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是一种神秘的事业
鱼肠剑的弑君罪行
在很久很久以前,宝剑曾经是铁器时代的伟大象征。《管子》宣称,昔日在葛天卢之山上发现了最早的铜矿,蚩尤采而制之,以此作为刀剑和铠甲,这就是剑的秘密起源[1]。但《十洲记》则坚持认为,最初的宝剑并非本土的产物,而是来自西方世界。当年周穆王征伐西戎,西戎不能抵挡它的强大攻势,于是就向穆王求和,献上它的镇国之宝“昆吾割玉刀”[2]。这是名剑时代悄然降临的信号。
《列子·汤问》命名此剑为“昆吾之剑”,描述它长约一尺,由精铜打造而成,剑刃呈现红色,削玉犹如切泥,锋利无比[3]。这是关于剑的物理特性的第一次定义。就在宝剑问世的时刻,锋利就成为它的评判标准。基于大规模杀戮的需要,宝剑要在切割、穿刺和砍杀方面,超越以往所有的石质兵器。宝剑大肆嘲弄了石器的愚钝和稚拙。
越王勾践剑(春秋晚期)
但这个神秘的“昆吾”,其实并非是属于“西域”,相反,它不过是一座越国铜矿的所在地而已。《太平广记》引《王子年拾遗记》说,“昆吾”地下蕴藏着大量赤金,其色如火,当年黄帝讨伐蚩尤,曾经在那里屯兵,其用意就是要获取打造兵器的原料。相传向下掘深百丈,还没有到达水位,就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采集那些矿石,就可以炼出美妙的青铜。当年越王勾践下令铸工用白色的牛马祭祀昆吾之神,采集铜石铸成八剑,其锋利的程度,切玉斩金,犹如斩削土木,甚至可以切断水流而不会合拢[4]。这些关于宝剑锋利性的记录,构成了古典剑学的根基。
先秦时期的兵器工业进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以铜剑为代表的吴越世代、以铁剑为代表的楚世代,以及以铜铁弓箭为特征的秦世代。鉴于吴越地区拥有当时最大的铜矿脉,它理所当然成了第一代宝剑的摇篮,采矿业和冶铜术逐渐发达起来,铜剑开始锋芒毕露,在那些著名的战争中大显身手。它是犀利无情的屠戮者,切割那些柔软的肉体,鲜血淋漓地改变着权力政治的版图。
在吴越宝剑体系中最为著名的,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的作品。《太平御览》引《吴越春秋》称,越王当年聘请欧冶子铸剑纯钧、湛卢、鱼肠等五剑,开工的时候,雷神和雨神前来助阵,蛟龙捧着炉子,天帝负责送炭,连东皇太一大神都下凡来参观锻造现场,其情形蔚为壮观[5]。越王剑从此名震天下。
其中的那枚鱼肠剑,以短小锋利著称,辗转到了吴国公子阖闾手里,成为宫廷阴谋的利器。他派刺客专诸去谋杀吴王僚。当时,宝剑被隐藏在烤鱼的肚子里,最后却越过坚实的盔甲,一举刺穿僚的心脏[6]。这场著名的宫廷政变,引发了东方各国一系列的变革、强盛和征战。
在春秋战国的动荡年代,一把宝剑在手,往往就能所向无敌
但秦国的剑学家薛烛却对鱼肠剑的品质颇有微词。他无惧得罪铸剑大师的危险,向越王严正指出,宝剑的精气应当顺从它的纹理,从头到尾都不能逆乱,而鱼肠的纹理却逆行而上,所以必然是反叛伦常之剑,佩带它的人,不是臣子弑害君王,就是儿子谋杀父亲[7]。这是对古代名剑的最严厉的酷评之一,显示剑学家对剑的伦理特性的高度关注。剑的杀气、才华和品德,都统一在了剑体的内部,使其拥有了奇异的灵魂。只有真正的剑学家才能分辨其中的善恶。我们被告知,污点宝剑一旦遭到贬斥,它就丧失了价值,变得一文不名。
中国古典剑学至少包含以下四个层面:采矿、冶炼、锻打、淬火的工艺学,剑客竞技搏杀的武学,有关宝剑德行和品质的伦理学,以及研究各种宝剑奇迹的 神学,如此等等。在春秋战国时代,这种详细的分层早已完成。剑学是环绕宝剑形成的意识形态,它超越冷兵器的单一价值,构筑了新帝国崛起的信念根基。但薛烛的伦理学并未成为先秦剑学的主流。他的孤寂声音,被掩盖在惊天动地的杀声里。只有那种关于锋利性、嗜血性和杀气的信念,才能发育壮大起来,支配着剑客的酷烈灵魂。
泰阿剑的退兵奇迹
