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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卫礼贤小传:中国神话西传的信使

作家相片: Deco JuDeco Ju

卫礼贤肖像
卫礼贤肖像

本文《环球时报》发表时标题为:“德国孔夫子将中国神话传到西方”



150年后的理查德·威廉,恍然回忆起自己的毕生往事。他记得,自己1873年出生于德国斯图加特的一个贫困家庭,他英年早逝的父亲,是一名彩色玻璃窗画工,留下的彩色玻璃画,为他启蒙了万花筒般的精神道路。


但作为蒂宾根大学(1891-1895年)神学专业的学生,他曾饱尝贫穷的屈辱。有一次他身穿借来的外套,去求两位教授免除学费,但其中一位教授态度倨傲。这对他而言是一次严重的伤害。


1897年初,威廉被任命为代理牧师。在一次打网球的活动中,爱上一位名叫萨萝梅的牧师女儿,但她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把女孩送往一所家政学校,粗暴地切断了他们的联系。但威廉此后一直给这位父亲写信,跟他讨论宗教和政治问题。他的高情商终于起了作用,很快,这位牧师就同意了女儿的婚事。


1899年他受美国福音派传教士协会委派前往青岛。当时的青岛还是个小村庄,几乎没有西式建筑。年轻的牧师被安排在一间中国渔民的陋室里。这屋子因有人在其间自杀而成为凶宅,无人胆敢问津,但威廉对此并不在意。


尽管因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后来又患了阿米巴痢疾,但他仍然保持对新生活的强烈兴趣,不仅开课教授德文,还开始到处旅行。作为一个乡下长大的德国青年,他对这片东方土地的美景感到欣喜。那些贫穷但维护得很好的泥坯小屋“与风景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友好的村民们惊讶地凝视着“奇怪的外国动物”;洗衣妇在河边劳作,他一靠近就羞涩地消失不见;漂亮的孩子和英俊的青年们身上“有着某种动人的纯真”。


但在胶州城,他遇到了第一个宗教难题。一位天主教传教士和两名德国铁路工程师驻扎在一座佛教寺庙里,他被迫跟他们一起居住,这显然违背了教会的宗旨,他为此偷偷地哭了。


经过一番精神挣扎,威廉辞去了他的牧师职务,专心研究中文并加深相互理解。在他看来,僵化的教会仪式从来不符合耶稣的教义。他还为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卫礼贤”。就在他到达中国的一年后,萨萝梅来到中国,他们前往当时远东最繁华的都市上海举行婚礼,度过短暂的浪漫蜜月,然后再度返回青岛。


1900年的盛夏,山东“义和团”运动达到了顶峰。青岛租界里的德国人一度生活在恐惧之中,甚至为此组建了一支民兵队伍,但义和团从未在那里出现。卫礼贤被派往动乱严重的高密地区,去协调德军跟当地居民的冲突。他跟新婚妻子一起搭建了两座医院,救治那些在动乱中负伤的妇女儿童,并劝说居民放弃武器。同时也说服德国指挥官耐心等待,从而避免了一次重大冲突。他还弄来一笔德国政府的拨款,用于接济最贫困的居民,又在当地建了两所开设德语课的中国学校。


青岛礼贤书院教学楼 明信片
青岛礼贤书院教学楼 明信片

回到青岛后,他开始着手建立以他名字命名的“礼贤中学校”,建筑风格中西合璧,有着中式的带挑檐和凤凰雕塑的屋顶,以及西式的拱形玻璃窗。这所中学培育了大批杰出人才,1952年以后改为青岛九中,继续扮演山东省优秀学校的角色。他还跟夫人一起办了一所女子中学和一所女子小学。以他妇人的中国名字“美懿”命名。他卷入中国新式教育改革的盛大浪潮,成了一位杰出的教育家。


开办女子学校的动力,是因为威廉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严重缺陷,就是忽视女性教育以

及女性地位低下。当时只有少数女生没有缠足。但解放小脚的民间潮流遭遇了强硬的抵制。他的一名女学生响应新思潮号召,擅自解开了裹脚布,却遭到母亲的毒打,于是他不得不把她藏匿起来,以免受到进一步伤害。那时,许多中国学生还剪掉了辫子,表现出对新文明的一往情深。


尽管面对一堆满清帝国遗留的垃圾,还有中国青少年的新文化渴望,威廉还是逆向地爱上了中国的老式文化。他攀登泰山,访问曲阜,还出席孔子第七十三代孙子的婚礼。他经常徒步登上崂山,望着“崂山的顶峰在夕阳紫金色的光芒里熠熠生辉”,听道士和人力车夫讲圣山、鬼魂和奇异法术。


