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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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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路的肉身战争

已更新:2022年3月22日



上海淮海路风貌



淮海路,一条宽度为60英尺的上海街道,远东殖民地的著名地标,从1849年法租界成立,到1949年被新政权接管,它向法国方向延伸了5000多米。这是一种何等缓慢的爬行,越过两次世界战争和前冷战时代,长达100年之久,其上布满大量彼此对抗的肉身符号。


(注:淮海路在历史上更名相当频繁,其东段初名西江路,西段曾名法华路和宝昌路,后更名为霞飞路,二战期曾改为泰山路。战后更名为林森路,1950年改为淮海路。淮海路西段原名乔敦路,二战时改为庐山路,战后更名林森西路,1950年改为淮海西路。为了叙事方便,本文中一律称为淮海路)


法国霞飞元帅应上海法租界邀请,于1922年访问上海,3月8日,法租界举行了霞飞路正式命名仪式



不妨让我们简约地回顾一下历史。1800年清明的早晨,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一条运送棺材的驳船从四明公所前的小河起锚,悄然驶向附近的转驳码头。棺材将在那里被抬上更大的帆船。码头上没有多少路人,尸棺散发出的恶臭,已经开始在四周弥漫,挑夫用麻布掩住了口鼻,但其中仍有人在大声呕吐。这是运尸者的日常工作。每年的清明和冬至,他们要搬运这样的棺材达1300多具,里面都是尸体,其中一些已经高度腐烂。它们经运河抵达杭州,再转道宁波,走过长达数十天的漫长路途。客死他乡的亡灵,将依附在那些腐尸上,无限喜悦地返回故乡。


这就是位于法租界内的“四明公所”的使命,它站立在中国人关于死亡的古怪信念之上。他们笃信身体的宗教,相信死者只有回归故里,其灵魂才能得到安息。为了经营这种久远坚硬的信念,1797年(嘉庆二年),宁波商会购入上海县城北郊土地30余亩,成立了丧葬慈善机构,处理“侨居”上海的宁波籍居民的死亡事务。这是免费的墓地、寄放尸棺的广场、以及远东最庞大的尸体转运站(关于四明公所的史实,均参见梅朋、傅立德著,倪静兰译:《上海法租界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年版)。


昔日的四明公所现在只剩下一个门头,被政府用来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由于水运过程漫长而艰难,那些带尸棺材在被运走之前,要在公所内轮候,时间长达一到两年之久。它们被陈放在光线阴暗的“厝舍”里,排成庞大的方阵,俨然是死神检阅的队列。那些简陋的棺木起初散发出松木的清香,而后就开始朽坏和破裂,渗出肮脏的尸血,到处弥漫着浓烈的霉臭,构成上海旧城和法租界之间最诡异的景象。


英国植物学家、著名的“植物猎人”罗伯特·福钧(1813—1880)游历上海时,被遍布郊区的坟墓和露天棺材所震撼,他在《华北诸省三年漫行记》中这样写道:“(上海)城郊非常可观的土地都被死者的坟墓所占据,四面八方圆锥形的大土墩触目皆是。土墩上长着长长的茅草,有些还种着灌木、花卉……这些棺材被小心地包裹在稻草或席子里,以防止风雨的侵袭。有时候、虽然是极少见的,由于他们的亲属没有像平时那样的小心照看,我看到有些棺材因天长日久而散成了碎片,死者尸骨都暴露在外边了。”(转引自《1843:一个英国学者眼中的上海》,《上海滩》杂志2000年第5期)。


罗伯特·福钧笔下除了丑陋的坟墓,还有他最钟情的茶树,据说他偷走了正山小种



他的游记企图向我们证明,19世纪的上海,正陷于死尸的包围之中。中国人对尸体的敬畏,超越了存在的理性。宁波人在停尸场里修建地藏殿和纯阳殿,企图以菩萨的法身来安抚亡灵。而对于那些腐烂的尸体,除了用生石灰消毒外,没有其它更有效的办法。越过数千年的漫长历史,华夏帝国终于呼出了死亡和腐烂的气息。


尽管大多数中国人早已习惯于农耕时代的殡葬方式,但在人口稠密的租界,尸体的大规模集中陈放,还是挑战了生者的权利,直接危及本地居民和外侨的健康。法国人对此犹如骨鲠在喉,必欲加以清除。在1862至1863的年度报告中,法租界公董局曾发出如下誓言:“为消灭这些坟墓,决不在任何尝试面前后退,无论这种尝试多么艰难”。长期以来,这种立场一直被当作为殖民者扩张阴谋的卑鄙证据。


