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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作家相片Deco Ju

日月地三大神系的权力之战

——关于羿娥神话的叙事背景





☯ 在羿娥出场的史前舞台,主宰世间大地的主要有三个神系——日神系、月神系和地神系。这三个神系的关系错综复杂,充满各种惊心动魄的篇章。与此对应的是,掌控祭祀/世俗权力的人间势力,也分为三个祭司集团。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被边缘化的集团,那就是水神和火神。在羿娥神话的背景中,它们曾是早期神话的主角,现在要么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如水神以“傩祭”方式在民间接受祭祀),要么在中原以南的“蛮荒”之地“苟延残喘”(如火神在东夷和南蛮作为“炎神”、在楚国作为“祝融”而接受祭祀)。透过古代典籍的零星碎片,我们被郑重地告知,在后女娲时代,中原主要由这三个集团轮番统治。它们是政教合一的组织,从天界诸神那里汲取能量,没有任何其他势力能够与之抗衡。



羿与尧


羿原本是一名来自神界的箭神,负责分管弓箭的营造、贮存和应用(“司羿”),所以也被视为战神,而且他是独行神,并不属于任何神系。他被日神夋(后世写作“俊”或“帝俊”)派到中原一带,去扶持那里的人民,帮助他们翦除恶人和凶兽,修复被败坏的世界。为了证明他的神圣身份,日神赐予他一把红色大弓,一筒以禾杆制成的短箭,还有一大堆素色的丝绳(山海经·海内经,路史·后记九上·高辛氏),那三样是箭神的标志性物品。只是下凡尘世的行动,令他的神性大打折扣,由天神退化为半神半人的英雄。


擅长幻术的地神祭司尧野心勃勃,试图整合并统治所有的小国,却因反对者甚多,正在寻求强大的外力支持,羿的从天而降,令他大喜过望。于是他可能把望舒作为礼物送给羿,以笼络这个箭术惊人的英雄,要利用他去消灭以九婴为首的六大魔怪,还有那些反对尧的政治势力。


尧不仅是地神祭司,还很可能是一名技艺高超的幻术师,他制造的“十日并出”,据推算应该只是一种用乌鸦制造的幻影,如同海市蜃楼,而非真实的“十日”。他同时还用法术强化了旱灾的效果,并在舆论上把导致酷热和灾难的原因,完全归咎于日神家族闯下的大祸。于是他精心策划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射日仪式,他先是把预先准备好的十只乌鸦放上天空,然后念动咒语,把它们弄得金光闪闪,仿佛十个会飞的金色球体,然后命令羿连续发箭,一举射杀那些“闯祸”的小日神。这场仪式做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全体中原民众都受了巨大的震撼。


羿射日想象图:这场仪式做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



十只乌鸦带着羿的箭矢先后坠落大海(东汉王逸《〈楚辞〉章句》引《淮南子》〈今本无〉),这一“人定胜天”的奇迹,令草民们欢呼雀跃。也可能是因为盛夏已经过去,还恰巧下了几场大雨,中原的旱情得以迅速缓解。《淮南子·本经训》宣称,这种“射日”后发生的气象变化,成了尧的丰功伟绩,他因而深受民众拥戴,统一几十个酋邦,成为中原的“第一代”国王。



羿与望舒


望舒的身份,其实是非常蹊跷的,古代典籍最早提到她的,是屈原的《离骚》,诗中说她作为“先驱”,负责驾御月亮马车。《初学记》卷一引《淮南子》宣称,月御名叫望舒,又称纤阿。考虑到世界各地的日月神都是亲自驾车,所以这位车夫应该就是司月之神本人。“月御”一词中的“御”字,其汉语的语义,既可以指驾驭车马,也可以派生为管理和操纵。但遍寻所有史料,都无法查到这位月神的具体事迹,以至于“望舒”最终沦为一个空洞的符号。为了叙述方便,本文姑且借用这个语词去称呼“升仙”前的“嫦娥”。


