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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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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异托邦》——揭开情爱语词的隐喻真相

——为马小盐新书所做的跋文



这是一本关于爱的词典,一篇写给爱本身的白皮书,一份爱致敬的宣言。作者马小盐试图填补“情爱哲学”的空白,全世界只有巴特写过《恋人絮语》,而她则试图撰写东方式的“情爱絮语”,她在书尾毫不迟疑宣称:“写作是最繁茂的孤独、最形单影只的共舞、最无耻的深爱。”


这场旷日持久的“情爱学”絮语,囊括了关于情爱的各种主题。它至少可以被划分为四个彼此相关的语词体系——


人体系:指涉人的品种(情人、夫妻)、器官(青丝、胡子、舌头、皮肤、包皮、裸露或整容的身躯)、表情(微笑)、分泌物(眼泪)、举止(微笑、亲吻)、体味(“性香”);


言语系:一种人体系的衍伸品,它包含人的语音(叫床、耳语、歌声、噪音)、昵称(心肝、宝贝、亲爱的、甜心等)和秽语(他妈的、傻逼和操等);


情态系:某种人体系的派生物,包括跟情感相关的禁忌、行为(自杀、做爱、性交、诅咒、诋毁、)道德、性格和精神状态(激情、一见钟情、暗恋、失恋、嫉妒、孤独、恐惧、疯癫、剩余快感、恋物癖、同性恋受虐狂、轻浮);


人物系:那些在文学、影视和艺术品中出现的人物(黛玉、维特、朱丽叶、罗密欧、蒙娜丽莎),以及小说家、诗人、艺术家和哲学家本人(拉康、博尔赫斯、卡夫卡、卡尔维诺、波德莱尔、本雅明、昆德拉、李安、梵高、莎士比亚、聂鲁达、川端康成等);

物体系:指涉植物(玫瑰、水仙、勿忘我草、山茶花)、调味料(盐)、建筑物(住宅、城堡、车厢、门、窗框、卷帘、建筑迷宫、桃花源之类的乌托邦)、雕塑、绘画、刻刀、镜子、书本、情书、照片、服饰(比基尼、旗袍)编织物(毛衣和围巾),以及作为礼物的内裤、手镯、戒指和扇子、轮椅、细雨、白雪、咖啡、口香糖、手帕等等。



所有这些语词都在涌向舌头,涌向灵魂的洞口,并被汉语的语法组织成一些简短的哲思。这些语词并非是堆砌之物,而是大千事物的细小导引,它们试图把我们引向那些需要细读、解剖、辨识和矫正的语义。马小盐所从事的正是这种“文化精神分析”。她要藉此向我们揭示日常语词的真相。


但这些语词也自成谱系。它们独立存在,并不依赖于慵懒的人类。它们可能处于休眠状态,只要你言说,它们就立刻复活,并开始紧张地工作,把你导向某种特定的事物。语词拥有自己的秘密地图。而文化批评的意图,就是修订这份世俗语义地图,把语词驱赶到新意义的乐园。


《圣经》中,将盐与光提高到同样的地位:“你们要做世界上的光,你们要做世上的盐。”由此可见,盐对于人类的重要意义……盐之爱,是一种朴素而有味道的长久之爱。盐一样的爱,是光一样的爱。盐一样的眼泪,是海洋一样的眼泪,它蕴满了爱中所有的悲喜。湘妃竹的神话传说,是人类社会对早期情爱眼泪的颂歌。竹上的斑斑泪痕,是盐结晶腐蚀之后遗留下的踪迹,是泪的光泽汇聚。眼泪,这情爱美学中的盐质叙事道具,从湘妃到孟姜女,步步升级,直至到了《红楼梦》,终于完成了它盐之光泽的神奇诗意美。(眼泪,情爱美学的盐质叙事)


这段叙述显然是对寻常的调味品“盐”的精神分析。它的语义经过圣经、舜神话、孟姜女传说和红楼梦等不同文本的叙述,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历时性漂移:盐的本性是一种咸的物质,却被赋予光的特征,并因光亮而拥有美的属性。这场“咸-光-美”的三重语义飞跃,发生在庞大的历史时空之中,而作者却捕捉到了这条细弱的轨迹,犹如在茫茫暗夜里观看一只萤火虫的飞行。这种叙事足以把语词从世俗灰尘中解放出来,令其焕发出最古老的隐喻光亮。


这种语词解读在《织毛衣的精神分析》中得到了更加娴熟的运用。作者首先把毛衣解构为基始物毛线,然后讲述它的拆解、缠绕、编织和赠予,并把它变成情爱的起点和终点的戏剧性隐喻,这是一种典型的解构/换喻技法,它以饶有趣味的方式,宣示了毛衣的别样语义。


作为一种情爱礼物,毛衣的情爱哲学在于:它始终由一条线组成。在编织之初,它是一团线,在拆解之后,它仍旧是一团线。编织之中,它是结构主义。编织之前与之后,它是解构主义。在这缠绕的线团的起点与终点之间,恰恰是迷宫一般的情爱曲线与耗减:以一线团起头,开始缠绕、编织、捆绑、赠予,直至拆解成一团线。在一件毛衣的生存与死亡之中,呈现的是爱的起点与终点。


不仅如此,作者沿着被拆解后的线团和线条继续行进,发现了它更多的隐秘语义,那就是“零”。编织和书写一样,无法逃避归零的噩耗。而在文章的结尾,线团的这种归零特性,却被发现是情爱的必然属性。作者在文末援引《红楼梦》的结局来佐证这种论断。它何等优美,又何等坚硬,宣告了情爱必然死亡的宿命。这是线团的终局,也是它的终极语义,横亘在我们面前,像一条无比阴郁的底线,成为向零度空间飞跃的踏板。


