示着各级城区的至高利益。


北京红墙前的卫兵



包布


越过朝阳门、宣武门、复兴门和安定门,北京城市地界在不断扩大,但它的中心却永恒不变。它坚硬地伫留在旧皇城的领地,构成一个强大的时间幻象。北京的城规格局,就是用六层现代化的“环线”包布,依次裹住了古老的内核。这种“包布效应”维系了旧国家美学的理念。


但令人惊讶的是,国家大剧院“巨蛋”方案破坏了传统游戏规则,它仿佛是一个隐藏在中心的美学炸弹,以解构置身于中心的宫式建筑,颠覆旧帝国的宏大历史。这激怒了众多“委员”和“专家”,令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抗议。但那枚“巨蛋”还是不可遏止地生长起来,仿佛是对传统美学卫士的放肆嘲弄。


中南海是北京唯一的政治中心



上述关于北京的六种比喻,向人们描述了这个地理学的父权体系。我们看到,城市座落在家族空间道德秩序之上,它一方面由中心向外扩张,一方面却高度内敛和自我投射,维系着水泥意识形态的强大引力,也标定了贵贱、尊卑、远近和亲疏的人际关系。按照旧帝国的空间逻辑,它只能拥有一个不朽的中心,聚集着行政管理的最高威权;它既是城市生长的起点,也是其功能指向的终点。这与布尔乔亚梦想不谋而合,却与晚期资本主义的信念相悖。


但北京的同心圆环线是难以无限增长的。它的牛顿引力体系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地理扩张将加大离心力,并分裂出四、五个新的功能中心。它们将沿着各条环线分布,以购物、商务、体育和文化的名义组合,有效地分解建筑的中央集权,并最终实现梁思成所指望的新空间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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