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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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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中国论坛专访:一个“异乡人”的“神话财富”

已更新:2022年3月29日



原创 牛津中国论坛 OCF论坛 2021-10-31 16:10






01


嘉宾简介


朱大可 教授


朱大可,同济大学教授,著名文化学者,小说和随笔作家,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博士,也是中国独一无二的文化批评学术研究机构——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的创始人和首任所长。所从事的研究包括大众文化、中国文化史、中国神话史,以及中国当代美术、当代摄影和当代建筑等。


学术研究方面,朱大可从早期以《流氓的盛宴》为代表的“流氓”话语叙事研究到当代文化批评,拓展至以《华夏上古神系》和《中国神话密码》为代表的神话体系研究。在从事文化研究的同时,朱大可还从事以历史\传奇\神话为题材的小说创作,已经出版的作品有:长篇武侠小说《长生弈》(花城出版社2018)、中篇小说三卷本《古事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短篇小说集《六异录》(中信出版社2020)等,此前,他还出版过小说/随笔集《记忆的红皮书》(花城出版社2008)。




02


话题简介




朱大可教授此次专访主要就以下几个话题分享他的故事和看法:


- 留学异乡的身份焦虑与“流氓”视角的诞生


- 神话研究的当代视角


- 神话中的动物形象与文化变迁


- 神话在动画电影中的再创造以及与科幻、儿童文学的结合




03


嘉宾专访




#01“流氓”的身份焦虑


孤独也是自由 —— 看起来负面的经验,最后都成了重要财富。


Q1


老师的身份从九十年代到现在经历了很多转向,从学术上的“流氓”叙事研究到现当代文化批评、神话研究、器物研究,再到专栏作家、小说家的创作者身份,跨度非常广,是什么促使老师不断拓宽研究方向?您又如何通过所做的研究,不断定义自己的身份?


A1


你们这一代留学生和我这一代非常不同,因为我们经历过文革,见证过思想封闭,也经历了改革开放,并且曾经置身于思想解放和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但在澳大利亚这个“异乡”中,我成了一个漂泊的“流氓”,当然,这不是负面的司法界定,而是中性的文化隐喻,表明一种身份缺失或精神游离的“异乡人”状态。这曾经把我推向了极度的孤独。刚去澳大利亚时,我是悉尼大学亚洲研究学院的访问学者,但后来为了谋生,当过清洁工,去过建筑工地。所有这些看起来负面的经验,最后都成了我的重要财富。




另一方面,“异乡流氓”的身份也提供了自由,让我打开灵魂的时空,从世界性视界去重新审视本土文化,并获得全新的认知。它甚至启发我读博时以“流氓”为关键词,去梳理当代中国文化中的“流氓叙事”,以及80年代以来的先锋诗歌和先锋美术等文化思潮。我的博士论文,后来增补成了一本叫做《流氓的盛宴》的专著,它的现场性描述和隐喻式叙事,曾经影响过一代思考者。当然,我的写作风格具有“现场性”的原因,也得益于做过记者的经历。无论如何,“异乡人”或“流氓”的身份,不仅会制造焦虑和痛苦,也能聚集自我超越的能量。




#02 当代神话研究的着眼点


共同体验、多元视角与跨学科工具——什么是“中国故事”走向世界的秘钥


Q2


您认为中国神话研究现状如何,还存在着什么值得反思的问题?




A2


要想研究中国神话,必然要读袁珂先生的《中国神话传说》,这本书对于中国神话做了全面而动人的梳理,是我很喜欢的一本好书,但它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局限在“中国视角”的边界内,把中国神话的诞生和演变,投放在一个孤立、封闭和充分自足的本土语境里。这种世界观是中国学术难以国际化的重要原因。


除此之外,我的经验告诉我,研究工具的多元化,也是很有必要的。神话研究应该从单一的叙事学框架里逃出来,纳入文化人类学、考古学、语音学和后现代哲学等相关学科提供的研究工具。这是我写《华夏上古神系》的一个心得,也许可以供你参考。




Q3


总体而言,您认为不同体系的神话之间是“同”更多还是“异”更多?“同”在哪里?“异”又在哪里?




