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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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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帝春心和杜鹃啼血



李商隐的春心和望帝的杜鹃


李商隐的诗歌遗产《锦瑟》,是众多古典文学读者的挚爱,它意象迷离,却言说出了中国历史上最暧昧的情感。诗中写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些光华温润的句子,足以使诗人和他的杰作一起变得不朽。


李商隐的诗歌充满了难以索解的谜团



小说家曹雪芹毕生酷爱《锦瑟》,竟然使用诗里的语词来命名《红楼梦》的人物。只要比照一下这两个文本就会发现,“杜鹃”化成了黛玉贴身丫鬟“紫鹃”,“沧海”变作黛玉之父林如海,“珠有泪”则是以泪还情的“绛珠仙子”林黛玉本人,“玉生烟”分别转化为贾宝玉和他的书童茗烟,如此等等。《锦瑟》的灵魂在《红楼梦》里获得了传承。它是曹雪芹先生的秘密的话语仓库。


《锦瑟》诗的文学史地位,进一步引发了人们对其中那位神秘“望帝”的无限好奇,它所影射的神秘女子,至今仍然为世人所妄加猜测,不断地成为一种热烈的话题,而诗中指涉的“春心”和“杜鹃”,也成了反复求证的谜案。


有人推测说,李商隐的这首诗,情意的矛头直指他朋友的妻子。他像“望帝”那样爱上了别人卧房的女人,最终冻结为一种咫尺天涯、人各一方的伤痛。他在仕途上奔波流离,历尽坎坷,但隐藏于内心的情爱,却始终难以平息,只能以某种暧昧的诗语说出,也就是转换成对于庄生和望帝的缅怀,也算是一种聊以自慰的寄托。这促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那段几乎湮灭的古老传说。


《太平御览》援引《蜀王本纪》说,古时候有个男人从天上下凡,降落在朱提(今四川宜宾附近)这个地方,他就是杜宇,与此同时,一个叫做“利”的女人从井水里诞生了,于是这天造地设的两人,便互相恩爱起来,成了一对夫妻。杜宇凭着自己的政治才能当上了国王,以郫(今四川郫县)为都城(今人称“杜鹃城”),传授农耕技术,大力发展种植业,令蜀国变得强盛起来,由此成为当地最有名的贤君之一,后人称之为“望帝”。


这就是关于望帝的最流行的传说,它企图向我们证明这个人的神性。他来自上天,而她的妻子则来自大地,他们理所当然地要扮演故事的主人公,并且注定要充当后人深切关怀的对象。


望帝禅让背后的宫廷“丑闻”


杜宇执政了许多年之后,蜀国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有具尸体随着江水逆流而上,径直到了郫都,竟然自己又“活”转了过来,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去,惊动了当地居民,一时传为耸动八方的新闻。据《路史》记载,这个来历蹊跷的怪人自称“鳖灵”,来自下游的荆楚之地,似乎在向世人暗示他是鳖鱼成精。他的神奇事迹触发了望帝的好奇,他下令召见鳖灵,听信了他胡编乱造的履历,甚至为他的口才所打动,派他担任宰相的要职,专门负责治理洪水。


(注:《太平广记第三百七十四·灵异》引《出蜀记》云:鳖灵于楚死,尸乃溯流上。至汶山下,忽复更生。乃见望帝,望帝立以为相。时巫山瓮江蜀民多遭洪水,灵乃凿巫山,开三峡口,蜀江陆处。后令鳖灵为刺史,号曰西州皇帝。以功高,禅位与灵,号开明氏)


当时的洪水,据说规模盛大,可以与尧时代相比,淹没了大量良田,闹得四川全境民不聊生。杜宇不惜出让权力,实在是希望有个能人可以解救蜀国的危机。鳖冷果然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他上任之后,就率众凿开玉山(《水经注》说是巫山),疏通了被堵塞的河道,从而彻底平息了水患,使人民得以安身立命,由此立下卓越的功勋,一时声名鹊起,威望震天。


望帝传说的核心段落,就是在宰相鳖灵在前线治水的同时,老国王杜宇贪恋美色,忍不住去跟他的妻子私通,违背了世俗的伦理规则。鳖灵治水回来之后,杜宇为此深感惭愧,认为自己德低望轻,于是把王位拱手让给了鳖冷。这听起来很像是是一场暧昧的政治-情感交易。《蜀王本纪》还煞有介事地形容说,杜宇的这次禅让,好比古代贤君尧帝把王位送给舜帝一样。


