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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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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空间的文学挣扎




三种空间的历时性结构

  


就在文学研究会议开得热火朝天的时刻,我们却陷入了一个深刻的逻辑悖论︰以最没有公共性的方式探讨着公共性话题。这似乎是纠缠学院知识者的最大困境。

  

所谓公共空间的概念,应当按领袖-民众的二元逻辑,分为下列三个理论级位︰


1、规训(宰制)空间︰以古典集权政治(政权或教权)为控制轴心、由大数量民众所热烈拥戴的垂直空间1;


2、主导空间︰近代知识精英及其民众追随者共同构成的斜面空间,具有某种威权性,但普世的人本价值已融入基础语法2;


3、对话空间︰哈贝马斯所描述的现代市民空间,也就是建立在自由、民主、平等价值上的中产平民的水平空间3。


希腊城邦社会想象图



以上三种公共空间构成历时性的演进过程,同时又成为共时性的理论模板,成为我们描述现代社会的基本模型。其中,规训(宰制)空间最为悠远,可以径直上溯到 秦帝国时代;主导空间虽然源于古希腊城邦社会,但却在文艺复兴之后才发育成熟;而哈贝马斯所描述的,则是公共平台发育的现代形态,描述着战后德国及其整个 西欧中产阶级社会的基本面貌。

  

中国社会的公共空间发育线索,经历了从第一时期向第二时期的转型。而我们现在正处与这两种形态的混合型之中,距离哈氏模型还路途遥远。基于中国的现实语境,简单照搬哈氏理论,只能引起更大的学术混乱。

  

为此,我想从一些现实公共事件出发,来探讨中国社会的公共空间形态、以及作家在公共领域的言说危机。

  

只要回顾一下历史就不难发现,文学参与公共生活曾经引发如此强烈的反响,在毛时代 和后毛时代,文学是意识形态的核心和政治运动的焦点。从对胡风、丁玲、冯雪峰的批判,到反右斗争和文革,在所有那些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批判者和被批判者都是被宰制的。作家是道德的负面象征,并总是沦为被操控的威权政治的祭品。作家不仅受到精神性重创,而且整个生命都遭到粗暴地击打与制裁。丁玲被放逐北大荒,侥幸活到1980年代,而更多的作家如胡风之类,至死都是人格卑微的罪人。他们的佝偻背影,映衬着乌托邦彩虹的瑰丽造型。这是中国式规训空间的基本形 貌。

 

1976年4月的天安门诗歌运动,民间诗人爬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底座,向民众高声朗诵纪念已故中共总书记胡耀邦的诗歌



1976年4月爆发的天安门诗歌运动,文学开始在公共事件中第一次扮演了积极自主 的历史角色。进入“新时期”之后,作家进一步成为公共心理安慰师,向民众提供各种话语药物,以治疗文革带来的严重创伤。与此同时,文学批评家加入了思想解 放和人道主义的探讨,以“铁肩担道义”的方式,向民众发出了不倦的召唤。但毫无疑问,文学的这种公共性,不是民主理性的公共话语交往的结果,而是批判知识分子单向灌输的结果。它的信息正确性,不能掩盖其作为主导空间的基本特征。

  

1992年第二次改革开放,导致批判知识分子的严重边缘化。消费社会迅速发育,市场价值上升为最高价值。而文学研究在发出一声“人文精神”的叹息之后,便龟缩回学院深处,接受教育评估指针的规训,成为制造学术垃圾的庞大机器。无独有偶,文学创作日益丧失社会批判性,甚至缺乏基本社会观察力和表达力。文学的公共交往能力发生严重退化。中国社会的畸变,不仅打断了向对话空间进化的进程, 反而向规训空间急速退行。

  

第四空间的诞生

  

就在规训空间复辟和批判知识分子退化的同时,鉴于数码技术的发展,从21世纪零年代开始,一种有限的意见空间逐渐形成,互联网民众代替了作家和批评家的角色,成为发表公共意见的最大主体。这是对批判知识分子的历史性否决。新型的意见主体是广泛的社会群体,其中包括 中产阶级、大学生和职业复杂的青年市民等多重社群,他们之间有着全然不同的趣味和价值取向,却在匿名表达意见方面具备共同诉求,而这正是意见空间诞生的摇 篮。