话说当年尧把自己的“义女”望舒介绍给羿,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坠入爱河。但婚后生活似乎很不如意。羿在尧的指使下到处征战,既诛杀魔怪(山海经·海外南经),当然也会翦除尧的政敌,结果沦为尧党同伐异的凶器。他整日忙于杀戮,哪里还有时间顾念自己的妻子。另有一种很大的可能是,羿的家里不仅只有望舒,还有一堆不知从哪里娶来的妻妾,她们彼此内讧,又因望舒的美丽而嫉恨她,将其视为头号劲敌,联起手来跟她作对。望舒婚后受到的冷遇和敌意,远远超出了世人的预料。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随着时间推移,被精心掩盖的真相逐渐曝光,羿发现自己被尧欺骗和利用,心中的羞愤可想而知。现在,他必须承担这样做的全部后果:射日仪式虽然没有真正射杀小日神,却还是令日神家族蒙羞,从而彻底得罪老日神夋,以至于断了重返天界的“仕途”;杀害尧的政敌,也让羿饱受众人谴责;更由于杀死“六怪”,他还被联手反击的群魔追杀,只能躲在家里暂避风头。


我们可以据此推断,此刻的羿已经四面楚歌,除了借酒消愁,恐怕没有其他的精神出路,而酗酒只能进一步摧毁他的理性和意志。鉴于史料未能提供这方面的消息,我们只好借助想象来补充叙事的空白:他强奸并痛殴望舒,将她弄得遍体鳞伤。他要在疯狂的虐恋中寻求灵魂的安慰。此前针对望舒的冷暴力,现在竟然升格为热暴力。只是望舒有神奇的自愈功能,每次总能从重创中痊愈。而这种自愈功能更加激发了羿的暴力欲念。情形正在急剧恶化。


生命及医药女神西王母知道羿并非恶徒,十分怜惜他的处境,就赐他永生之药(淮南子·览冥训),以便他能重返天界,恢复神灵的身份(永生是神的生理性标志),这样魔怪们就无法对他实施报复。但受害更深的望舒,却没有得到必要的关怀和安抚。


望舒为此非常绝望,有人推测她先是遭受暴力,然后自杀,未遂后才决定逃亡,躲避丈夫的暴政,并要以自己的“缺席”来惩罚羿。


在河南南阳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上,逃亡的场景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这时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转变:望舒向著名的巫师有黄求教,而后者以遁卦的爻辞启发她,让她将月亮视为宁静祥和的乌托邦。CHAT GTP甚至认为,在那里她可以独处和沉思,远离尘世的暴力与痛苦。据文献记载,望舒接受了有黄的建议,设法从羿的密室里偷走西王母的丹药,一滴不剩地喝完,然后身子变得轻盈起来,只身飞上了遥远的月亮(王家台秦简《归藏》等)。在河南南阳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上,逃亡的场景被刻画得栩栩如生,让我们仿佛亲眼目击了这一事变。


对于羿而言,它无疑是一次双重的丧失——不仅失去美丽的妻子,也失去了重返天界的圣药。但这也许正是西王母的谋略。可能正是她本人赐予望舒“自愈”能力,还在“无意中”向望舒透露出藏匿不死药的密室所在;正是她本人,假借有黄之口,向望舒暗示了“逃遁”的方向。但没人知道她那么做的真正原因。从表面上看,她跟三个神系都保持了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们只知道,羿娥故事的最终受益者,正是西王母本人。望舒实现永生的传说激励了无数凡人,并在汉朝年间掀起一场狂热的西王母崇拜浪潮,经久不息,达数百年之久。


济宁汉画像石上的“西王母”形象


望舒奔月之后,被世人尊为“永恒的女人”(“嫦娥”“姮娥”)。正是人类膜拜力量的加持,大幅提升了望舒的地位,让她成为新一代的月亮主人。但她的神格极不完善:她并未承担推动月亮升降和盈缺的责任,也没有管理月亮上的其他居民,并规划宫室和花园的营造工程。


真正的天神必须符合下列四项标准:第一,必须天生而非由人或兽转化的;第二,必须永生和不死;第三,必须是某个领域的最高主宰;第四,拥有创造奇迹的超自然法力。只要用上述神话学尺度加以衡量,我们就会发现,望舒只符合其中的第一条标准。她是一名入驻月亮的永生女人,而非真正主管月亮事务的女神,前者被道教称为“仙人”,也就是经修炼或服药后达成的“后天的神祇”,属于天神体系中的低级形态。