鳖冷即位后,自号“开明帝”,生了个儿子叫卢保,也以“开明”为号,这样一直传了十二代,到了东周列国时代,秦国军队越过高山险阻入侵蜀国,蜀王组织抵抗,却大败而归,逃到武阳这个地方,被秦兵追上,取了他的性命。这个神奇的国度从此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华阳国志·蜀志》还说,杜宇在交出自己的权柄之后,便悄然离去,隐居在林木参天的西山上,后来又化为子规鸟,也就是杜鹃。“子规”本来记作“子归”,是劝人归去的意思。那“不如归去”的啼声里,充满了失意者的哀怨,听到的人都会感到无限凄凉。但既是公开体面的禅让,本属高风亮节,又为何要悄然离去?既然已经悔恨于通奸之过,又为什么要化为鸟类,发出如此悲苦的叫声?这些都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揭密鳖灵的篡位阴谋


《说郛》辑录的《太平寰宇记》,泄露了所谓望帝禅让事件的真相:杜宇自逃跑之后,想要复位而不能成功,这才化身为杜鹃鸟。这段话向我们暗示鳖灵是个篡位者,正是他无耻地推翻和占有了杜宇的王位。


古时候治理大水,必须首先让整个国家高度军事化,而后才能有效地调度人力和物力资源。早在鳖灵开凿玉山的年代,工程技术还相当落后,没有炸药和机械可用,必须依赖大批民夫的手工作业,于是大规模征用人力变得势所难免。我们相信当时一定是展开了军事化的紧急动员,唯有这样才能保障开山人工的来源,同时也保障运输、后勤和管理的诸多需要。而所有这些都必须得到国王的授权。为了国家的最高利益,杜宇似乎并没有太多计较权力的转移。


鳖灵终于变得踌躇满志和不可一世了。他不仅是治水的领袖,而且一定也是军队统帅和行政主管,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加上声誉日隆,拥戴者甚多,所以才能在治水完毕之后发动宫廷政变,以强大的实力,逼迫杜宇仿效尧帝实施“禅让”。杜宇虽然悔恨自己引狼入室,却已无力阻止鳖灵的逼宫。野心勃勃的宰相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当上了国王。他自称“丛帝”, 暗含着追随先王的意思。他又给自己封了“开明”的称号,暗示其政治统治的清明开放。所有这些都旨在使自己的政变合法化。这种阴险的韬略和虚伪的符号,足可成为中国权谋学的卓越样板。


但这似乎还不是真相的全部。既然《说郛》言明杜宇是逃亡而去的,它所指的当然不是一次和平演变,而是典型的血腥追杀。我们只能这样推想,鳖灵在夺得王位之后,担心老王会卷土重来,决计斩草除根,彻底了结这个隐患,却不慎走漏了风声。杜宇得知消息之后,在忠心耿耿的百姓保护下狼狈逃走,藏身于群峰连绵的西部山脉里,过起了政治流亡的艰难生涯。鳖灵既然不能杀掉老王,就只能到处散布他跟自己妻子通奸的谣言,借此为篡位和谋杀的丑行寻找正当理由。


在被推翻了王位之后,杜宇有所不甘,尝试着在旧部的支持下实施反击,企图夺回王位和爱妃,结果未能如愿。鳖灵拥有蜀国最优秀的水利工程师和建筑工匠,完全有能力加固郫都的防卫能力,令夯筑的城墙变得固若金汤,并使杜宇的反攻彻底破产。老迈的杜宇在饱尝了失败的滋味之后,爱恨交织,病痛缠身,不久便抱憾而终,死后还在久久地眺望王位和宠妃,于是被后人追封为“望帝”,这个“望”字真是一语双关,既有怨恨之意,也有远望之态,由此可见,他实在是一位满怀怨气、死不瞑目的国王。


望帝和鳖灵:谁是真正的“奸人”?


被无端安上通奸罪名的杜宇,显然是宫廷政治阴谋的最大受害者。鳖灵在制造通奸假案时,难免有些安排上的疏漏,令我们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重大破绽。


鳖灵的所谓妻子,在这个传说具有重要地位,但没有任何一部史书记载过她的姓名行藏,甚至没有野史和笔记小说提及有关事迹。她的身世面貌,实在是十分可疑;甚至她是否真有其人,都颇值得我们怀疑。在我们看来,她很像是那种子虚乌有的“影子老婆”。


另一方面,《蜀王本纪》透露说,鳖灵治水时,杜宇已经一百多岁了,老迈得连执政能力都衰弱不堪,只好把治水这样的头号国家大事托付给陌生人鳖灵,结果被年富力强的鳖灵一举推翻了王位。这样的老人,即便对鳖灵的老婆有情有意,恐怕也是力不从心,唯有望洋兴叹了,又如何能跟她苟且“私通”?反过来说,鳖灵觊觎杜宇爱妻梁利的美貌,在夺取王位之后,顺手霸占那个着名的美人,然后再倒打一耙,把脏水泼向杜宇,倒是更符合事件的逻辑。