在意见空间尚未形成之前,国家叙事曾经是唯一的声音,它垄断了全部公共意见,尽管 破绽百出,却不必担心来自民间的挑错行为,因为民众根本没有表达意见的基本媒介(平台)。所有的公共声音是被严密过滤和修正的。他们的零星看法,被限定于街谈巷议的卑微范围;而它们之被引用,是因为完全符合规训者厘定的尺度。但互联网技术改变了这种图景,它向民众提供博客(私媒体)的精致平台,从而把中国 推入“有限的意见空间”的大门。


有限的意见空间,无非就是意见空间的某个初级阶段。它跟哈贝马斯的定义完全不同。 在诸多方面,中国社会都已越出西欧和东欧的演化轨道。在尚未完成宪政民主、自由、平等、社会公正、个人尊严等核心价值建构的情况下,中国公共空间开辟出了 自己的独特路径,就其本质而言,它介于规训空间和主导空间之间,同时又被数码科技赋予了民主化的清新面容。

  

这种意见空间的基本特征是︰


1、就意见主体而言,各种民间意见在互联网上出现和流传,监督着政府及其官方文人的言行;它同时拒绝了国家威权和知识精英的规训与主导;


2、民众的意见表达显示出精神分裂的表征,它在理性与非理性、自由主义 和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和之间剧烈摆动,它一方面探求公共事件(如华南虎事件)的真相,同时也无力自我过滤攻击性语词,使民间批评染有浓厚的暴力色彩;


3、 意见发表权的普及化,导致了意见数量的大规模繁殖,而意见个体则往往会被这种群体声音所湮灭,形成互联网时代特有的“广场效应”;


互联网管理者拥有一部世界上最庞大的“敏感词”词典



4、民众意见的发布空间,受到 “敏感词系统”的严密呵护,不仅如此,数量庞大的网评员以普通网民身份制造舆论,干预和引导着公共意见。互联网管理者的这些创造发明,对中国意见空间未来 走向,产生着微妙而深远的影响。

  

但无论如何,意见空间是“数码技术民主”带来的伟大成果。“意见主体”曲折地繁殖起来,以匿名和隐身的方式,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这是旧的规训空间所无法想象的事变。我们应当正视中国转型社会的这种进步。

 

在意见空间的初级阶段,基于民众语文水准(阅读和书写)的大幅度提升,国家叙事开始丧失原有的威权优势,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民众由被规训者转型为评判者,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性分野。民众不仅是找乐子的专业哄客,也是严肃追寻真相的业余侦客。他们放肆地点评文官的行藏与言说,探查其中的逻辑错误,给他们的“作文”打分,高声嘲笑其修辞水平的低下。这已经演成2008年民众娱乐的重大项目。仅以“俯卧撑”为例,这个“关键词”的表演空间,从最初的语词范围,一直扩散到图像和行为艺术,成为当年中国文化语词的最高代表。


我们正在陷入一个逻辑悖论:以最没有公共性的方式在探讨公共性问题。这似乎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困境。为此,我想从一个简单的公共事件出发,来探讨作家在公共领域的言说危机。


意见空间里的文学丑角


2008年是汶川大地震是一个典型的公共事件。走红于90年代的散文作家余秋雨的“含泪劝告”、山东作协副主席王兆山的“坟墓颂歌”,以及某军旅作家的“死者礼赞”,都遭到互联网民众的广泛批评。但与官方发言人有所不同,他们的错误不在逻辑层面,而是在于不当使用公共领域的言说权力,并且修辞过度。他们不仅滥用拟人(以鬼拟人)、象征(以坟墓象征天堂)、隐喻(以眼泪隐喻忠诚)和夸张(“含泪”)手法,由此引发互联网民众的正义怒气,而且还时常滥用小说虚构技巧来自我表扬。余姓作家是玩弄这种技巧的行家,但他在博客上发表的所谓网友“赞美信”,却被人当即识破——那不过是一堆伪造的赝品而已。网民就此判处其作文“不及格”,评语是“编造书信”。这是一场奇特的角色置换游戏:名作家沦为语文不及格的小学生,而网民成了嬉笑怒骂的老师。