在成为“驻月仙人”之后,那些表面上的荣耀,并未改善“嫦娥”的心境,相反,月亮上的寂寞更令人绝望,而且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好事者看到,没有丝毫的个人隐私可言,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另类酷刑。为了掩人耳目,她只好成天躲在鳄鱼(蟾蜍)的披风里(《全上古文》辑《灵宪》:“嫦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亦可参见秦简《归藏》),指望这种伪装服能助她逃离偷窥的视线。


随着时间推移,从大地那头不断传来消息,说是羿因失去望舒而痛悔不已,而在怨恨慢慢消散之后,“嫦娥”惊讶的意识到,自己心中所剩的,也只有悔恨和对羿的思念了(李商隐《嫦娥》)。她渴望重返大地,跟羿重归于好,而用以赎罪的最好方式,就是归还“不死药”,让羿彻底摆脱尘世的纠缠。于是复制西王母的丹药,就成了最迫切的使命。她必须勇敢地为自己的偷窃和逃离行为承担责任。


我们已经观察到,在“嫦娥”四周,很快就集结起一个小小的工作团队:园丁兼药剂师是吴刚,一位来自火神炎帝统治时代的老牌居民,他负责制订丹药的配方,并提供月桂枝条作为原料(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兔子不仅是望舒的宠物,也是吴刚的药剂师助理,协助他们研制新药(汉乐府《董逃行》),有人看见它时常高高举起捣药的石杵。据说团队中还有一只蟾蜍,但它的真实性引发了诸多怀疑。有人认为它是兔子的别名,还有人说它是“嫦娥”的另一形态,我也一度主张那是提前飞上月球的羿的原形。有趣的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炼丹工程还弄出一件副产品来,那就是著名的“桂花酒”(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据说人喝了虽不能永生,却可以得到快乐和长寿。


其实月亮上的成员并不止这几位。一些仙人也参与了药物的研制,还有成千上万的工匠在营造那座名叫“广寒”的宫殿和以桂树为中心的花园。据《酉阳杂俎·天咫》记载,他们的人数达到八万两千户,若以一户四口人计算,至少也在三十万以上,已经达到地面超大城市的规模,只是他们出没神秘,来去无踪,如同虚幻的影子。加入这种镜像游戏的还有高达五百丈的桂树,此类生命树只有一棵,但其实有七棵之多(云笈七签),它们看起来时而一棵,时而七棵,时而在三四棵之间,加上时隐时现和若有若无的宫殿,不断改变着月亮的核心影像。


汉画像石上的玉兔捣药形象


羿的故事其实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他的真实下场根本无人知晓。但世人并不满足于此,所以就把另一位“后羿”的劣迹,强行接驳到他身上,以此满足人们对英雄命运的悲剧性期待。这种狗尾续貂的叙事,彻底毁掉了羿的英雄形象,把他贬成了一个荒唐可笑的流氓,悲剧就这样被弄成了闹剧。


另一方面,月亮女神常羲与月亮的关系逐渐脱节,其位置被“嫦娥”取代,消失于宇宙的暗影之中,只在人类文献里留下一个没有实指的虚名。月神的密友——风神飞廉,因跟月神的关系太近,也受到牵累,被贬为河神,分管中原的母亲河——黄河,受尽了后羿的羞辱。常羲的孩子们——十二位小月神,此后跟母亲脱离了关系,长期居住于大地,每年轮流上天三十来天,忠于自己的职守,从不懈怠。这个秩序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



尧与夋


尧与日神系之间的恩怨,有着悠久的历史。尧本是一名地神祭司,甚至被视为地神的化身,甲骨文、金文和小篆,都细致描述了“尧”头顶着三个“土堆”的祭拜场面,那三个土堆,应该就是地神的视觉标志。据说尧是陶器的发明者,对早期文明(新石器时代)作出了重大贡献。他所代表的地神系,在共工击败水神女娲之后,曾经长期统治人类,而后却被日神取而代之,因此对日神系怀有深深的怨恨。


为了复兴地神的伟业,野心勃勃的尧决意联手月神系去夹击日神系,所以支持月神系接掌人间事务。他把干旱的原因归咎于太阳,制造出“十日并现”的幻象,从而挑唆羿射杀分管十个月的小日神,引起严重的时间错乱/历法混乱。月神系乘机接管历法事务,重新设置时间/历法,把一年由十个月变成十二月,并由十二小月神分管每一个月,而尧也借机震慑诸侯,担任了传说中的第一任国王(按照儒家的观念,此前出现的那些国王必须忽略不计)。十个小日神虽然没有被羿射杀,此刻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好像被全部送回了太阳。后来人们偶尔会看到几个太阳并现的情景,也许是小日神轮番前来探视父母的结果。


