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明发育早期的神话年代,中国出现过两座最古老的花园,一座属于男人黄帝(他可能是个女人),叫做“悬圃”,另一座属于女人西王母(《山海经》称其是头“豹尾虎齿”的异兽),叫做“瑶池”。但关于这两种花园的情形,仅存于《穆天子传》、《淮南子》和《山海经》等“野史”,至今没有任何考古学的佐证。根据文献提供的信息判断,悬圃的构造酷似伊甸园,它可能来自苏美尔-阿卡德文明;而瑶池则更像是印度河-恒河文明的产物。这两种传说,都不能成为本土花园起源的可靠证据。
神话年代流逝之后,谣曲年代缓慢走进了历史,这是本土文明开始茁壮成长的年代,它向我们提供了有关“灵台”、“灵沼”和“灵圃”的历史记载。从《诗经—大雅—灵台》(《灵台》原文:“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虡业维枞,贲鼓维镛。于论鼓钟,于乐辟雍。于论鼓钟,于乐辟雍。鼍鼓逢逢。蒙瞍奏公。”)中可以辗转获知,为了推翻商帝国的统治,周文王急于建立与上天沟通的灵道,动员民工紧急打造“三灵”工程。其中的灵台,是用以观星和祭祀的多功能政治祭坛,而那支演奏灵曲的乐队,是灵台工程的副产品;另外两件副产品,则是著名的鱼塘“灵沼”和豢养禽兽的“灵圃”,但它们只是提供鲜活祭品(灵馔)的皇家养殖场,跟国王的娱乐事务毫无干系。现代园林学家宣称,此即最早的皇家花园。这显然是一种学术误判。周帝国的祭坛和观星台,虽然与权力密切相关,却不是皇家花园的起源,因为作为主角的女人,还没有粉墨登场。
章华宫想象图
只有楚国的章华宫,可以担当早期皇家花园的代表。公元前537年,楚灵王下令征集10万工匠在都城附近大兴土木,建造章华宫。近年来对“龙湾遗址”(1999年以来,考古人员对位于湖北省潜江市西南30公里处的“龙湾遗址”进行勘探试掘,取得重大成果。在四平方公里范围内,探出春秋晚期夯土台基22座,以及贝壳路、台阶、回廊、地下排水管道、土木结合的榫卯结构大型柱洞、土木结构夯土台基等遗迹,显露出庭院林立、湖河环抱的离宫气象。考古人员认定此即历史记载中的“章华宫”,2000 年被列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发掘,证实了这个记载的真实性。古文献记载称其占地四十里,中建高台“章华台”,台高三十仞,又在台周围修建了三千多间亭台楼榭,种植上千种奇花异草。建好高台后,灵王召集诸侯来出席落成典礼,从此住进章华宫,享受起了诗意的栖居生活,直到他的奢靡统治被推翻为止。
我们被告知,章华宫有宫女、园丁和奴仆三千多人,按照国王的趣味,他们必须身穿周朝初年的服饰,把腰束得很细,所以章华宫又有“细腰宫”的谑名。宫女们为取悦国王而节食减肥,多因营养不良而夭折。楚灵王还以女人的尺度衡量男人,宠幸那些细腰的官员,而腰身粗壮者弃之不用,甚至降罪责罚。这是一个典型的双性恋者的逻辑——他不仅要用细腰美学筛选女人,还要藉此开拓男同志的娇柔风尚。为赢得楚灵王欢心,楚国官员们展开了中国历史上第一轮减肥运动。《墨子·兼爱》描述说,他的臣子一天只吃一顿饭,并在长吸气后赶紧扎住腰带,只有扶着墙才能站起来。 “楚王好细腰,一国皆饿人”,描述的正是这种可笑的局面。
国王热爱的不仅是细腰女人,更是细腰男伴
但章华宫不是历史的孤例,它只是春秋战国园林狂潮的片断而已。查阅一下历史典籍就可以发现,仅楚国郢都附近,就有渚宫、钓台、放鹰台等皇家花园,秦国更是得意地炫耀自己所拥有的三百座“离宫”。晋平公听说楚国建了章华,下令打造更加奢华的“晋宫”,形成激烈的角逐格局。南方的吴国不甘示弱,修筑了著名的“姑苏台”和馆娃宫,用以陈列包括西施和郑旦在内的江南秀色。
美女如云的时代降临了。女人被不断更替的权力所征用,卷入了长达数百年的动乱,以惊天动地的姿色,修改着诸侯国的凶暴容貌;而在另一方面,为了瑰集与陈放美女,诸侯们开始大规模建造花园。他们懂得,只有花园才能幽囚女人的躯体,并从那里打开性狂欢的道路。尽管花园属于女人,但女人却属于国王及其家族。在花园的深处,女人像鲜花那样盛放和凋谢,与花园的土地融为一体。她们的生死,揭示了王国盛衰起伏的节律。
这是一场席卷整个远东地区的花园营造竞赛。美女不仅是细腰的性奴,也是镶嵌在权杖上的宝石。在周王朝分崩离析的年代,诸侯的花园遍及远东地区,而美女的肉身像旗帜那样,高扬在花园中央,成为炫耀政治权力的性感标记。美女政治学和花园政治学彼此呼应,塑造着先秦意识形态的古怪特性。
然而,这还不是花园涌现之谜的最后解答。在黄金和人口(美女)被高度蓄积之后,农业文明急切地探寻着自己的美学出路。帝国花园不仅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新文明的华丽展台。先秦的花园政治,就是农业文明的最高表达形态。种植业和畜牧业爬升起来,从经济形态跃向美学形态,繁复的政治仪式兴盛起来,高雅的趣味在宫廷里四处传染,犹如一场令人迷醉的瘟疫,猎人时代的粗鄙生活方式,成为羞于启齿的记忆。我们已经看到,被国王煽动起来的纤腰风尚,宣判了粗壮美学的死刑。它以病态的方式,重塑着新文明的秀丽样式。性情残暴的国王坐在花丛里,散发出优雅而矫情的气息。
清代皇家花园——圆明园
花园的全新意义被缓慢打开了。它孕生着哲学和诗歌,像是芬芳的摇篮。政治说客们穿梭于各诸侯之间,向国王们说出意义深奥的寓言。他们时常遭到驱赶和冷遇,但有时也会受到盛情款待,邀入皇家园林,从那里享用新美学的成果。他们在贝壳路上散步,穿过月色迷蒙的树林,采摘带露的花朵,腰间的宝剑发出欢喜的低吟。那些转瞬即逝的夜景,照亮了苦行者的思想和激情。
据说老子问世于林间,并把李树当作自己的姓氏;庄周是为楚王掌管漆园的官吏,也是杰出的园艺学家;楚国的高官屈原,先秦时期最著名的花痴,热衷于用鲜花和香草装饰自身和房屋,甚至服食菊花以及木兰花上的露水。他是以花为命的人,并且执意要从中找到坚硬的哲学。他所编织的浪漫诗歌,像月季花的尖刺,弄痛了国王的尊严。花园、花卉、花香、花果和花刺,所有这些事物环绕着思者的梦乡。正是这种人与花园(植物)的狂热互动,演绎出壮阔的历史戏剧。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