山东作协副主席王兆山写诗描述地震死难者在坟墓里赞美当局,引发轩然大波



文学参与公共生活曾经引发过如此强烈的反响,在毛时代和后毛时代,文学一度成为意识形态的核心,政治运动的焦点。从对胡风、丁玲、冯雪峰的批判,到反右斗争和文革,作家都被迫成为道德的负面象征,并成为被操控的威权政治的祭品。直到1976年的天安门诗歌运动,文学在公共事件中第一次扮演了积极的自主的历史角色。进入新时期之后,作家进一步成为公共心理安慰师,向民众提供各种话语药物,以治疗文革带来的严重创伤。文学批评家加入了思想解放和人道主义的探讨,以“铁肩担道义”的方式向民众发出召唤。但毫无疑问,文学的这种公共性,不是民主理性的公共话语交往的结果,而是单向灌输的结果。它的资讯正确性,不能掩盖其公共交往上的低幼状态。


1992年第二次改革开放,导致了知识分子的严重边缘化。消费社会迅速形成,市场的价值上升为最高价值。而文学研究则退缩到学院,响应着教育管理机构的评估指标,成为制造学术垃圾的庞大机器,无独有偶,文学创作日益丧失社会批判性,甚至缺乏基本社会观察力和表达力。文学的公共交往能力发生严重退化。


与此刚好相反,鉴于数码技术的发展,从2007年开始,一种有限的意见社会正在形成,互联网民众代替了作家和批评家的角色,成为发表公共意见的最大主体。这是对包括作家和批评家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否决。这些新型的意见主体,是一个广泛的社会群体, 包括中产阶级、大学生和职业复杂的青年市民。他们有着全然不同的趣味和价值取向,却在匿名表达意见方面有着共同的爱好。这种自我表达的冲动,就是意见社会的心理基础。


散文作家余秋雨含泪劝告地震情愿灾民不要被征服添乱



在意见社会尚未形成之前,国家叙事曾经是唯一的声音,它垄断了全部公共意见,尽管破绽百出,却不必担心来自民间的挑错行为,因为民众根本没有表达意见的基本媒介(平台)。所有的公共声音是被严密过滤和修正的。他们的零星看法,被限定于街谈巷议的卑微范围。但互联网技术改变了这种图景,它向民众提供博客(私媒体)的精致平台,从而把中国推入“有限的意见社会”的大门。


有限的意见社会,无非就是意见社会的某个初级阶段,也就是威权社会背景下的公共社会。它跟哈贝马斯的定义完全不同。中国社会在诸多方面都已经越出了西欧和东欧的演化轨道。在没有完成宪政民主和自由、平等、等核心价值建构的情况下,中国意见社会发育出了自己的独特面貌。


这种意见社会的基本特征是:第一,就意见主体而言,各种民间意见在互联网上出现和流传,监督着政府及其御用文人的言行,民众意见揭示并放大了政府叙事中的语文裂缝;第二,民众的意见表达显示出精神分裂的表征,它在理性与非理性、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和之间剧烈摆动。它一方面探求公共事件(如华南虎事件)的真相,同时也无力自我过滤攻击性语词,使民间批评染有浓厚的暴力色彩。第三,民众意见的发布空间,受到迅速扩张的“敏感词系统”的严密呵护。不仅如此,队伍庞大的网评员以普通网民身份制造舆论,干预和引导公共意见。互联网管理者的这些创造发明,正在对中国意见社会未来走向产生深远影响。


但无论如何,意见社会是“数码技术民主”带来的伟大成果。“意见主体”曲折地繁殖起来,犹如旷野上的稗草。他们以匿名的方式,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这在极权主义时代所无法想象的。我们应当正视中国转型社会的这种进步。


在意见社会的初级阶段,基于民众语文水准(阅读和书写)的大幅度提升,国家叙事开始丧失原有的威权优势,变得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起来。这是一种令人喜悦的社会进步。民众成为语文老师和语文考官,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坐标。民众是找乐子的专业哄客,也是严肃追寻真相的业余侦客。他们放肆地点评文官的行藏和言说,探查其中的逻辑错误,给他们的作文打分,高声嘲笑其修辞水平的低下。这几乎成为2008年民众娱乐的重大项目。仅以“俯卧撑”为例,这个“关键词”的表演空间,从最初的语词范围,一直扩散到图像和行为艺术。