吴越之间的宝剑军备竞赛,引发东周列国诸侯的觊觎。当时的宝剑崇拜浪潮,已经发育到疯狂的地步,所有的国王都坚信这样的政治逻辑——谁拥有宝剑,谁就拥有权力和整个世界。为了保持霸主地位,就连以木器和油漆著称的楚国,也被吴越的狂热所感染,开始染指兵器工业,把宝剑的制造和收集视为第一国策。这种酷爱兵器的立场,经文人和百姓添油加醋,开始四处传播。
随着战争的日益频繁,兵器匮缺成为一种普遍的困境。而掌握优质兵器,则等同于战争的胜利。于是以争夺宝剑目标的战争,就变得频繁而嚣张起来,成为各国的家常便饭。宝剑既是战争的工具,也是战争的目的。这种两重性重塑着春秋战国的政治地理。
据说,吴王阖闾的昏聩无道,激怒了许多名士,那把由欧冶子亲手打造的名剑“湛卢”,是一件有灵魂的活物,它风闻楚王酷爱宝剑,便断然叛离自己国王,自己跳进长江,逆流而上,向楚国方向奋勇逃亡。楚王获知这个重大情报,亲自跑到江边,趴在地上行礼,举止谦卑地迎接“湛卢”的光临,表现出礼贤下士的卓越风度。这幕感天动地的喜剧,再次被目击者到处颂扬。秦王听说之后,厚着脸皮派使者向楚王索取,却遭到了严词拒绝,秦王勃然大怒,居然起兵攻打楚国,还放出话说:只要把湛卢之剑给我,我就撤兵走人。但楚王护剑心切,根本不予理睬。
野心勃勃的楚国,不仅在兵器库里收藏来自吴越的诸多青铜名剑,而且开始自行铸造铁剑,并且拥有数名顶级的铸剑大师。据《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记载,楚王派使者风胡子前往吴国,耗费巨资,聘请当时的铸剑大师欧冶子和干将,打造了三把著名的铁剑――龙渊(龙泉)、泰阿(太阿)和工布。它们的形状,寒气逼人,令人仿佛有站立高山之巅和下临深渊的感觉,剑身的装饰,气象高大而又壮盛,上面闪烁着流水般的波纹。
铸剑师干将和莫邪夫妻,奉吴王阖闾之命在越国山中铸剑,此山以后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留下剑池、磨剑处、试剑石等遗迹。
晋国和郑国得知了这个情报,都企图获取这三把宝剑,在遭到拒绝之后,就发兵围困楚国的边境城池,三年都不肯退走,导致城中弹尽粮绝。楚王听到这个消息后,亲自奔赴前线,手持泰阿剑登上城楼,朝着天空高高举起,仿佛举起上苍的意志。楚兵开始奋勇冲锋,而敌人的军队则迅速败阵溃退,血流成河,天地无光,连江水都为之倒流,晋王与郑王害怕得头发都变成了白色[8]。泰阿剑的威力,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而在楚王奋勇破敌之后,伟大的泰阿剑却下落不明,很久都没有它的消息,由此引发了世人的诸多猜测。据《晋书》记载,数百年之后,大约在魏晋南北朝期间,吴国的上空时常有明亮的紫气出现。著名的星相学家雷焕宣称,那是剑气的精华冲向天空后形成的天象,而宝剑所处的地点,应当就在豫章郡丰城县(今江西丰城)境内。为此名士张华派雷焕担任县令,以便就地搜寻宝剑。雷焕到任之后,经过仔细勘探,在县立监狱的地基上动土发掘,于四丈深的地下获得一个石函,里面正是失踪了数百年的龙泉和泰阿。石盒打开那天的黄昏,天上的紫气突然神秘消失。这是不祥之兆,但没有任何人能够识破它的含义。
剑客一旦失去宝剑,就如同被判处死刑,失去的存在的意义
雷焕派人把其中的一把剑送给张华,留下另一把自己佩带,当作向世人炫耀的饰物。但宝剑却断然拒绝了这种命运。《晋书》记录了此后发生的连环奇案:张华遭到政治诛杀,他的剑也在人间悄然蒸发;不久,星相学家雷焕本人也离奇病故,连死因都无人知晓。他的儿子雷华继承了宝剑,而当他佩剑经过一座名叫“延平津”的大湖时,宝剑突然跃出剑鞘,砰然堕水,雷华派人下水打捞,根本不见它的踪影,却看见两条数丈长的大龙,身上布满彩色的图纹,吓得潜水员狼狈地逃走。随即,湖水掀起了波涛,湖面上放射出明亮的光华。人们相信那是宝剑精魂的最后一次亮相。从此,龙泉和泰阿在人间销声匿迹[9]。
泰阿剑的上述经历,向我们验证了宝剑所具备的非凡神性。它能够在时空里自由行走,放射出灿烂明亮的光华,甚至决定人的生死。在张华和雷焕的死亡案例中,铁剑展示出某种过于犀利的品质。求剑者并未作恶,也没有其他可质疑的行为,他们唯一的过失就是职位太低,未能企及王的尊位,却胆敢占有这神圣的宝物,他们因此被宝剑判处死刑。但在我看来,死亡并非只是责罚,而更像是一种炫示。跟铜剑相比,铁剑更夸张地重申着自己的权力和尊严。
