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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 作家相片Deco Ju

爱、孤独与死亡的慢舞



你的气息望定我

轻轻用乐器触我苍白的唇

犹如一场慢舞

——王乙宴《药方》



王乙宴弃世而去,已经一年多了。1992年前后,我认识了她和她后来的夫君。那时她还是一名音乐学院民乐系的学生,浑身散发出冰清玉洁的气息。我不知道她的手是什么时候染指诗歌的。“天黑了,音乐就会折叠起来”(边境),这句话写于1999年6月2日,那时的中国,音乐早已被折叠起来,“天”却没有被正义、良善和美学所点亮,而是逐渐走向一个文化衰败的状态。这段纷乱黯淡的历史,可以为王乙宴进入诗歌书写做重要的背书。


“琵琶西施“王乙宴



在毕业于上音民乐系和上戏的戏文系之后,乙宴给自己换了一个名字,而后悄然成长,扮演“跨界艺术家”的角色,以多样性的风格,架设起了她的书桌和舞台。世人对她的称谓有点奇怪——“琵琶西施”,听起来有点俗气;另一个则更令人费解——“最适合上海的女诗人”。如果不做精细的解释,这些称谓便会伤害她的本性。


在私下的许多场合里,人们通常会形容她属于“极品上海女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物种呢?也许她拥有都市女人的主要优点:优雅、时尚、幽默、精致、聪明、灵气四溢,惹人喜爱。她是一块多面的晶体,拥有钻石的多个切面,每个面都在熠熠发光。准确地说,她在每个领域都表现出色,虽然不是顶尖的,却是拥有最多的。她是都市里的多变精灵。


王乙宴兼具琵琶演奏家、歌剧作家、诗人和占星师等多重身份。这是一种声音的多重组合。旋律线和言辞的声线交织起来,缠绕成一种奇诡的复调文本。她的琵琶演奏,得过全国大奖和出过CD唱片,她创作的清唱剧《马可波罗与卜鲁罕公主》和诗集《一千年一万年》,都很受人瞩目。在我周围,像这样“多层混搭”的才女,殊为罕见。而这种琵琶演奏家兼诗人的跨界做派,并非是偶然发生的邂逅。自古以来,琵琶与诗歌就有深切的传统关联。它不是什么艺术混搭,而是一种古老的美学联盟,最早发生于唐代的宫廷、乐府和坊肆,谱写着诗歌和音乐的共同信念。

“上海很迷乱,但我喜欢”,乙宴在诗作《迁》里如是说。她在迷宫般的都市林荫道上行走,成为流行趣味的导引者。她抽烟、搓麻将、恋爱、游玩、占星、算命、养生、写诗、编剧、手挥琵琶,与各种身份的人为伍,参加艺术和世俗生活的诸多派对,对形形色色的玄学深信不疑。她的笑声回旋在我的耳畔,像一些火焰般的花朵,至今都没有熄灭。她还行走于上海、巴黎和新加坡之间,仿佛一个传递诗意的信使。她的梦想是跟家人在巴黎生活,去捡拾兰波、勒内·夏尔和亨利·米修遗失在小巷里的诗句。但突然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过早地投身于死亡。死神追上她,以爱的名义,把她从我们身边带走,没有人能阻止这种残忍的绑架。


作曲家刘湲在一周年纪念诗会上致辞



她的先生、作曲家刘湲在一周年纪念诗会上痛切地回忆说,“去年今天晚上6:03分,是王乙宴的最后时刻。她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眼里只流下一滴泪,挂在我的面前。”这是水做的钻石,以眼泪的晶莹形态,向这世界说出了最后的歉意,因为她懂得,在我们所有朋友中间,她是一个不可代替的女人。她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创伤性空白。