面对早期意见社会的网络舆论,作家的言行变得岌岌可危起来。作家针对公共事件在公共领域的发言,正在受到民众的监督。那些过度的国家修辞变得可笑起来,沦为大众的日常笑料。

不妨以余秋雨为例。这个一个90年代出名的作家,其叙事依赖于单一的传播。从书写、出版、印刷、销售和阅读,其言说是一种借助市场的灌输,是零度反省的单一性接受。他的眼泪最早闪现在《文化苦旅》里,被装饰在关于敦煌的爱国叙事里,俨然是一堆廉价的蕾丝花边。但这种道德煽情策略当时并未遭到读者质疑,相反,却被中学语文教材推崇为散文样板。

但余秋雨没有意识到,在地震时代,整个文学状况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作家的公共言说,正在受到意见民众的严厉探查。他的眼泪修辞(《含泪劝告地震灾民》),无法继续忽悠有头脑的民众。在这场话语战争中,中国网民显示了某种进化特点——对廉价的眼泪叙事的警觉和鄙视。作家的公共言说,必然要经受这种激烈的查验。


跟余秋雨的博文相比,王兆山的坟墓叙事具有更鲜明的文学特点。它是一篇古体诗词,以所谓“江城子”的词牌写出,发表在齐鲁晚报的副刊上,似乎是对汶川大地震的一种道德反响,而其实却是借公共事件进行政治表演,以拟人(拟鬼)手法向威权表达崇高敬意。


就其而言,这显然是当事人的惯用手法。这类文本原先在日常生活里出现,并未发生任何问题,但因被嫁接在地震受难者身上,引发了众怒,遭到网民和媒体的集体批判,迅速演为重大的公共事件,就连中国作协主席铁凝,都不得不出面宣称王诗“内容不妥”。官方机构第一次公开批评自己成员的公共言说。这是中国作协自我进化的努力,也向我们揭示了意见社会已经发挥微妙而良好的功能。这是典型的压力集团的特征,这原先是知识分子的事务,而现在却被互联网民众所继承和推进。


阎连科的长篇小说《风雅颂》



作家的不当表演和自我丑角化,为意见社会提供了戏剧性的元素。但在另一方面,作家的正面介入,也会面临批评家和民众不当围攻的窘状。阎连科的《风雅颂》就是一个范例。该小说是作家试图以文学样式介入社会批判的范例。它反讽了中国高等院校的黑暗现实。小说摆出强烈的公共干预的姿态,企图修复文学的批判现实主义功能,但却遭到了个别批评家的严厉指责,称他对北大的影射,是对该校的侮辱。这是一种古怪的场景,作家的正义叙事,面临着利益分子的围堵。文学的公共言说,充满不可预料的风险。这就是文学干预公共生活的代价。


我们也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基于诗歌边缘化的困境,一些诗人开始以更为极端的行为艺术的方式,企图唤起民众对诗歌的注意。在上海,有人建立了“撒娇诗院”,企图把80年代先锋口号“撒娇”,变成消费时代的符码狂欢的对象;在广州,有人在大街上派发诗歌传单;而在北京,有人在“保卫诗歌大会”上公开脱裤裸身,表达被公众冷遇的焦虑;更有人以论斤出售诗稿的方式,逼迫公众对诗歌进行市场估价。这是文学谋求公共化的诸多范例。它们从一些比较幽默的角度,喊出了诗歌寻找公共空间的苦闷。


但在另一方面,聪明的书商却利用互联网和大众对文学的渴望,打造了大批畅销书作家,利用文学读者的低幼性,在制造一些消费符码的包装之后,把那些毫无文学价值的作品,推销给不成熟的市场。那些垃圾读物以文学的名义泛滥,甚至在中国作协大楼租用会议室,以作协的名义召开研讨会,以红包引诱批评家到场,制造主流文学界认可的假象。在这种伪公共空间里繁殖,描述着文学具有公共性的假象。





原载《审判》,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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