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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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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者的迷津——关于《每天淹死一个儿童的河》

已更新:2022年3月29日




2001是个奇怪的时间里程碑。文化的惊蛰突如其来地降临,八十年代的先锋老狗们争先苏醒,跃出了“寂灭”状态。他们的吠叫令人感伤而欣悦。我注意到,莽汉主义的李亚伟和万夏重新开始写诗;柏桦出版了他的回忆录《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成为教授后的马原,以访谈和思想随笔的方式重见天日,时间正在以奇怪的方式回旋。


作为一个前先锋诗人和现行出版家,张小波最近在《花城》杂志上发表了他的中篇小说《重现之时》,同样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正如小说标题所意指的那样,这个“旧文物”的“重现”事件,对当下的文学景观构成了耐人寻味的反讽。


这篇小说写成于90年代初期,而首次现世,是在一部名叫《每天淹死一个儿童的河》的个人集子里。1996年,该小说集作为刘心武主编的《城市斑马丛书》之一悄然出版,就象一个半夜里被扔进河里的儿童。此后它也没有获得外界的任何反响,仿佛淹死了一般。而它实际上只是被安装了一个延时器,《花城》发表《重现之时》激活了它的生命,然后它就复苏了,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沙哑的叫喊。


《重现之时》究竟向我们“重现”了什么?而《每天淹死一个儿童的河》又到底淹死了什么?人们从中看到的是一些混合着卡夫卡冷漠、加缪荒诞、冯尼格幽默和迪伦马特绝望的文本,弥漫着现代主义的梦魇气息。在小说的叙事结构方面,它还使人想起北村的迷津小说(《逃亡者说》):制造了一大堆叙事的语障,令那些被90年代通俗文学宠坏的读者们目瞪口呆,但它们所拥有的内在的痛苦却是北村所缺失的。审讯、刑罚、黑牢、死亡、恐惧和绝望,所有这些真切的体验,构筑着隐形的苦难,并从事物的反面发出了对社会正义的召唤。


毕加索“格尔尼卡”:审讯、刑罚、黑牢、死亡、恐惧和绝望,所有这些真切的体验,构筑着隐形的苦难,并从事物的反面发出了对社会正义的召唤。



这就是《法院》所拥有的形而上基础。叙事本身的荒谬性和司法秩序的荒谬性发生了融合。一个受到性侵犯指控的“罪犯”,竭力要为自己作无罪辩护,却由于司法程序的技术错误而被法庭中断诉讼,予以释放,成为一个所谓的“自由人”,但其身上仍然带着隐秘的“国家罪犯”的标记。问题的关键在于,正是由于这种伪造的“自由”,他完全丧失了为自己辩护的权利。正如小说所表达那样,“被告是这样一种动物,它只是为审判及判决的执行而精心培养出来的”。在“罪犯”与法官和检察官的冗长对话中,集权主义制度的荒谬性遭到了犀利的揭发。


正义是无数现代主义作家所经常指涉的沉重命题。但经过所谓后现代主义的颠覆,它已经被90年代的作家们所彻底抛弃。作家的生存境遇并没有本质的改变,而作家的立场已经完全变性。当“国本主义”、“家本主义”大肆流行的时刻,人本主义却在大步退行。人们面对的是下列文学事实:一个名叫迟莉的女作家在市侩精神中尽情沐浴、而另一个名叫潘军的男作家无耻地宣称“2001年是潘军年”,如此等等。汉语文学在遭受“流行病毒”的侵袭,散发出矫情、妥协和自我炫耀的庸俗气息。


在这样的话语背景下,张小波的不合时宜的小说露出了一副古怪的面目,他的个人经验与苦痛与这个时代的风尚格格不入,仿佛是闯入狂欢年代的一匹悲恸的老驴。但它无疑就是八十年代人本主义的遥远回响,犹如一个话语的标本,屹立在文化迷津的入口,挑战着这个浮躁、功利和没有正义的世界。


回望张小波的小说,就我而言是一种痛彻心扉的记忆。我曾经多次去狱中探望一位与小波长得很像的医生,看见他白皙而浮肿的脸庞在蓝灰色的囚衣后面浮现,忠厚的嘴唇无言地蠕动,像一个精神上彻底破产的农民。他后来成了一名杰出的商人,他的秘诀就是在交易中成功地模拟了国家司法程序,并把写字楼变成法庭或监狱的镜象。这个匪夷所思的事迹,展示了控制世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它不是正义,而是正义的一种逼真的代用品。


《检察大员》是我在其中最喜欢的一篇小说,混合着欧洲哥特小说和中国公案小说两种截然不同的语体,并由于这种混合而产生了一种叙事的魅力。正义在这样的叙事里忽然变得暧昧起来。检察大员和典狱长之间的亲密合作最终变作一场猫鼠游戏,而结局是个卡夫卡式的圈套:典狱长为检察大员精心准备的程序,却成了绞死他本人的最阴险的机器。这是对司法程序的一种近乎恶毒的赞美:绞肉机是如此“公正”,它在绞死它的创造者时也毫不留情。


审判和监狱:走向正义的道路是何其遥远



这难道就是正义在行走时所展示的形象吗?在我看来,这正是正义缺失的迹象。监狱的程序是制度与法律的衍生物,它充其量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传动装置,执行着处罚敌人的峻酷使命。这里没有正义,有的只是权术和机变的原则,以及迫害与受虐的游戏。只有在严厉的司法程序中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正义的非在,并从中唤起对于正义的无限渴望。


是的,走向正义的道路是何其遥远,它隐藏在小说的最深处,四周环绕着话语的阔大迷津。阅读小波的这些小说就是一次道德和美学的双重冒险,一方面需要小心辨认被邪恶包裹着的正义,一方面则需要“与多种层次的话语迷津搏斗”,走出“无底的棋盘”。道德原则和文学原则共同制造着这种阅读的悲剧。这很像是小波为他小说里的主人公所设定的命运:尽管与那些错乱的话语布局展开了搏斗,读者仍将被小说的迷津所可笑地谋杀。然而,正如该小说集的序言所说,无论寻找正义的话语道路多么曲折,至少,“我们心中的恐惧已被唤起。”


写于200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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