王乙宴跟诗歌的关系有些诡异。她曾经告诉我,她写诗的经历犹如神启。那时,她像幽灵一样走上楼梯,关上二楼书房的门,幻象和诗句在键盘上流水般涌现,长达数年之久,而后,突然有一天,诗流被突然切断,她陷入无法写作的枯水期,而这状态,同样可以长达数年之久。她的书写,受制于一只神秘的手及其开关。我不知道,她是否从自己星盘上读出上帝留下的隐秘记号。


刘湲说,“这样充满美德的人,穿越生命——干净到没有一丝灰尘;爱和死亡是她本身的东西,看不到丝毫的染尘。”是的,在她的诗里有各种复杂的元素,但爱、孤独与死亡,却是她的核心原型。她的全部诗歌都在这三种生命原型的轴心上旋转,从爱开始,经过孤独,到死亡结束。


王乙宴如此写道,“阳光解剖我欲望的身体(常在河边走)”。“我的脚被情欲系住”。“天快要亮了,让我陪你抽一支烟,你是我的父,我的兄,我三世的恋人”(《恋父》)。这是对爱的热烈占有的意志,她为此含蓄地赞美男根和鸟的意象:“自由的男根,轻盈而不可捉摸,难以捕捉”。“我用红色和白色的头发,捉住一只会飞的鸟”(光亮之下)。“无数的手轻抚小鸟悠长的灵魂”(星期五,傍晚的窗帘)。而有时候,爱也会转化为清新的友情,像水滴一样,弥散在令人惆怅的宣纸般的季节——


生活中一个下着雨的下午

她们手握一杯春茶

窗里窗外都是回忆

她们很快就要分别

飘落的花瓣染白她们的脸(一个下着雨的下午)


而在爱之叙事的背后,出现了诸多难以名状的危机,它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灵魂:“破晓前的黎明,不再收留我,我再要呼救,我裂纹一般地呕吐”(《蚀》)。她总是以双鱼座的名义去寻找一只水瓶(水瓶座),寻找一只可以栖身的透明的子宫,从一只瓶子游向另一只瓶子,寻找各种可以寄生或躲藏的居所——床单、房子、咖啡馆、洞穴乃至厨房。这种迷茫有时竟转向了自我厌倦:“身体如此发出腐烂的味道,从一条条阴湿的缝隙”(《水一样的》),“我年轻的轮廓蜷缩成一堆暗黑的垃圾……每一次对话都穿越罪恶的阴道”(巴黎之一)。而基于这种厌倦,她进而转向对世界的抵抗。这世界就是她自我的变形镜像——那些来自外部的凶器——刀刃、小虫、飞鸟,种种不可阻止的危险,都在四周环绕,把爱变成不可捉摸的梦魇。


小虫白天躲进女人的子宫

晚间袭击教堂(巧克力之四)


越过宁静松弛的诗句表层,这些生命幻象触发了内在的迷乱,并凝结为各种女性的原型意象:乳房、子宫、舌尖、花朵、情欲、经血、怀孕、疼痛、做爱、极度的欢愉,等等。整部诗集,当然也包括此前出版过的《爱你一千年一万年》,充满了此类跟女人生命经验相关的意象,像一些坚硬而圆润的遗珠,散落在语句的小径上,成为我们逾越其诗句迷津的线索。


在对爱和情欲的求索之后,敏感易碎的她,回到了孤独的范畴。这是诗歌逻辑的必然环节。她从爱的核心退缩,表达出拒绝和躲避的立场:“有一些男人径直从我下面经过,我要藏起来”(整夜)。“我顺着光线看第一个朝我走来的人,看你来时的路,看一路上孤独的我”(铜锣湾789)。耐人寻味的是,爱跟孤独是一个钱币的两面,正是在爱的高潮里,孤独的声音像回声一样紧随而至,发出经久不息的震荡:“我抱着她坐在黑的中央,抱紧的身体下沉,落进这声音里……然后声音逝去了,我们变成冰冷的石头”(练习曲)。“她镜中的星星……她皮包骨头,没有头发,满脸雀斑,每年冬天都在那里”(5号)。这是一种透入骨髓的寒冷。犹如一些细针和刀子,尖锐地刺入肉与灵的深处——