卫礼贤编撰《中国民间故事》德文版封面
卫礼贤编撰《中国民间故事》德文版封面

那些稀奇古怪的见闻,激发了他对中国神话的浓烈兴趣。恰好他已经出版《论语》和《聊斋》的片段,已经在德国翻译界小有名望,迪德里希斯出版社邀请他编撰《中国民间故事》(1914)。他很好地完成了这份作业。


这本奇书涵盖了各种寓言、童话、鬼故事和历史传说,共分8种类型和100个篇章,涉及神话文献达十几种之多,山东蒲松龄的聊斋有18篇,其次是神仙传10篇和唐传奇9篇,此外还有西游记、太平广记、搜神记等,另配有23幅木刻版画,包括玉皇大帝、孔子和关公,可以说是中国神话的一次全面亮相,展示出中国民间传说的奇幻和超自然元素,令读者沉浸于神奇人物和道德训诫的世界,不仅娱乐大众,还让人深入了解中国社会的价值观和信仰。


英译本译者马滕斯如此评价:“古代中国的童话和传说与《一千零一夜》有共同之处:宝石、黄金和五彩丝绸的东方光辉和闪光,奇幻和超自然的东方财富。然而,它们本身却具有独特的异国情调......没有一个孩子不喜欢它们新颖的色彩、奇妙的美丽和无限多样的主题。然而,就像《一千零一夜》一样,它们也充分回报了年长读者的关注。”


英文版《中国童话书》封面
英文版《中国童话书》封面

他还进一步评述书里收录的中国神话说:“有些故事诗意丰富,如《花妖》、 《月下仙子》或《牧童与织女》;其他故事如《三个英雄因两个桃子而死》则将我们带回到戏剧性的中国侠义时代。《猿猴孙悟空》和《大闹天宫》等类似宗教题材的戏剧,或《好心的魔术师》中展现的怪异魔法,将幻想推向了顶峰。令人愉快的鬼故事,结局皆大欢喜,如《战场之夜》和《被挫败的幽灵》 ,田园诗般的爱情故事如《黄昏的玫瑰》或小人国的奇幻故事如《蚁王》和《小猎犬》相映成趣。”


题为《哪吒》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天帝的长女嫁给了大将军李靖。她生下三个儿子,分别是金吒、银吒和哪吒。但当哪吒出生后,她晚上梦见一位道士来到她房间说:“快来迎接天国的孩子!”一颗璀璨的珍珠立刻在她体内闪闪发光。她被梦吓得惊醒了。当哪吒降临这世界时,她似乎觉得一个肉球像车轮般在旋转,整个屋子都充满奇异的香味和深红色的光芒。”


《中国民间故事》为天才作家卡夫卡带来了惊喜。他将这个译本作为可爱的礼物送给妹妹奥特拉,并在书上题词说:“”致奥特拉——一个在嘈杂声中跃入轻舟的跳跃者。”不仅如此,卫礼贤翻译的中国古代经典中的成语、比喻和风趣的故事也让他着迷。他的寓言小说如《地洞》《万里长城建造时》,显然受了这类中国故事的启示。


另一位杰出的作家兼诺奖得主黑塞,少年时期身患精神疾病,早就开始大量阅读卫礼贤翻译的中国作品,将其视为治病良药,并在后来致卫礼贤的信中,诚挚地感谢他的译作:“中国文化思想对我形成了最重要的导向。”他的代表作《玻璃珠游戏》有明显的《易经》痕迹。黑塞晚年如此迷恋《易经》,以至他每逢大事都要用蓍草算卦,以此决定自己的行动方向。


在中国生活、旅行和工作期间,他进入了当时最顶层的两个朋友圈,第一个由当时的革命者组成,包括革命者康有为、梁启超、张君劢、蔡元培、辜鸿铭和孙科等等。另一个则由当时流亡在青岛的晚清遗老遗少组成,比如劳乃宣、徐世昌和李鸿章的小儿子李经迈,还有恭亲王溥伟(铁帽子王)等等。为此他在礼贤中学内组建“尊孔文社”,让那些遗老在对旧帝国的缅怀中报团取暖,而卫礼贤是其中唯一的外国人。卫礼贤宽容而广博的胸怀,加上他过人的情商,让他能在这两个彼此对立的圈子里都如鱼得水。


大儒劳乃宣(晚清进士、曾任京师大学堂总监)被威廉推为社长,并且拜他为师,跟随他学习中国文化。正是在劳乃宣指导下,卫礼贤研习并翻译了《易经》,还有其他儒家和道家的经典著作。卫礼贤被它们的永恒性和人文精神所吸引,因为这些东方哲学为他开启了新的存在洞见。他的德译本广受欢迎,已再版20多次,被公认为权威译本,并被译成多种西方文字,在西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