在隐忍了10年以后,法国人终于在1874年(同治十三年)发难,要求在四明公所开筑道路,而公所方面则以尊重中国习俗为由加以拒绝。中国人宣称,死人遗骸如果遭到马车践踏和行人搅扰,以及挖移遗骸,都是骇人听闻和无法容忍的(参见《第一次四明公所血案档案史料选》,见于《档案与史学》1997年第1期)。这是基于亚细亚死亡伦理的声明,它要坚定地捍卫死者的尊严。但法租界公董局态度强硬,调动巡捕和战舰水兵强行闯入公所拆毁坟墓,与前来阻止的宁波人发生激烈冲突,7名抗议者被打死。这场冲突的后果令法国人都感到意外,只得被迫终止尸体讨伐计划。



1894年爆发粤港大鼠疫,上海也受牵累,改善公共卫生环境的使命变得异常紧迫



血案的严峻后果,延宕了法国人的卫生清算和租界扩张计划,迫使他们再隐忍16年之久。1894年春夏之际,广州城爆发大规模鼠疫,11万人死于这场浩劫。上海租界各国领事制定“辟疫章程”,对所有来自疫病口岸的旅客作体格检查,开启了中国海关检疫的历史(参见徐雪筠等编译《海关十年报告》,引自《上海近代社会经济发展概况(1882-1931)》,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年版)。与此同时,作为鼠疫的重要温床,四明公所内的大批尸体,再度成为公共卫生的最大焦点。 法国驻沪总领事照会上海道台,要求公所对停放棺柩进行消毒并尽快移除,仍没有得到任何响应。


4年之后,也就是在1898年1月,新任法国总领事白藻泰(G.G.S.de Bezaure)制订《法租界管理章程》,禁止租界边沿堆寄棺柩,并限令四明公所在6个月内将所有棺材搬走,以彻底切除这个卫生肿瘤。公所迫于各方压力,在半年中移走2500具尸棺,还剩500多具迟迟未动。白藻泰忍无可忍,亲自带领士兵进占四明公所。宁波人拥向法租界巡捕房示威,双方再度发生暴力冲突,17名中国抗议者被打死,这场血腥镇压点燃了全体上海市民的怒火,民族主义示威浪潮蔓延到整个上海。



但出乎意料的是,尽管罢工罢市规模盛大,宁波人却没有获得最后胜利。基于江苏和上海两级政府的袒护立场,四明公所被迫终止埋尸和停棺业务,出让部分土地和拆除部分围墙,由法国公董局按原定线路修筑宁波路。而这就是淮海路东段(淮海东路)的历史起点(见张仲礼主编:《东南沿海城市与中国近代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有关这段历史的民族主义叙事,还可参看唐振常主编《上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版)。越过面容可怖的尸体,新生马路迅速向西延展,两边栽种法国悬铃木,构成香榭丽舍风格的林荫大道。从1900年到1936年之间,它贯通整个上海市区,成为最具欧洲殖民风格的都市干道。


这是一场关于肉身战争的严酷记忆。我们已经看见,死亡的身体像巨大的墙垣,横亘在道路前端,在阻挡鲜活肉体达一个世纪之后,被子弹和鲜血所摧毁。坏朽的死尸大军被迫撤离,臭气逐渐飘散,活的身体重返这片土地,打开了通往情欲的伟大道路。到了1936年的夏天,这条马路上已经站满性感的白种女人,她们的笑靥浮现于咖啡馆和舞厅周围,跟霓虹灯一起,放射出肉欲的香艳光辉,成为淮海路的情色记号。


位于淮海路附近的东正教圣母大教堂,俄国人的精神慰所



在远东地区,没有任何一条道路像淮海路那样,充满了身体二元论的对立色彩。它标志着死亡和生存、亡灵和生灵、尸体和肉身之间的戏剧性对抗。法租界公董局与四明公所的战争,仅仅是它的第一次对抗而已。20年后,淮海路上又出现了第二次对抗。1917年俄国爆发红色革命,它是针对资产阶级身体的严酷围剿,大批支持沙皇的贵族和中产阶级遭到镇压,侥幸存活的第一批“白俄”,沿着远东路线艰难逃亡,于1922年抵达自由港上海。


到了1936年,全中国的白俄人数已经增至25万,而在上海的白俄是其总数的十分之一。他们构成了上海最大数量的欧洲难民族群( 关于白俄在上海的侨居历史,可参阅汪之成《上海俄侨史》,上海三联书店1993年版,以及李兴耕等《风雨浮萍——俄国侨民在中国(1917-1945)》,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版)。


流落上海的白俄女人



尽管上海并非美妙的天堂,俄国艺术家还是在法租界里找到栖居的洞穴,并躲过了政治大清洗的厄运。他们的队列里出现过盲诗人爱罗先珂、作曲家齐尔品、钢琴家扎哈罗夫和歌唱家苏石林的憔悴面容。这些祖国的叛徒,站立在远东的土地上,跟饱受希特勒迫害的犹太人一起,唱出满含希望的哀歌。