我把刀子插进瞳孔里

视线越过你的肩头

让身体醒着,感觉你的手(长藤)


从爱和情欲出发,经过孤独的幻象迷津,乙宴的诗歌,最终抵达了死亡的终极原型。我们甚至可以将其视为对死的美学期待。死亡是比爱和孤独更加纯粹的命题,是关于身体的最高祭典,是诗歌赖以存在的最后根基。王乙宴说,“她走到花园里荡秋千,爱情和死亡刺激了她的幻想”(绣),而后,“回忆、性、迷恋、恐惧、死亡,流入浴室的下水道,发白的唇和床单,游戏开始了”(诱惑)。这是一种宣言式的言辞,向我们告知死亡语词游戏倒计时的开始。


“弄醒我,让我醒在你的怀里,抚摸我,我知道快乐的限数……”这种终结感引发了苍老感:“我已经苍老了,灯火扑进了我的屋子”(灯火)。“我右边的身体,已经想做爱了,左边的身体,却在加速衰老”(棉花胡同)。而苍老感则进一步引发破灭感:“只有破灭,我才想象我们互爱”(《号码》)。在破灭的尾部,是一种终极的解脱,于是她深切地意识到,“令人绝望的不会留下,令人仰望的终将自由”(巧克力之五)。这是一条情感逻辑的多米诺骨牌,它逐步向最后一块骨牌推进,那就是令人生畏的死亡。死亡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自由,屹立在生命的尽头,发出蛊惑人心的召唤。


彼此想象

彼此死亡

彼此一尘不留(巧克力之六)


跟其他人的诗作相比,王乙宴的诗歌,具有浓烈的谶语色彩。她是一位诗歌女巫,用简洁而有节奏的言辞,说出各种诡异和令人疑惑的通告。最初它们被视为呓语,而此后却意外地显示出预言的犀利特点。这些预言犹如阴险的回旋镖,最终指向她自身的存在。她甚至模拟一个丈夫的口吻写道:“粉蓝色的墓碑上刻着我妻子的名字,在我最后一次离开她的时候她已走远”(从沼泽地来的鳄鱼和毒蛇)。这是令人震惊的墓志铭式书写,以身份倒置的姿态,预设了自身夭折的悲剧性宿命,语调理性而冰冷,俨然是一名来自幽暗世界的旁观者,穿越诗歌虫洞,向我们说出即将发生的事变。


在清唱剧《马可波罗与卜鲁罕公主》里,乙宴给尾声部分写下这样一个标题——“现在即是永远”。这是一组关于短暂与永恒的对立命题,暗示出个体生命的价值。短暂的绚丽,足以照亮整个生命,令其放射出超越时间的恒久光辉。时间机制遭到摧毁的后现代社会,空间变得无限廉价,而时间则剧烈地昂贵起来。互联网的传播效应,制造大量前所未有的畅销商品,在赋予其广阔空间的同时,剥夺了这些语言商品的时间属性,令它们走向速朽,沦为稍纵即逝的文化垃圾。


诗歌是唯一能够用来抵制“零时间效应”的物种。王乙宴终止美妙的慢舞,独自走开。她的洁白的诗歌文献,留给了这个污浊的世界。这是一种何等尖锐的对比。神判决她的不在,即判决世人失去那种分享她的福分。唯一的慰藉在于她的遗产。这本《水一样的》诗集,是《爱你一千年一万年》的后续,由刘湲从她的大量诗歌手稿里萃取,可以展现乙宴诗歌的基本容貌。在仔细读完这部诗稿之后,我发现它获得了时间的属性,一如晶莹的钻石,是抵抗岁月和死亡的利器。正是这类诗歌成为支柱,托起崩塌的时间,令其获得恒久性的维度。在乙宴动身离去之后,她用这些诗歌焰火照亮了希望。


2015年1月12日写于遵义土城



(说明:本文系为王乙宴诗集《水一样的》所做的序言,该书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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