卫礼贤翻译《易经》的英文版,荣格作序,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卫礼贤翻译《易经》的英文版,荣格作序,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的确,他翻译的《论语》受到作家赫尔曼·黑塞的高度赞扬。认为这部作品“迫使我们不得不一改往日将自身个人主义文化视为理所当然的态度,而是以比较的方法去看待它”,而且在读者心中形成一种“两种世界融合的奇妙闪耀的概念”。


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1914年11月爆发青岛战役,日本和英国联合攻打当时由德国控制的青岛。日军以绝对优势获胜并占领青岛。而德国全面建设青岛城的计划受到了致命打击,当地德国侨民的生活也面临威胁。


1920年夏天,青岛爆发日德战争,德军溃败。青岛被日本人占领。在德意志侨民群体解散之后,卫礼贤被迫返回德国,在那里他受到了名人般的欢迎。他的出版物也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好评。在经历了漫长的欧洲恐华情绪之后,仅仅过了20年,中国在欧洲的形象就从从义和拳式的可恶转变为可敬。由于卫礼贤等人的大力推荐,德国文化圈对中国艺术、文学、哲学和宗教开始产生“喜爱之情,并试图寻求“东方的智慧”。威廉受邀到德国、瑞士、捷克斯洛伐克等国演讲,向他们发表有关中国文化的真知灼见。


就在这期间,卫礼贤受到赫尔曼·凯瑟林伯爵“智慧学校”(Schule der Weisheit)的邀请,为这座欧洲精英孵化机器讲学和写稿,并因此而加入了一个全新的德国朋友圈,它的成员包括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博士、神学家保罗·蒂利希、小说家和诺奖得主赫尔曼·黑塞,以及另一名印度诗人兼诺奖得主泰戈尔等等,都是当时名声显赫的人物,而且彼此都是对方的读者。当然,他们也都是威廉的读者。


1922年1月,卫礼贤作为德国公使馆的文教顾问,再次回到中国,并为这项工作而走遍中国各地。他被邀请到北大德语系讲学,与蔡元培重续友谊。他对北大的改革印象深刻:这里的主流精神极其现代;特别是在社会科学领域,他们的新文化运动卓有成效,显示出文化变革的澎湃动力。


所有这些点燃了他的雄心。他计划在北平建立一个以李希霍芬命名的德国文化研究所,展开中德文化交流,消除相互误解。为此他还争取到梁启超、徐世昌、张君劢、罗振玉王国维和张东荪等中国学者的支持。但这个美好的计划烂尾了。不仅是因为资金不足,而且是因为卫礼贤在1924年接到成立不久的法兰克福大学汉学专业教授的聘书。


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所学校当时正在全球招兵买马。就在这一年,它还成立了社会学研究所,并迅速形成著名的法拉克福学派。而作为首席汉学家,他在这里执教,到各地讲学,直到1931年为止。


卫礼贤翻译,荣格作序《金花的秘密》
卫礼贤翻译,荣格作序《金花的秘密》

在此期间,他跟北京大学合作成立“中国学社”,开始转向对东方神秘学的研究。跟荣格和黑塞一起,探讨道教的炼金术,并跟荣格合作翻译了道教的秘笈《金花的秘密》。荣格作序的易经英译本,令这部中国神秘学代表作成为欧洲的畅销书。荣格给于这种合作以高度评价,他认为威廉和自己是共同使命的伙伴:“命运似乎赋予了我们两个支柱的角色,支撑着东西方之间的桥梁。”


而就在这一时期,他开始面对来自宗教界和学术界的负面声音。还有人抱怨他的翻译并不科学,因为缺乏语言学研究的基础。更为糟糕的是,他陷入了中国情结和德国文化的剧烈冲突之中。他整个生活都在努力把两种精神传统融入自己的灵魂,但功亏一篑。


精神分析学家荣格悲伤地看到了这种裂变,但他对此束手无措,只能眼看自己的朋友在精神和肉体两个向度上垮掉。1930年,也即卫礼贤56岁时,他因疟疾复发,在图宾根医院香消玉殒。他的坟墓中央有一个硕大的球形墓碑,周围环绕着八个卦象,那是他翻译的易经及其中国文化的象征。


荣格在纪念卫礼贤的演讲中痛切地宣告,威廉的作品对他产生了重大影响,“火花迸发,点燃了一道光,这对我来说将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中国哲学家张君劢在为卫礼贤所写的悼词中说:“如果威廉是中国人,他就会进孔庙。”


2009年,为纪念卫礼贤书院成立110周年,卫礼贤的半身铜像在青岛九中现身。他在那里孤独地伫留,守望年轻的东方学子,并依稀看见了父亲玻璃画上的斑斓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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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时报2025年2月28日刊发此文,但做了删节和修改,本文为未删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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