越过材质的坚韧性,铁剑露出了高贵而残忍的表情。它的杀气就是它的形而上本性,其它一切属性都可以置之不理。铁剑对血的极度渴望,犹如铜鼎日夜思念着三牲。在帝国分崩离析的前夜,杀戮成了不可逾越的美德,在征服和捍卫领土的进程中灼灼发光。杀气也是一种严厉的兵器美学,它要在柔软的肉体面前颂扬铁血,讴歌最残忍的真理,并通过战争喋血去穷尽自身的暴力属性。
复仇少年眉间赤
尽管剑与持剑者之间存在着各种冲突,但它们之间的亲昵,有时也会超出我们的想象。在上古宝剑的军备竞赛中,他们往往是自己创造物的悲惨祭品,由此引发大量的复仇故事。为了兑现人的信念,宝剑越过器物的界线,与手结成伟大的联盟。其中聂政刺韩王的传奇,曾在汉代广泛流传,成为画像传砖上的动人题材,而另一故事则记录了干将莫邪一家的生死传奇。
据《吴地记》记载,当年吴王派干将和莫邪夫妻在莫干山(该山名即由莫邪干将而来)上铸造宝剑,采集最精良的矿材,以三百童女来祭奠炉神,但金属融液仍然不能顺畅流下。情急之下,妻子莫邪竟舍身跃入铁炉(一说是剪下指甲和毛发投入炉中[10]),以殉剑的方式感动炉神,金属液才缓缓流出,注入剑模,由丈夫干将锻打成两把宝剑,其中雄的叫做干将,雌的就叫莫邪[11]。我们被告知,殉身是铸剑工艺中最惊心动魄的环节,铸剑师的鲜血、生命和灵魂,就此与宝剑融为一体。
但《搜神记》的记载则与此有所不同,它声称干将和莫邪夫妻是为楚王而非吴王铸剑,耗费了三年时间才完成。楚王担心他们继续为他人铸剑,藉口交货期被耽误而要斩草除根。当时妻子莫邪怀孕临产,干将猜出楚王的用意,就留下妻子、雄剑和秘密遗嘱,独自带着雌剑去见楚王,果然成了楚王的刀下之鬼。
中国2021年推出电影《大铸剑师》,描述铸剑师替父报仇的故事,其中借用了眉间尺的传说。
莫邪的儿子名叫赤,《太平御览》称之为“眉间赤”,也有的典籍叫“眉间尺”,前者描述他的两眉之间长有红斑,而后者则强调眉间的宽阔距离,但也可能只是记音上的讹误。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品性奇异的孩子。眉间尺长大之后,向母亲问起父亲的下落,莫邪悲恸地说出了死亡的真相。依照父亲留下的线索,赤在堂前柱子下找到了雄剑,从此日夜都想要为父亲报仇。这种强烈的仇恨燃烧起来,越过连绵的群山,像闪电一样在大气中掠过,被远在千里之外的楚王所感知。他梦见一个少年,眉毛之间有一尺来宽,容貌非常奇特,说是要向他寻仇。楚王丛梦中惊醒,随即就诏告天下,悬赏千金,捕捉这个长相古怪的杀手。
赤知道自己被通缉,赶紧逃进深山,一路上还边哭边唱。一个无名的剑客看见他的样子,奇怪地问道,“你年纪小小,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赤坦诚地答道:“我是干将和莫邪的儿子,楚王杀了我的父亲,我要为他报仇。”剑客说:“听说楚王悬赏你脑袋,不妨把你的头和剑都交给我,由我来为你报仇。”天真的赤大喜过望说:那是我的荣幸。”说完就拔剑自刎,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和剑交给剑客,随后就僵立在那里。剑客起誓说:“我不会辜负你的心意。”赤的尸体这才轰然倒地。自杀的现场充满诡异的色彩。
在眉间赤的复仇故事里,无名剑客遵循自己的承诺,带着赤的头颅去见楚王,要求支付赏金。楚王为之大喜。剑客进而提议说:“这是勇士的脑袋,应当用大鼎煮烂,否则会有严重的后患。”楚王采纳了这个建议,但煮了三天三夜,头颅还是不烂,甚至跃出水面,向着楚王怒目而视。剑客于是对楚王说:“这少年的脑袋不烂,希望大王您亲自过去看一眼,这样就一定会烂的。”楚王于是走到大锅前观看,剑客乘势拔出藏在身上的宝剑,一举砍下了他的头颅,随即又砍下自己的头颅[12]。
河南汝南县的“三王墓”
