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王西征想象图
《山海经》西王母的形象,提供了一个范例,证明《山海经》对于事物的描述,具有某种罕见的准确性。在早期文明时代,这种叙事的准确性达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编撰者提供了空间坐标,却没有对素材添油加醋。这是隐藏在全球地理叙事背后的知识理性,它抵制了对幻象展开自由加工的原始冲动。但是它过于简略,就像绣像小说里的插图,未能完整讲述西王母的各种细节,这严重妨碍了人们对这位神秘大神的崇敬和追随。
为了解决本土化问题,西王母的形象亟待改造和加工,以满足崇拜者的欲望。首先,是改变祂的性别。湿婆不仅是生命与毁灭为一体,光明与黑暗为一体,而且也是雌雄同体的,这为祂的性别转化奠定了基础。
魏晋南北朝是先秦文化转型的一个重要时期。西晋太康年间,由于盗墓贼的辛勤工作,使得一部著名的传记体史书重见天日,它就是《穆天子传》,据说是一部来自战国时期的文献。作者详细描述了一位周代国王——周穆王,跟女神西王母相会的浪漫场景。在谈论这场历史性的幽会之前,我们不妨先搜索一下男主角的背景资料。
周穆王的生活年代,大约是公元前1000年前后,正是丝绸之路开始繁荣的年代。周穆王似乎毕生都热衷于征服、旅行和贸易,然而对他自己宫廷里的妃嫔们毫无兴趣。
但是“丝绸之路”这个名词的表述,其实是不够精确的。它的正确命名应该是“丝玉之路”,因为当时的国际贸易,主要对外输出丝绸,而输入的则以玉石、青金石、猫眼和琉璃珠串等居多。[ 参见叶舒宪,《草原玉石之路与<穆天子传>》,《内蒙古社会科学( 汉文版)》 ,2015 年9月,第36卷第5期; 易华,《金玉之路与欧亚世界体系之形成》,《社会科学战线》,2016 年第 4 期] 尤其商周两朝,玉是人与神沟通的重要法器,但中原本土的玉质不佳,严重影响了神人之间的通讯状况,所以要前往中亚地区,也就是今天的新疆、青海和西藏地区去寻求良玉。结果,在青海找到了“昆仑玉”,在新疆则找到了“和田玉”,后来才弄清楚,它们是同一个品种。那么,究竟是谁发现并启动了这场贸易呢?极有可能是我们的这位男主角——周穆王,他充当了上古丝玉之路的重要推手。
周穆王与西王母见面的想象图(作者不详)
根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乘坐着八匹骏马拉的战车,带领一支包含文官、商人和卫兵的队伍,从今天的陕西省出发,开始了反复多次的西征。他的北线行程,经过宁夏、甘肃,走中线,过新疆喀什而抵达中亚,包括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他的南线行程,经青海而抵达冈底斯山主峰,甚至喜马拉雅山的北麓。整个过程充满了冒险色彩。由于这个原因,《穆天子传》可以称为第一部冒险题材的纪实文学作品。
周穆王表面上在游山玩水,实则肩负重大使命,由于西部多为蛮荒之地,路途遥远而艰险,实在不是一条理想的观光线路。周穆王的主要目标,至少有以下四个:
首先,是寻找传说中的西域女神西王母;
第二,是寻找玉石资源,以彻底解决宗教祭器的材料问题。
第三,是寻找自身的民族之根。据说,周人的祖先是西戎人,而他们的祖地,郭沫若认为在今伊朗北部;
第四,是寻找某种神秘巨鸟的羽毛。《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曾经派出六支特种部队去寻找这种羽毛,可以猜想,它或许具有强大的巫术力量,但这种巨鸟是不是金雕或秃鹫,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 《穆天子传》:“丁未,天子饮于温山。□考鸟。己酉,天子饮于溽水之上。乃发宪命,诏六师之人□其羽。爰有□薮水泽,爰有陵衍平陆,顾鸟物羽。六师之人毕至于旷原,曰天子三月舍于旷原。□天子大飨正公、诸侯、王勒、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下有羽陵,乃奏广乐。□六师之人翔畋于旷原。得获无疆,鸟兽绝群。六师之人大畋九日,乃驻于羽之□。收皮效物,债车受载,天子于是载羽百车。”]
《穆天子传》的描述,完成了西王母的变性手术。西王母从此不再是“虎齿豹尾”的怪物,而是美丽高贵的女神。这种性别转换,跟观世音由男身转为女身的情形非常相似,显示在深层心理上,中国民族对大母神式文化偶像的亟迫需求。
《穆天子传》描写说,在一个良辰吉日,周穆王拿着白色玉圭和黑色玉璧,以及大量丝织品送给西王母,女神悦纳了这份厚礼。书里没有记录当晚所发生的事情,但读者不妨脑补一下,他们想必共度了终生难忘的良宵。
[ 《穆天子传》:“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
周穆王见西王母,汉画像石拓片
次日,西王母在瑶池边上安排了一场筵席,两位一夜情的恋人,展开一场充满哀怨色彩的对歌。西王母唱道,路途遥远,山川阻隔,请你不要死去,还能回来看我。周穆王则回唱说,我必须回去治理国家,等到天下大同了,我还要回来见你,顶多也就是三年时光。
[ 《穆天子传》:“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后而野。’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其迹于弇山之石,铭题之。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这恍如今日藏族青年的对歌场景,情侣们刚刚陷入热烈的爱恋之中,却要面对长久诀别的事实。“悲莫悲兮生离别”,实在令人无限唏嘘。
除了《穆天子传》,《列子》也记载了这段浪漫而哀惋的人神之恋,细节大同小异,据说也是晋人的作品。
[ 《列子·周穆王第三》:“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 别日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西观日之所入。 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于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 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 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两本书彼此呼应,一下就坐实了这段令人神往的传奇。古怪的是,此后再也没有人来续写故事的结局,只有唐代的《仙传拾遗》,简单地提到了一个细节:“西王母降穆王之宫,相与升云而去”。意思是说,西王母降临周穆王的宫殿,然后两人双双升入云端,离开尘世,换言之,就是成仙去了。
[ 《太平广记》引《仙传拾遗》:“王造昆仑时。饮蜂山石髓。食玉树之实。又登群玉山。西王母所居。皆得飞灵冲天之道。而示迹托形者。盖所以示民有终耳。况其饮琬琰之膏,进甜雪之味,素莲黑枣,碧藕白橘,皆神仙之物,得不延期长生乎?又云:‘西王母降穆王之宫,相与升云而去。’”]
这无疑是后世的庸俗文人所能设想出的最圆满的结局。
跟魏晋浪漫主义不同的是,汉朝人更多地展现出实用主义的精神。他们觉得人神之恋终属不伦,于是给西王母配了一位对等的神灵夫君,号为“东王公”,就像他们给女娲和伏羲拉郎配一样。也有人认为,东王公其实就是周穆王的转世。在汉族民间社会里,人们甚至称西王母为“王母娘娘”,仿佛她是自己的一位邻家阿姨。
世俗化精神彻底改变了神话的品格,使它绽放出一个庸常而亲切的面容。这是西王母仙话的起点,也是西王母神话的终结。
来源:《中国神话密码》,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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