据《华阳国志·蜀志》指出,杜宇的妻子其实叫梁利,本是大户人家出生,当年在江源(今四川松潘县附近)游泳的时候,芙蓉出水,惊艳四座,被路过那里的杜宇一眼相中,成了他的王妃,这个江源游泳事件,后来却被讹传为她从井水里诞生。《蜀志》还特地指明,梁利是杜宇的妃子而不是妻子,这表明杜宇可能有众多妻妾,而梁利只是其中最受宠爱的一位。她的年轻迷人之处,以及她与老国王之间的缠绵之爱,应该为整个古蜀国所有目共睹,当然也为宰相鳖灵所透彻地了解。


我们不知道鳖灵在什么时候萌生了横刀夺爱的念头,我们仅仅知道,在杜宇死后,梁利突然下落不明。她的倩影似乎永久消失在历史的暗影里。只有一则民间故事透露说,梁利因誓死不从鳖灵的淫威而遭到幽囚,最后也化为杜鹃鸟,与先前化为杜鹃的杜宇一起双双飞走。这显然在向世人暗示她的死亡。在中国文化密码体系中,杜宇梁利的化鸟和梁山伯祝英台的化蝶,遵循了同一种语法,它们都是关于死亡的隐喻。这种生死转化的学说,颇有佛道学说的影子,却在古老的传说中变得凄美起来,犹如一支婉转悠远的歌谣。


一对杜鹃鸟的啼血思念


杜宇的含冤而死,是蜀国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人民知道他的冤屈,于是流传起了他的亡灵化身杜鹃鸟的神话。每当春回大地时,我们都能听到杜鹃在丛林里的凄切叫喊,那些不倦的啼鸣,成了春天的感伤象征。叫到了悲伤之处,杜鹃鸟的嘴角会溢出血丝来,所以民间有“杜鹃啼血”之说。


据说,川人为杜鹃的这种悲恸所感动,世代传下了不捕杀杜鹃的规矩,借此表达对杜宇的同情。但大多数传说都忽略了梁利的存在。其实在丛林和田野上啼叫的不只是杜宇,也应当包括他的爱妃梁利。他们双双转化,成了对偶的杜鹃鸟,在丛林里哀歌和私语,彼此呼唤着对方的姓氏,借此表达永不凋谢的情意。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心痛的场面吗?


杜鹃的“叫春”悠远而清亮,一方面表达了杜宇和梁利的彼此思念,一方面也是丧国之音,痛诉着对失去了的旧王朝的哀吊。唐代的胡曾在《咏史》诗里写道:“杜宇曾为蜀帝王,化禽飞去旧城荒。念念来叫桃花月,似向春风诉国亡。”这首不太着名的小诗,点出了杜鹃啼声的政治主题。从杜鹃的叫声里,文人看见了暧昧的情欲,官吏读到了国王丧权后的哀痛,而民众听见的却是农耕的信号。


每逢清明、谷雨和小满之类的农忙时节,杜鹃开始发出不倦的啼鸣,仿佛是对农夫的提醒和劝勉。尽管这位伟大的农耕文明的先知已经死亡,他的亡灵却还要以这种古怪的方式,给农民以劳动的鞭策,这真是一幅奇妙的图卷,它把我们引向了黄金时代的依稀梦乡。


杜鹃鸟的叫声被中国文人赋予了悲欢离合的语义



中国杜鹃多数胆小多疑,加上大杜鹃羽色棕灰,与丛林混为一体,人们除了听到其美妙的啼鸣,难以一睹它们的神秘姿容。四声杜鹃是中国大地的主流,多拟声为“不如归去”;其次是两声一度的大杜鹃,多拟声为“布谷”;只有鹰鹃是三声一度,所以又叫三声杜鹃,在民间故事里,它的叫声被人们听成了“布谷谷”。跟“布谷”一样,它在恳切地提醒农民:撒种布谷的时刻已经降临。


但尽管杜宇和鳖灵势不两立,他们死后的坟冢却遥遥相对,仿佛一直在漫长的岁月中彼此对视。也许是死亡消除了一切政治仇恨,令双方的亡灵得以心平气和起来。清代道光年间,世人见它们还都安静地坐落在那里,就在四周加修了墙垣,命名为“望丛祠”,至今还在接受游客的瞻仰。一对政治冤家被这样在时间的打磨中成了密友。而杜鹃仍然在丛林里悲伤地鸣叫,它们的痛苦并未因和解而终止,而它们的啼血故事还将被无休止地言说下去,因为它传递了中国人最为暧昧的愿望。



原载《神话》,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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