为了记住这十个小日神,当时的祭司给他们起了十个古怪的异邦名字,诸如阏逢、旃蒙和柔兆之类,此后被汉地的史官们简化,分别叫做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与此同时,为记住十二个小月神,也给她们分别取了十二个异邦名字,诸如困敦、赤奋若、摄提格之类,后来跟天干一起被简化,叫做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尔雅·释天)。现在的人们,只知道他们属于一种古怪的时空记录单位——天干和地支,用以标示那些运行在黄道上的星宿,或者命名那些不断流逝的年份,并且把命名功劳送给了一个后世假托的大神“天皇”(万民英《三命通会·论支干源流》),却全然忘了这两组名字的真正来历,这无疑会让那些年轻的天神们感到伤心。


日神夋的声誉虽因尧的谎言受损,但威权尚在,因为人类永远都需要来自太阳的光照和温暖,到了冬季,这种对太阳的需求就变得更加急切。何况日神是月神的丈夫,所以夋跟月神妻子常羲达成和解,决定由两个神系共同管理人间,推出日月合历,以此达成阴阳平衡的天文格局。但这个新历法在人世间的推行,遭到尧的竭力阻拦。他要的是纯粹的月历,而不是阴阳混合历。他对日神家族有满腹的怨言。


需要提及的是,日神有两位声名显著的妻子,一位是女日神羲和,生下了十个小日神(山海经·大荒南经),另一位是月神常羲,生下了十二位小月神(山海经·大荒西经)。此外,他还有第三位妻子叫娥皇,生下了“三身国”(山海经·大荒南经),但她却以尧女的身份嫁给舜。讲到这里,古代的典籍出现了某种叙事混乱。导致这种混乱的原因也许在于,娥皇作为舜的妻子,可能担任过日神女祭司的职务,所以才会被误认为是日神的“妻子”。



尧与舜


夋对尧的做法非常不满,于是跟常羲一起,要在人世间扶植一个新的日神祭司,以捍卫日神的威权统治。他们万里挑一,选中了一个人类婴儿,那就是舜。后者作为夋的人类化身,降生于一户暗黑的盲者家庭。


可以断定的是,当时并没有三名祭司带着黄金、乳香、没药前去祝贺,如同耶稣降生时所发生的那样。恰恰相反,舜的诞生场景平淡无奇,只有他异常明亮的“双瞳”眼睛,暴露出男婴的不同凡响(史记·五帝本纪)。


多年后,尧获知了这个秘密,派人找到其亲生父亲父瞽和继母壬女,许诺他们土地和钱财,条件是必须清除那个年轻的“隐患”。尧情知舜得到日神家族的庇护,取他小命很不容易,所以又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舜,表面上是欣赏舜的美德,暗中却要她们协助瞽和壬女去折磨舜,直到把他弄死为止。


瞽和壬女,再加上他们的孩子象,三人组成暗杀小组,多次设计陷害舜,但都未能得逞,因为舜得到了日神、月神以及所有光亮诸神的帮助,他们还把仁爱的心放进舜的妻子娥皇和女英心里,以至于她们背叛父亲的指令,跟舜的妹妹敤首,女儿烛光和宵明(后者似乎是舜与原配妻子登比氏所生,见《山海经·海内北经》)站到一起,坚定地抵制黑暗,捍卫舜的生命。值得一提的是,登比氏本人在舜的故事里始终没有现身,估计在生完两个女儿后不久,就因病离开了尘世。


尧亲自拜访正在耕作的“天下第一孝子”舜


面对可怕的迫害,舜不仅隐忍,还表现出“孝顺”的高尚德行,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感动了世人,结果把他列为“二十四孝”中的第一名。但他终究无法忍受那种无休止的虐待和谋害,于是在日神的启示下,逃离父母的囚室,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成长。他在历山耕耘种植,在雷泽打鱼,又在黄河之滨制作陶器,在寿丘生产杂器,走完了从农业、渔业到手工业的全部历程,并以美德树立起自己的民间威望,像日神那样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史记·五帝本纪)。