A3


同和异都存在,而且都很值得研究。但在当今普遍强调“异”的情况下,我们必须看到,中国神话终究是世界神话体系的一部分,它在叙事上同样必须遵循“原型法则”。以“灰姑娘”原型为例。中国古代贤君“舜”,他在家庭中被后母歧视和迫害的故事,就是一个有趣的男版“灰姑娘”故事,它跟《鹅妈妈的故事》和格林童话的唯一区别,是没有出现那双小巧玲珑的鞋子。




但唐代笔记小说《酉阳杂俎》纠正了这点,一个名叫叶限的女孩子的故事,跟出现在欧洲的灰姑娘故事,几乎一模一样,它具备了后母、两个同父异母姐妹、虐待、化装舞会、遗失小鞋子和嫁给国王等所有叙事要素。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文化传播的结果,而是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的产物。它意味着,中国神话和西方神话,有时会拥有共同的叙事原型。神话的本质,就是为人类共同欲望,提供幻想性的故事原型。当代的神话研究,既要寻找本民族的独特故事,也要善于发现这类“共同经验”和“共同价值”。而后者才是“中国故事”走向世界的秘钥。




#03 神话中的动物形象与文化变迁


“进食巫术”也是中国文化传统的重大特色


Q4


为什么中国神话里有大量的动物精灵,它们在神话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A4


中国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中的动物形象,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我们现在常说的狐狸精等形象,大多出自《聊斋志异》等明代小说,但它其实源于东北萨满教“狐黄白柳灰”的“五仙传说”。据说随着金兵入关,打破了结界,这些有灵性的动物跟着南下,跟中原道教结合,成为新的神话主人公,赋予中国神话/传奇以新的活力。萨满教的核心是泛神论,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等动物,往往具有奇异的灵魂,它们可以成为人类的朋友,但有时也是危险的敌人。




Q5


您书里有句话:“九尾狐在中国历史上,时而是祥瑞的代表,时而是妖孽的代表,它的形象似乎是很不稳定的,所以吃它的后果,估计也是不太稳定的”,当时读到觉得非常有意思,很好奇中国人为什么总喜欢把能不能吃和吉不吉利挂在一起,这其中体现出了古人何种欲望?


A5


《山海经》作为一本全球博物志,它界定了那些神兽的本质,它们有的是吉祥的,有的则会带来灾难,但对于那些妖兽,人可以用吃它的方式加以征服。对于中国人而言,“吃”才是最高的征服。“吃”这一行为,意味着吸收、内化和增强。通过吃,不但可以消灭对方,而且可以让对方的灵力进入自己的身体,用以治疗疾病,改善我们的精神状态。这是一种“进食巫术”,也是中国文化传统的重大特色。当然,这种巫术的后果是不确定的,没人能保证你在吃掉九尾狐后,一定能拥有“不惑”的能力,说不定还会变得更加迷惑。




在研究《山海经》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一个令人忧虑的事实,《山海经》神兽之所以已经荡然无存,是因为它们全都被人吃掉了。关于这一点,《人类简史》也有简单的表达。赫拉利说,人类是“厨师的种族”,他还说,在文明被创造出来之前,智人就已经杀掉了一半以上的兽类。当然,中国人的“进食巫术”,要比赫拉利的狩猎叙事更加复杂,它不仅是一种能量的需求,更包含了一种对生命灵力(健康、长寿和永生)的渴望。




#04 神话在当代


再创造、与科幻和儿童文学的结合——一个贪婪和想象力为零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


Q6


在好莱坞电影和美剧的神话故事里,除了希腊神话,还大量出现了非希腊化的元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的多元化现象?




A6


漫威、Netflix以及DC等创造的超级英雄故事,喜欢借用地域神话的素材,比如对北欧神话、凯尔特神话和埃及神话故事的挪用,有时也会用一下中国元素,比如熊猫和花木兰从军故事。Netflix摄制的《铁拳》,男主的武功和精神源泉来自喜马拉雅山脉,跟中国和印度都有关联。好莱坞是进行这种挪用的高手。这表明神话的跨文化挪用,是新神话叙事的一个基本特征。我认为,中国的新神话创作者,应该更大胆地去吸纳那些西亚、北非和欧洲神话的素材,而不是永远盯着自己鼻子底下的那点碎片,以此来完善和丰富我们的神话作品。


Q7


您曾经提到过科幻作为未来神话这一概念。神话和科学,这是否是一对互相矛盾的概念?它们会在怎样的情形下产生融合?人们是否能接受这样的融合?