《太平御览》所引的《吴越春秋》逸文,还进一步描述二头联手于水中大战王头,彼此咬噬的激烈场面[13]。此后,三个头颅都被高温沸水所迅速煮烂,根本无法分辨其本来面目。楚国人无奈,只好打捞起三个头骨一起埋葬,命名为“三王墓”。复仇者、刺客和国王共同享受着隆重的政治礼遇,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而这对传奇宝剑则从此下落不明。
无名剑客为陌生人慷慨赴义的壮举,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精神气质。剑和人的生命完全融为一体,成为正义审判者,痛切地维系着动乱年代的道德秩序,而剑客的威武形象,蔚成“剑学”的高亢母题。宝剑、剑气和剑客(佩剑者),就是剑学的三位一体,支撑着动乱年代的破碎信念。根据历史传说,伍子胥遭到吴王夫差赐死之后,他的佩剑在其尸体沉没的湖上经常出没,愤然漂浮于水面,仿佛是一幅语义尖锐的标语,向独裁者发出政治挑战,人取之就会生病,丢弃它则马上就恢复健康[14]。它不仅是伍子胥的纪念物,更是蒙冤者的悲痛象征,显示出对国王和民众的双重轻蔑。
先秦剑客的英雄形象,在下列故事里达到了高潮。据《搜神记·卷十一》记载,当年齐景公在长江和沅江一带渡河,一头巨鳖突然袭来,吞掉了三驾马车左边的那匹良驹,众人都十分惊恐。著名的剑客古冶子拔剑紧追,斜刺着追了五里,又逆行追了三里,一直追到那块名叫“砥柱”的礁石下,这才杀死了巨鳖。他左手高举鼋头,右手拉着沉没的马匹,飞鸟般跃起在水面上,仰天长啸,威风凛凛,江水为之倒流三百步,看见的人都以为是河神出世[15]。
宝剑与正义一起缄默
这真是英雄辈出、光芒四射的年代。大批剑客在江湖中诞生和死亡,他们的鲜血谱写了古典剑学的瑰丽篇章。最不可思议的暴力,与爱情、友谊、勇气和终极关怀一同生长。眉间赤,那株身影弱小而孤独的小树,却成为一座坚实的纪念碑,向我们昭示生命扩展的全部可能性。最坚硬的事物与最柔弱的生命,结成了神圣同盟。
电影《荆轲刺秦王》招贴,由陈凯歌导演
然而,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却令瑰丽的宝剑神话受到重创。一个武艺高强的侠士,居然因剑身过短而未能刺中秦王,而秦王则因为剑身太长无法拔出,失去在第一时间内反击的契机,若非属下提醒他把剑推到后背从那里拔出,他无疑会死于非命。 9
在这场关于宝剑性能的表演性叙事中,短剑和长剑的缺陷都已暴露无疑。就在文人们大肆渲染荆轲的英雄事迹之际,大独裁者嬴政开始冷落这种伟大的兵器。先秦时代的宝剑崇拜狂潮逐渐退热。“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与其说是荆轲和游侠的悲歌,不如说是宝剑的悲歌,盘旋于周朝的光线黯淡的黄昏,言说着大帝国时代的陈旧理想。
楚国衰败之后,秦国承袭了楚国的宝剑制造传统。秦人是多元地制造各种铁器的天才,他们吸纳各国最优秀的工匠、剑客和剑学家,建立远东最先进的军工基地。铁剑面临着无限广阔的发展前景,但荆轲事件迫使嬴政修改其兵器战略,退出宝剑崇拜的迷局。秦国利用流体力学知识,设计出箭镞标准化工艺,把弓箭制造推进到前所未有的精度。性能优良的弓箭,急剧扩大了秦人的战地。秦人是在弓箭上飞跃的民族,他们在自己射出的飞箭后面奔驰,征服着东亚的广阔土地。
弓箭的发达,令宝剑的语义发生了剧烈转换。它进入政治—宗教的象征体系,成为一枚无比犀利的符号,而它的实用性和嗜血性却迅速褪色。我们看到,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两类佩剑者:剑客(武士)和道士,官员和儒生。剑客的杀人游戏和道士的斩妖之术,都需要依仗宝剑的杀气,而儒生和官员则指望从宝剑那里获取等级(身份)与权力。《贾子》称,从前戴冠佩剑的年龄有严格的限定,天子为二十岁,诸侯三十岁,大夫则必须在四十岁;平民无事不得带剑,而奴隶则绝对不准佩剑。
圣人孔子带头佩剑,从此儒生都开始随身佩剑,但那不是为了战斗,而是表达士人的身份等级