尧意识到谋害的计谋无法得逞,就改换策略,试图把这个未来的对手变成自己的帮手。于是任用舜为自己的政务助理,让他步步高升,获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尧是个卓越的演员,除了利用提拔舜来提升自己的名望,还设置“谏言之鼓”,说是要让天下百姓充分发表言论,又竖起“诽谤之木”,让天下百姓都来批评他的过错。他自己每天吃糙米饭,喝野菜汤,身穿葛衣,过着寻常百姓的俭朴生活。这些生活细节传扬开去,令他得到了民众的广泛爱戴(史记·五帝本纪)。


本来就擅长表演的舜,一眼就看穿了尧的面具,但他故技重施,露出无比感恩的表情,不断向尧展示自己的忠诚,成功地为尧处理好各种复杂的人事关系,令尧彻底放松对他的戒惕(史记·夏本纪)。等到尧人老色衰,权力被架空,他这才突然发作,一举推翻尧的统治,以“摄政王”的方式,接管中原地区的最高权力,不仅实现了日神夋多年来的夙愿,也报了自幼遭谋害的私仇。


二十八年后,尧在孤独和病痛中老死,舜便放出尧子丹朱“不肖”的谣言,又编造尧向他“禅让”王权的动人故事(尚书·尧典),以遮掩他的夺权行动。在后世的谋略家当中,似乎只有韩非子看穿了事情的真相(韩非子·说疑)。而尧究竟是如何被舜政治雪藏的,又如何在经历了漫长的幽禁后死去,至今都是难以索解的谜团。


作为一个政教合一的政权,在担任国王的同时,舜还兼职了首席日神和月神祭司。他接受日神夋的指导,采用阴阳合历,并将祭祀月神合法化,由此实现了日神系与月神系的和解。然而,日神系尽管恢复了统治的威权,却不能化解其家族内部的情感恩怨。女日神羲和执意反对丈夫夋跟月神的和解立场,并因这种分歧而含恨离去(也许是被放逐到了更遥远的星球)。无论出自什么原因,跟常羲一样,她就此淡出了吃瓜群众的视线。



舜与禹


就在这时,另一重要神系——水神系,在长期低调行事之后,突然卷土重来,向日神统治的权力体系发起挑战,弄得大地上“洪水滔天”(山海经·海内经),民不聊生。地神系乘衰老的舜力不从心,试图从过去的失败中重新崛起,恢复尧时代的荣光。


地神女祭司鲧,擅长土木工程,他的最大功绩可能不是治水,而是用土为材料,在黄河流域造出了第一座城郭(吕氏春秋·君守篇,淮南子·原道训),据说这是衡量文明的重要标准之一。接着她不惜触犯天条,从日神夋(史记认为是尧)手里盗取神器“息壤”,指望这种神器能堵住洪水,但功亏一篑,九年之间,洪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嚣张。主管天界的日神夋勃然大怒,两度派火神祝融去杀她,甚至剖开了她怀孕了三年的肚子,无意中促成了禹的诞生。顺便说一下,人们以往坚持把鲧视为男神,因而无法解释其为什么拥有怀孕生子的古怪能力(史记·夏本纪)。


鲧死了以后,肉身化成三只脚的神龟“熊”(音若耐,汉字记作上能下三点水,搜狗输入法无,《海内经》郭注引《启筮》称其所化为“黄龙”),继续从事开挖沟渠和疏通洪水的工作(国语·晋语八,左传·昭公七年);她不惜触犯天条去营救水深火热的民众,实在是旷世罕见的好人,但也就是因为她会死掉,缺乏神灵所必须的“不死”属性,所以她应该不是真正的地神,顶多是一位半神半人的女英雄而已。


大禹治水想象图


同样半神半人的儿子禹,运气就比母亲好了许多,他成功逃脱祝融的毒手,继承母亲遗志,主持复杂的治水工程(史记·夏本纪),并利用治水总动员的契机,从国王兼日神祭司舜手里,获取了全部资源(军队、劳力、钱财和物资),逐渐架空舜的权力,成为王国的实际掌控者。他甚至还从舜手里拿到了“玄圭”,那是一种象征最高荣誉的黑色玉圭(尚书·禹贡)。