A7


当代西方小说出现了一个重大趋势,那就是新神话叙事的抬头,它打破了时空界限,而且结合了旧神话和新科技与等多种元素。导致这种情形的原因在于,科幻本身就是科学和神话的结合体,所以,神话和科幻的结合,就变得顺理成章,完全合乎逻辑。但中国文学界对此反应迟缓。在疫情期间,我以“嫦娥奔月”故事为基底,结合跨时空的叙事手法,打通神话与科技、现实与历史的界线,写了28万字的长篇小说《塔玛拉之月》,但问过两家出版社,直到今天都还没找到知音。这不仅是因为原创文学正在面临市场的寒冬,更是因为,文学编辑还无法消化这种新的叙事模式。毫无疑问,我们正在面对文学变革的瓶颈。但愿这种状况能够尽快得到改善,否则,中国文学和中国神话都将失去进化的动力。




Q8


您的工作室出版了《少年饕餮》这册图书,通过主角饕餮在“酸甜苦辣咸”国的冒险来展现传统饮食文化。是什么促使老师推广神话元素与儿童文学的结合?为什么选择饕餮和饮食文化作为这本书的主线?未来是否打算继续推广这个方向?


A8


选择饮食文化作为主线,自然是因为“吃”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以前中国人互相问候,最常见的就是说“吃了吗”,这足以证明饮食在传统文化中的首席地位。饕餮作为上古四凶之一,虽然在《山海经》等古书中的形象是凶狠和负面的,但它却是口唇欲望的最高原型。在历史演变的历程中,它摇身变成了人们可以接受甚至喜爱的“食神”。




《少年饕餮》试图响应人的这种欲望,把吃人妖兽变成了带来美食福祉的神灵,以此来描述饮食文化与精神世界的联系,帮助下一代理解饮食文化和农耕文明的信念。目前我正在写第二季的第6-10卷,主线从整合分裂的五味,变成了正义食神和非正义食神、光明料理和“暗黑料理”、屠杀神兽和保护神兽、贪婪和节制之间的对决。我也在考虑把这个故事做成动画。总之,把传统神话引入童书写作,对于培养下一代的想象力至关重要。一个贪婪和想象力为零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




Q9


对近年来出现的儿童阅读和动漫作品,老师有什么自己的看法?


A9


的确,我们能看到许多神话和民间故事动漫化的努力,而且有了一些可圈可点的成就。比如《哪吒之魔童降世》,它的改编,其实已经动了整个故事的价值内核。哪吒原型源于印度佛教,所以它会有脱离世俗的一面。哪吒十分叛逆,跟亲生父母关系紧张,最终,他以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莲花重塑肉身的离奇方式,解决了他跟肉身父母之间的道德纠缠。但在新版《哪吒》里,这个核心情节被替换了。哪吒虽然是一个叛逆角色,但是他内心最重要的驱动力,依然是来自家庭和社会的认可。在故事的结尾,他以舍己救人的方式,赢得了来自家庭和村民的尊重。这种改造背叛了佛教精神,却更符合儒家思想,也就是对家庭秩序和社会责任的强调。所以爸爸妈妈们很乐意带孩子们去电影院观看,因为他们看到了和解和回归,而小朋友也很爱看,因为他们看到了叛逆者寻找自我价值的成功。正因为这种改造满足各方的欲望,所以它的票房达到史无前例的49亿。因此,无论从欲望叙事还是从市场营销的角度看,这都是一个成功的样本。




Q10


对传统神话的改造和再创造,究竟是一种偶然现象,还是一种普遍现象?您又如何看待这种“现代化改编”?




A10


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一直处在动态的演化之中,以大家熟悉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为例,最早的宋元话本和明代《三言两拍》里,梁山伯就是典型的渣男,而法海是一个道德高僧,后来到了50年代改编的越剧中,梁山伯成了爱情暖男,而法海成了恶僧。显然,神话是被不断改写和再创造的。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应该抱有开放和包容的心态。这是因为,神话是一种集体性的欲望书写,而且它所表达的欲望,会随着时代变迁而发生微妙变化。只要善于利用这种神话改编的权利,书写者就能从现实出发,打开封闭的古代神话,让它向当下的生活和欲望开放,让古老的故事历久弥新。




策划/ 王艺 周荣晴佳 赵奕楠 王亦伟 李子恬 黄弈云


视觉/ 赵奕楠 蔡子熙


技术/ 于佳铭 房怿宽


审核/ 范西林 韩博文 蔡子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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