《春秋繁露》还规定了佩剑的方式:按照“礼义”,宝剑应当佩在左边,以象征青龙;宝刀应在右边在右,以象征白虎[16]。所有这些规则,都旨在向世人标示权力的等级。在剑的问题上,流氓主义和国家主义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杀气在秦汉礼仪社会里消退了,宝剑逐渐蜕变为表情平和的器物。皇帝的佩剑是最高权力的标记,包含着行政、礼仪、身份、等级和征服等诸多语义。历史上最著名的皇家宝剑,应当就是汉高祖手斩白蛇的那把。据《西京杂记》记载,该剑上饰有各种珠宝,更以五色琉璃装饰剑匣,出鞘的时候风起云涌,剑刃犹如霜雪,寒光四射,照得内室犹如白昼那样明亮。流氓出身的专制者高高举起宝剑,向民众炫示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白蛇则是权力挑战者的隐喻,它向皇帝吐出恶毒的舌信,挑战着刚刚得手的权力,犹如一个处心积虑的政治女巫。宝剑的护法功能从道观扩展到了宫廷,像狗一样守望着皇帝的宝座。
历史还提供了大量反证,以验证宝剑的权力特性。它们要重申,失剑是权力崩溃的恶兆。据《异苑》记载,晋惠帝元康三年(293年),就在“八王之乱”兴起的前夜,宫廷武库失火,玉石俱焚,汉高祖曾经拥有的那柄斩白蛇剑,跟孔子的鞋子一起,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但也有人看见此剑穿屋飞去,不知所向。宝剑以失踪的方式,在历史中留下了一个鲜明的标记,藉此宣喻汉帝国的最后覆灭,而一个新的大动荡年代已经逼近。
唐代著名舞姬公孙大娘的美妙身姿
中古时代的宝剑,逐渐离开权力中心,露出纯粹的美学嘴脸,它甚至被紧握在女人的纤手里,充当歌舞伎的道具。剑术成了艺术,而剑法化为舞姿,叠映在那些斑驳的墓穴壁画上。盛唐的公孙大娘,以舞《剑器》组舞著称,她的表演令民间和宫廷都深为震惊。剑舞保留了凌厉的杀气,却与优雅融为一体,一方面惊心动魄,一方面柔美婉转,就连天地都发出高低跌宕的啸声。举止矜持的诗人杜甫看得动容,出手援写观感,笔下洋溢着难以自抑的爱怜。诗人的激情,在剑气和柔骨之间回旋。
但宝剑的最大危机并非来自美学,而是它被迫介入了庸碌的世俗生活。宝剑是铁血政治的象征,它渴求在征服中的伟大性,蔑视一切平庸的原则,拒绝与那些俗物和俗务合作。但随着杀气的消退,宝剑开始在历史中风化和锈蚀。民众接纳了它们,把它们当作厨房里的亲密用具。
唐朝有个叫做符载的剑客,文学和武艺双绝,身边的宝剑发出的神光,可以把黑夜照成白昼。《太平广记》引《芝田录》称,当年他出游淮扬之地,在大江上遭遇兴风作浪的蛟龙,客船无法前行,唐符载向大龙掷出宝剑,只见血洒如雨,随后风平浪静,客船得以安全行驶。后来在寒食节那天,符载去朋友人家吃粽子,米团过于粗大,普通餐刀不能施展,他便拔出宝剑将其切开。这无疑是一种危险的实验,宝剑是内在脆弱的器物,它可以刺穿坚硬的盾牌,却无法抵御柔软的攻击。就在切开粽子的瞬间,它遭到俗物浊气的毒害,变得黯淡无光,完全丧失内在的灵气[17]。
古代的宝剑,最终成了民众广场舞的道具
符载事件是一个关于宝剑死亡的范例。而这无疑就是宝剑的宿命,它响应和平主义的召唤,远离暴力、嗜血和杀戮,逐渐介入日常生活,变成一些粗陋的废铁。在20世纪末期,它甚至跟折扇、腰鼓和红绸一起,成为退休保健体操的道具,占据了街道、空地和社区舞台的空间。而就在那些庸常生活的炽热地点,也就是在“清明上河图”式的世俗空间里,上古的精神性器物开始大规模死亡,依次退出人类的领地。正如铜鼎和铜镜那样,铁剑结束了对世界的统治,和衰老的铁血信念一起,沉入永久缄默的大地。
注解
[1] 《管子》:昔葛天卢之山,发而出金,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此剑之始也。
[2] 《十洲记》:昔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切玉如割泥。
[3] 《列子·汤问》: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昆吾之剑。其剑长尺有咫,炼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