就在舜抱病“南巡”火神祝融的地盘之际,禹派出的刺客杀死他,还伪造了病故的假象。舜的爱妻娥皇和女英知道舜死亡的真相,因而悲愤之极,放声大哭,眼泪竟化成竹子上的斑点(张华《博物志》卷八),那显然是千古奇冤的记号。但很有可能,她们很快也遭到了禹的毒手,从此在历史上销声匿迹。


舜的儿子义均是一名年轻的祭司,义均的“义”字,等同于礼仪的“仪”字,这个称谓在向我们暗示,他的身份是主持礼乐的司仪,酷爱宗教歌舞,却对政治毫无兴趣,关于父母之死的真相,应该加重了他对权术的恐惧和厌恶。


禹以替先王守灵为名,在一个叫阳城的小地方待了三年,拒不跟舜的接班人义均见面(义均当然也不想见他),却秘密召见各地首领,模仿舜当年的做法,向他们释放“禅让”的假消息,同时散布义均“不肖”的谣言,以此获取政治合法性,从而争取“诸侯”的支持。各酋邦的首领见禹声誉隆起,位高权重,而义均沉湎于祭祀和巫乐,根本不是当“明君”的材料,于是大家都顺水推舟,拥戴禹成为中原的第三代国王(史记·夏本纪)。


为了避免授人口舌,禹把“商”这个地方封给义均,算是对先王有所交代。禹就这样顺利登上王位,征集来自九州的铜材,熔铸了象征最高权力的“九鼎”(汉书·郊祀志),岁月静好地度过了往后的统治岁月。日神祭司及其信奉者失去政治庇护,只好舍弃家园向南方逃亡,在温暖潮湿的边陲地区繁衍生息,教化当地土著,再也没能重返中原故地。


禹登基后的事迹,在史书中没有多少记载,眼见得没有什么太大的作为。他谢世后,儿子“启”废除众议制,杀掉竞争对手“益”,自己顶着父亲的血统当上国王(竹书纪年·夏纪),由此开启了权力世袭的暗黑传统。启推动的另外一个变化是,中原政权的政教合一色彩逐渐淡化,而世俗权力的特征变得日益彰显,这也意味着史前神话正在被当权者拖着走向了血亲编年史。



后羿与寒浞


这时,一个叫做有穷氏的东夷小国,由于帮助地神系复兴有功,在中原一带被分封了大片土地,逐渐变得活跃起来。它的国王后羿,跟半神半人的羿有点相似,是三分为神,七分为人的异类,由于擅长射箭,因此悍然以箭神羿自居,又在“羿”字前面加上国王的专称“后”,意思是“当上了国王的羿”。这个称号虽然袭用羿的名字,但也表露出他作为世俗国王的身份。再加上两人各自所处的年代相隔遥远,如此明显的差别,后人竟无法辨识,将其混为一谈,实在是件十分可笑的事情。


后羿见启的继承人太康昏庸无能,不得民心,乘其到洛水以南狩猎游玩之机,率领一支精锐的突击部队,沿黄河而下,从东北方向攻入夏都,并派重兵据守洛水北岸,阻止太康返回都城。太康听到这个噩耗,连忙向诸侯们求援,却遭到全体拒绝。无奈之下,可怜的太康只好在洛水南岸流亡,到死都无法重返故国。


后羿推翻太康的统治,夺取夏国政权,从而控制了整个中原地区。他先是立太康之弟仲康为王,自己“垂帘听政”,不料仲康寿命太长,居然当了整整三十年的国王,好在后羿比他更加长寿,在熬死仲康之后,他又装模作样地立仲康的儿子“相”为王,但“相”过于年轻,还不会经营自己的势力,后羿觉得夺权的时机终于成熟,于是在第二年发动政变,一举推翻“相”的统治,自己坐上了夏国第六代君主的宝座,这场政变史称“后羿代夏”(史记·夏本纪)。