法国人和俄国人就此开始了密切的合作。法国人率先奠定混凝土建筑和现代化配套设施(电灯、煤气、自来水等)的物性基石,而俄国人则从身体、市场与意识形态的层面,营造淮海路地带的消费乐园。这是默契有力的分工。殖民者和流亡者,共同书写关于淮海路的春梦。


殖民主义新街区的营造工程,起源于对于身体的渴望。白俄流亡者是贫困的,16岁到45岁的白俄女子,有两成以上必须靠卖淫来维系生计。当时流行的脱衣舞和芭蕾舞,分别代表身体话语的两个等级。她们的身体除了被观看,还要被狂热地征用。但这种演示和出售,不仅基于一种贫困的现实,也是针对红色禁忌的自我放纵。


在强大的意识形态体制的对面,信奉东正教的白俄在自由地舞蹈,由此拼贴出一幅奇特的反意识形态图景。它可以被视为针对专制主义的美学抵抗。它要为淮海路下定义,判决它成为自由肉身的避难所,并与外滩、南京路和衡山路一起,开拓远东殖民地的崭新生活形态。


白俄女人是善于利用身体优势实现自我拯救的群体,也是悲哀和狂欢的复合物——在堕落的肉体内部坚守灵魂的贞操,犹如在人间受难的天使。没有任何一种世俗伦理学能够对此妄加批评。那些美丽硕大的肉身,就是营造淮海路的坚硬石块,但她们比任何材料都更加柔软,饱含痛苦而芬芳的汁液。


但俄国人最终还是修改肉身的定义,裹住了裸露的欲望。梧桐树影和昏暗的路灯,遮蔽起缺乏光线的身体。此外,法式时尚也参与了身体的包装,令它变得优雅起来。基于俄国人的艺术天赋,在身体的高端部分,文学和艺术(戏剧、音乐、舞蹈和绘画)狂热地生长起来。此外,由于受到法国政府的特别关照,俄国人在霞飞路(淮海路中段)上开设现代商店,珠宝店、皮鞋店、胸罩店、西药铺、洗染房、照相店、面包房和咖啡馆等层出不穷。所有这些专题性店铺,都以精细的欧洲方式向身体致敬。淮海路上弥漫着法国香水、巴西咖啡和罗宋汤的多重香气。这种复杂的气味是惬意的,它覆盖了当年四明尸棺的噩梦。



在酒吧唱歌的白俄歌女



在法国文化中浸泡了一百多年的俄国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法国情调。这是一种古怪的趣味寄生现象。在进入上海租界之后,俄国人迅速接过了法国人的文化殖民使命。1922年俄国人登陆吴淞口时,侨居上海的法国人只有600多人,无力完成种植法国情调的使命,于是,俄国人在推销肉体的同时,还要充当法国文化的经纪人。他们开办芭蕾舞学校和音乐学校,传授法国艺术的真谛。法国殖民者和俄国流亡者之间,出现了更为紧密的文化合作——向上海自由市民提供优雅的时尚样本。


在20世纪上海的物欲-情欲地图上,出现了南京路和霞飞路的双轴线,共同沿着洋泾浜两岸向西推进。南京路以百货公司和舞厅著称,而淮海路则以白俄商店、脱衣舞和妓女闻名。它们彼此平行,遥相呼应,俨然一对竞跑的马拉松赛手。它们在旧帝国的前门制造出现代化的奇迹。就在北平知识分子忙于争论文化和制度时,上海市民已经完成了日常生活方式的转型。这是发生在帝国东端的隐形革命,它急切地汇入了现代文明的洪流。


如果对这两条街道加以区别的话,那么南京路是利用高楼和大型百货商场来炫耀阳具的男人,而淮海路则更像精细优雅的女人。一百年后,淮海路开始以所谓“女性用品”著称,云集着各种女性用品专卖店和服务商,炫示为身体服务的性感主题,以吸纳大批本地中产阶级消费者。它比一百年前更加香艳——


上海市妇女用品商店、古今胸罩公司和万象胸罩店、紫澜门贵族女装店、巴黎婚纱、维纳斯婚纱摄影公司和好莱坞婚纱摄影、莱斯姬拉蜜雪儿、兰花衣着百货综合商店、连卡佛、巴黎春天、华亭伊势丹、新加坡女性护肤……


这无疑是对其发生史的一种自然反射。导游手册上的商店名录,明确标定了它们的性征。所有这些柔软的事物,都根源于白俄女子的那场卖身运动,甚至还可以追溯到对四明公所遗骸的历史性恐惧。她们当年卖春的悲泣,终于变调成身体消费的颂歌。经过权贵资本的最新改造,淮海路到处弥漫着消费主义的香气。这是权力和市场共同营造的后果。在这场后民殖民的消费运动中,淮海路恪守了关于身体的信念。这是它的文化起源,也是它最温存有力的法则。

1949年,基于政治原因,上海的白俄侨民正在登船离去,寻找新的家园。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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