线团的形状早就告知我们,爱是个零存在。零的甜蜜,零的虚空。色即是空,爱更是空。我们织,我们织,我们没日没夜的织。我们写,我们写,我们没日没夜的写。我们害怕零时刻的到来犹如害怕死亡的到来,我们一直行走在反抗爱死亡的路上。但,我们最终却发觉,经历过一切之后,我们能够占据的仅仅是起点与终点,我们不得不处于情爱零状态。


解构语词本身的隐喻意义,是把隐喻视为解构的对象。但这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已经发现,为了透彻地说明事物的内在隐喻性,作者只能采用隐喻的方式,用隐喻拆卸隐喻,用隐喻揭发隐喻,用隐喻论证隐喻,也就是把隐喻作为解构隐喻的基本工具。这是一种自我缠绕的手法,同时也是书写者的气质所然。隐喻成为一种思维模式,印刻在作者的骨头里,令她所有的文字毛孔,都散发出诗性的气味。


对她而言,珍珠这个名词是阴性的:柔和的光泽,圆润的形体,宛若人鱼的泪水。钻石这个词汇却是阳性的:耀眼的光辉,棱角分明的多面体,宛若多柄小刀的汇集……活在黑暗里,她趋光,她是趋光的词汇敏感症患者。好的文字便是她的生命光源,她能够聆听出文字里珍珠与钻石的欢喜相撞。(断片集:聆听文字里珍珠与钻石的欢喜相撞)


这是关于文字的珍贵性和音乐性的华丽解构。文字在这里无疑就是珠玑本身,闪烁、跳跃、变幻,但它又必须采用珍珠、人鱼的眼泪、钻石之类的语词加以描述。这场狂欢式的隐喻是自由的,它发生在一闭抑和暗黑的语词空间里,却不断跟外界交换想象的能量,令语词发出光芒和令人喜悦的声响。文字就这样在隐喻中照亮了书写者的灵魂。这照亮是情爱、是劝慰,也是针对规训的反抗。在一个语词被筛选、过滤和禁忌的语境里,隐喻变得如此重要,它不仅是趣味和美学,而且也是一种计谋,护卫着人想象与书写的边界。


更为有趣的是,书里还出现了比较罕见的对称式隐喻:“艾草修饰着男人,男人修饰着艾草,二者奇妙的互文,似乎一方是另一方的量词(断片集:欣赏源于一个诗意的形象)”,艾草和男人就此被定义为镜像和对偶的关系。


这种隐喻式解读的对象,甚至从语词扩大到了标点符号。例如,她把破折号阐释为一条弥散在诗句里的“阴性的道路”,而只有最敏锐的批评家,才会对那条印刷横线进行语义探查,因为这完全越出了语词细读的边界。但它却足以制造出这样一种强烈的印象——在情爱界的语言里,隐喻无所不在:


(狄金森和茨维塔耶娃)有着惊人的一致:她们都喜欢在诗歌中大量使用破折号……对狄金森与茨维塔耶娃而言,这符号代表着道路,一个阴性的道路,一个词通往另一个词的道路。(断片集:诗歌中的破折号)


所有这些隐喻式书写,都是针对“情爱学”的语词探险。它指涉了性与爱、情与物、爱情与色情、对与错,真情和谎言、等待者和轻浮者、浪漫与快感、缄默与叫喊、失恋与自杀等诸多话题。这类话题通常是由女性主义垄断的,被用于抨击男权社会的傲慢和无耻,但马小盐却表达出超越女性主义和男性主义的更高视界。这正是她的独特之处。在这场“情爱学”的柔软书写里,没有女性主义者常见的性别优越感。而且,她的视线也很少涉及当下流行的各种性别议题,无论是“百合”或“蕾丝边”,还是二次元空间里的“耽美”。她粗暴地拒绝了刻奇化的时尚。


就性别立场而言,马小盐是一个典型的“他者”,却又露出女性批评家对事物(语词)的极度敏感,以及表述的细腻入微。她就像技艺娴熟的钟表匠,拆卸和玩味那古老的钟表,然后用优雅的语词重新加以组装。这操作是异常女性化的,但不属于女性主义。就其本性而言,本书的叙事主体并非“他者”,而是“她者”。


“情爱学”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它是日常生活中最微妙的,却被提升到“学”的高度。但找我看来,这“学”只是一种隐喻,它并不指向某个人文学科,而是指向类似于“叙事”、“阐释”和“解构”之类书写方式。而无论如何,“学”迫使我们学习,并从蒙尘的日常事物中发现真情、真相和真理。


正是从这个角度,我看到了“她者情爱学”被建构的意义。在人类的情爱史上,情爱时而被否认、践踏和鄙视,时而被赞颂、怜惜和崇拜,它的地位是极不稳定的。作者试图捍卫“真爱”的尊严,赋予它形而上的信念。这是关于人性的终极赞歌。面对人工智能即将统治人类的末日预言,我们也许应该躲入这座名叫“情爱”的人性避难所,从那里眺望正在崩塌的世界。


不仅如此,鉴于互联网工具语言的腐蚀,只有汉语写作界的极少数人,才能持续地保持隐喻式写作的能力(使人除外)。这是衰退中的汉语的最大荣幸。跟西方字母语言相比,隐喻是汉字和汉语叙事的根本大法。隐喻的火焰一旦熄灭,汉语就将被低级语法及其口水泡沫淹没。就这个意义而言,任何一种隐喻式写作(言说),都是对汉语自身的祝贺,而隐喻族和隐喻者的存在,就是汉语得以永生的希望。是为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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