后羿的情妇宓妃,中国文人心目中的第一美人


到了亲自执政的年头,后羿应该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但他非但没有保持原有的稳健风格,反而性情大变,步上了太康昏庸统治的后尘。他自恃有半神半人的禀赋,体壮如牛,武功精湛,根本不理国事,也无视民众疾苦,纵情于田猎,又处处寻花问柳,甚至跟水神河伯发生争执,射瞎他的一只眼睛,进而夺走他的爱妻——洛水女神宓妃(楚辞·天问)。这类绯闻闹得尽人皆知,就连神界都被惊动。奇怪的是,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日神夋非但没有责罚后羿,反而批评河伯自己行为不当,任意化为龙形,惊扰了百姓(楚辞·无向引王逸注)。这令后羿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后羿不问朝政,将国家事务全数交给亲信寒浞,以为一切都可以搞定,岂料野心勃勃的寒浞,乘此机会逐一铲除后羿的势力,扶植自己的党羽,还跟后羿的妻子纯狐私通(史记·夏本纪引魏庄子注),后者是“美好的狐狸精”的意思。在那个年头,狐狸精经常幻化为人形,与人发生情爱关系,甚至成为人类家庭的成员,跟人类生儿育女,比如禹的妻子就是一头长有九条尾巴的狐精,她不仅勾引到未谙世事的禹,还替他生下了杂交儿子“启”(吴越春秋·越王无馀外传)。


纯狐因遭后羿冷落而心生恨意,不仅跟寒浞上床,怀孕生子,更撺掇他篡位夺权,自己来当国王(楚辞·天问)。后羿的爱徒逄蒙,一直嫉妒师父的才华,听闻这一谋反计划,非但没有起身反对,反而愿为寒浞和纯狐效犬马之劳,充当谋害后羿的杀手,以为只要灭了后羿,自己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射手(荀子·正论,孟子·离娄下)。


后羿满载着女人和猎物打道回府,尚未来得及跟过问朝政和家务,刚在床上躺下休息,就被自己的爱徒逄蒙手持桃木棍偷袭(淮南子·诠言训:“羿死于桃棓”),弄得肝脑涂地(一说凶杀就发生在院子里)。心狠手辣的纯狐还觉得不解气,竟让人把丈夫的尸体剁成肉酱,做成鲜美的羹汤,逼他最宠爱的儿子(应该是跟其他妻妾所生)吃下。其子实在不忍下咽,乘看守疏忽连夜逃走,却被紧闭的城门拦住,进而被追兵赶上,被砍掉了脑袋。这座城门后来被改名叫“穷门”,那应该是无路可逃的意思,暗含着对死者的同情和追思(左传·襄公四年)。


逄蒙拜师图:他因谋杀自己的恩师,也沦为“忘恩负义的小人”。


寒浞杀死后羿,无耻地登上王位,并以自己的姓氏“寒”为国号,不过他的好日子并不久远,这个寒凉的王座,后来被太康的后裔少康、也就是那个发明米酒的杜康(说文解字)起兵夺走。夏国终于回到了鲧禹家族手里。逄蒙因谋杀自己的恩师,也沦为“忘恩负义的小人”,落下了千古骂名。这场高潮迭起的事变,史称“少康中兴”。


也许就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年头,中原地区的信仰,逐渐被来自西方的大地女神“黄神”(见《淮南子·览冥训》,战国起改称“黄帝”)所接管,她是西方一个猎人兼农夫部落的大地女神,依靠血腥的征战,先是击败了火神“炎神”的部落,进而击败了以禹夏为代表的中原地神,逐渐成为黄河流域的世俗霸主。随后,它的祭司及其后代重写了神话和历史,把受到世人敬拜的中原诸神,全都变成“黄帝”的世俗子裔,让上古神话散发出血亲崇拜的浓烈气味。当然这是后话,本文不再赘述。


地神系、日神系和月神系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此拉上了戏剧性的帷幕。



【说明】

关于羿娥神话的背景,本人曾经有过多次阐述,但并不尽如人意。于是笔者参照史料,加入逻辑推演和历史性想象,并吸纳来自CHATGTP的观点,形成关于这段神话公案的完整陈述,以此作为正在撰写的长篇小说《望舒之月》的学术底本,同时也是对过去诸文的一次系统性校正。对于这种介于神话、历史和“小说”之间的混合型文本,我称之为“想象性历史”(imaginative history),它是一种必要的研究/书写工具,因为只有这种形态的文本,才能有效处理上古时期的零星信息,把旧神话引入现代叙事的框架,让它获得起死回生的契机。读者若要引用我的观点,请以本文为准)


2023年4月28日记于纽约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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