[4] 《太平广记·第二百二十九·器玩一》引《王子年拾遗记》:昆吾山,其下多赤金,色如火。昔黄帝伐蚩尤,陈兵于此地。掘深百丈,犹未及泉,惟见火光如星。地中多丹,炼石为铜。铜色青而利,泉色赤。山草木皆劲利,土亦刚而精。至越王句践,使工人以白牛马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
[5] 《太平御览·卷三四三》引《吴越春秋》(今本已佚):越王允常聘欧冶子左名剑五枚,大三小二:一曰纯钧,二曰湛卢,三曰豪曹,或曰盘郢,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初造此剑,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洒道,雷公发鼓,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
[6] 《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酒酣,公子光(阖庐)佯为足疾,入密室裹足,使专诸置鱼肠剑炙鱼中进之。既至王僚前,专诸乃擘炙鱼,因推匕首,……以刺王僚,贯甲达背。王僚既死,左右共杀专诸。
[7] 《太平御览·卷三四三》引《吴越春秋》(今本已佚):薛烛曰,夫宝剑者,金精从理,至本不逆,今鱼肠倒本从末,逆理之剑也。服此者,臣弑其君,子弑其父。
3 萧统《昭明文选·卷三十五》引《越绝书》(今本无):阖庐无道,湛卢之剑,去之入水。行凑楚,楚王卧而设湛卢之剑也。秦王闻而求之,不得,兴师击楚。曰:与我湛卢之剑,还师去汝。楚王不兴。
[8]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楚王召风胡子而问之曰:「寡人闻吴有干将,越有欧冶子,此二人甲世而生,天下未尝有。精诚上通天,下为烈士。寡人愿赍邦之重宝,皆以奉子,因吴王请此二人作铁剑,可乎?」风胡子曰:「善。」于是乃令风胡子之吴,见欧冶子、干将,使之作铁剑。欧冶子、干将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为铁剑三枚: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毕成,风胡子奏之楚王。楚王见此三剑之精神,大悦风胡子,问之曰:「此三剑何物所象?其名为何?」风胡子对曰:「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曰:「何谓龙渊、泰阿、工布?」风胡子对曰:「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欲知泰阿,观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晋郑王闻而求之,不得,兴师围楚之城,三年不解。仓谷粟索,库无兵革。左右群臣、贤士,莫能禁止。于是楚王闻之,引泰阿之剑,登城而麾之。三军破败,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兽欧瞻,江水折扬,晋郑之头毕白。
[9] 《晋书·列传第六·张华传》:初,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常有紫气,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乃要焕宿,屏人曰:“可共寻天文,知将来吉凶。”因登楼仰观,焕曰:“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间颇有异气。”华曰:“是何祥也?”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因问曰:“在何郡?”焕曰:“在豫章丰城。”华曰:“欲屈君为宰,密共寻之,可乎?”焕许之。华大喜,即补焕为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遣使送一剑并土与华,留一自佩。……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
[10] 《吴越春秋.阖闾内传》:(阖闾)请干将铸作名剑二枚。干将者,吴人也,与欧冶子同师,俱能为剑。越前来献三枚,阖闾得而宝之,以故使剑匠作为二枚,一曰干将,二曰莫耶。莫耶,干将之妻也。干将作剑,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候天祠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而金铁之精不销沦流。……于是干将妻乃断发剪爪,投于炉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耶。阳怍龟文,阴作漫理。干将匿其阳,出其阴而献之。阖闾甚重。
[11] 陆广微《吴地记》(《古今逸史》本):吴王使干将于此铸剑,材五山之精,合五精之英,使童女三百人祭炉神。鼓橐,金银不销,铁汁不下。其妻莫邪曰,铁汁不下,□有计?干将曰,先师欧冶铸之,颖不销,亲烁耳,以□□成物□□,客女人聘炉神,当得之。莫邪闻语,□入炉中,铁汁遂出。
[12] 《搜神记·卷十一》: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刘有雌雄,其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即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即杀之。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子:出户,往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砥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雠。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踬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13] 《太平御览·卷三十二》引《吴越春秋》:(楚)王即以镬煮其头,七日七夜不烂。客曰,此头不烂者,王亲临之。王即看之。客于后以剑斩王头,入镬中,二头相噬。客恐尺(赤)不胜,自以剑拟头入镬中,三头相咬。七日后,一时俱烂。鲁迅小说《铸剑》即以此为原型。
[14] 俞樾《茶香室三钞·卷二十六》引《吴门表隐》:伍王剑,在澹台湖中,长五尺许,有伍子胥款,时浮水面,人取之必病,弃之即安。
[15] 《搜神记·卷十一》:齐景公渡于江、沅之河,鼋衔左骖,没之。众皆惊惕;古冶子于是拔剑从之,邪行五里,逆行三里,至于砥柱之下,杀之,乃鼋也,左手持鼋头,右手拔左骖,燕跃鹄踊而出,仰天大呼,水为逆流三百步。观者皆以为河伯也。
9 参见司马迁《史记》中的《游侠列传》和《秦本纪》等篇章。
[16] 《初学记'武部'剑》引《春秋繁露》:古者天子二十而冠,带剑;诸侯三十而冠,带剑;大夫四十而冠,带剑;隶人不得冠,庶人有事得带剑,无事不得带剑。(出《贾子》)。又曰,礼之所兴也,剑之在左,青龙象也;刀之在右,白虎像也。
[17]《太平广记·第二百三十二·器玩四》引《芝田录》:唐符载文学武艺双绝,常畜一剑,神光照夜为昼。客游至淮浙,遇巨商舟艦,遭蛟作梗,不克前进。掷剑一挥,血洒如雨,舟舸安流而逝。后遇寒食,于人家裹柜粽,粗如桶,食刀不可用,以此剑断之讫。其剑无光,若顽铁,无所用矣。古人云:“千钩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其此剑之谓乎。
首刊《中国先锋评论》,2007年11月号
原载《神话》,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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