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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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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上的遗产——缅怀我的父亲

已更新:2022年6月6日



在我家的族谱里,可以上溯的首位祖先是朱熹,一个出现于公元12世纪的儒家圣人,“宋明理学”的代表,死后被皇帝追封为“徽国公”,成了官方确认的精神“贵族”。他创立的严酷的伦理学,是华夏文明在宋以后走向衰败的重要原因。对于我祖先应为民族衰老承担责任这点,我有些情感上的尴尬,但我还是遵从了现代理性的召唤。在某种意义上,我始终是祖先教义的反叛者。



朱熹的第十世孙,大约在明朝期间,从江西迁徙到福建西部的武平,在那里繁衍生息,与当地客家人和畲族人混居,最终融为客家人的一部分。据族谱记载,到了第三十世的时候,祖父朱锡禧和祖母温氏,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叫朱生兰,次子叫朱生奎,另外还有一个女儿,族谱里没有任何记载,我只知道她从小就卖给人家做童养媳。父亲朱生奎就此诞生。他的童年因父母早夭而变得十分贫苦,靠担任保长(民国时期的最低级官吏,相当于村长)的大哥供养,得以艰难成长。营养不良导致他身材矮小,但目光炯炯,步履坚定,保持了一种不屈的性格姿态。


朱熹画像



我第一次回乡时,全村人都出来围观,上了年纪的老人指点着我说,长得真像他父亲。村长带我去看父亲睡觉的两层木屋,简朴而洁净,里面堆满散发干燥香气的稻草,又带我去看父亲读书的地方,那是一栋老旧的木屋,现在已经成了猪圈,里面住着一头体型肥硕、肤色洁白的大猪,据说是用米汤精心喂养的。它被主人清洗得很干净,像一头超级宠物,长着白色的睫毛,用困惑的表情注视我良久,似乎在仔细窥探我的来历。村长又带我去看朱氏祠堂,半边屋子已经坍塌,瓦砾中长出了杂乱的蒿草。他向我解释说,这是我父亲早年上学的地点。对于中国人而言,祠堂的破败是不祥的征兆,它意味着整个氏族的衰弱。但无论如何,我清晰地看见了父亲留下的踪迹。它如此宁馨而恬淡,散发出清新田野和陈旧岁月的混合气息。


客家人是中国最特别的南方民系,它由战乱和灾荒引发的逃迁者组成,从北方进入南方各地,征服当地的原住民,成为一支性格强悍的族群,并以激烈的方式,改写了中国近代历史。客家人洪秀全发动“太平天国”运动,以“拜上帝会”的名义,屠杀了数千万普通民众;客家人孙逸仙建立了中国民国;最后,客家人毛泽东和邓小平,架设了一个我们至今仍然置身其中的奇异世界。


父亲以顽强的方式,痛切地改造着自己的命运。在大哥帮助下,他于1940年毕业于福建省立武平初级中学,而后又翻越几十公里的山路,去到邻县梅州,考入广东省立农业职业学校,指望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农夫,藉此改造他的家园。但在毕业后,他却突然改换理想,被性格开放的梅州人引向了东方的海边。他搭乘长途汽车,走进繁华的大都市广州,考入刚成立不久的文化大学,就读于法学院经济学系。1949年毕业时,他已经26岁。在我珍藏的那本毕业册上,他头戴学士帽,脸上露出敦厚而坚毅的表情。


文化大学的校长,为民国时期著名哲学家吴康,董事长是国民党元老邹鲁,大多数教师来自中山大学。但这所学校只培养了一届学生,1949年,中共的军队占领广州,该校一半迁至香港,并入中文大学,而留在大陆的一半,则并入中山大学等校。


父亲抱着未满周岁的我



在这所短命学校就读期间,父亲以一个来自闽西山区的贫苦青年的身份,接受了革命的秘密召唤。他参加行事诡秘的激进组织,成为该组织的秘密成员,以为它就是共产党,并从事各种秘密活动,从游行示威,到夜间贴反政府标语,甚至准备占领学校,攻打市政府,如此等等。在我的想象中,父亲身材瘦小,衣衫简朴,周身奔涌着罗曼蒂克的热血,眼里点燃起两粒共产主义梦想的火焰。但直到中共建政后父亲才知道,该组织并非共产党,而是另一激进的左翼党派——中国民主同盟。他稀里糊涂地成了民盟的老盟员。但他在盟内拥有资深地位,因为他曾经是一名光荣的地下党员。


但广州的日子是极其拮据的。不仅校舍简陋,而且私人生活也捉襟见肘。在一个以美食著称的城市里,到处是饭馆和茶铺,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而父亲却无力举起一双沉重的筷子。大哥提供的费用,刚够用来缴纳学费,糊口都十分困难,身上只有一套外衣,一旦洗掉,就只能躲在宿舍里,根本无法出门见人。有一次教授召见,而衣服却刚刚洗好,无奈之下,他只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出门。他的困窘终于被好心的教授发现了,他热情邀请父亲到家里过年,跟他全家一起度过除夕之夜。鞭炮声震耳欲聋,而父亲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只听见了自己灵魂的叫喊。


毕业后,父亲重返故乡,担任武平县立初级中学教务主任。这是他抚慰乡愁的唯一方式。他甚至欣然接受了一位面容清秀的村姑,准备在小县城里做一个启发童蒙的乡贤,跟她白头偕老。现在,他不再是种植庄稼的农夫,而是种植知识的教员。他的理想细小而坚定,在宁静的小城里,跟他的学生们一起生长。


但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1950年6月,当局发动“土地改革运动”,也就是仿效苏联,对地主和富农实施严厉清算。半年以后,当局又发动另一场“镇压反革命运动”。大伯朱生兰作为富农,同时又是国民政府的基层干部,迅速成为革命的标靶,经过一系列批斗、抄家和关押之后,未经任何司法审判,被当作“反革命”枪决,倒在在十方镇的大榕树下。根据族谱推断,这枪毙的地点,应该就是他的葬地。他的尸体和鲜血与土壤融为一体,化成养分,最终转化为榕树生命的一部分。这棵巨树至今仍然活着,枝繁叶茂,占据了广阔的空间,成为农民夏季乘凉聊天的好去处。生命以新的形态重返了动荡的尘世。


据学者的不完全统计,在这场全国运动中,跟大伯一起被杀的地主和反革命,多达三百万人以上。这位性情善良的乡绅,曾经以微薄之力,资助过包括父亲在内的许多贫苦乡民,最终还是没有躲过残酷的政治杀戮。而他的侄子(大姑妈的长子)、蒋经国青年军的一名上尉,早在1949年8月,就乘坐登陆艇逃往台湾,此后一直担任蒋经国总统的侍卫官,直到晚年才中风而死。滞留与逃亡,书写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模式。


父亲被他所积极投身的革命吓得目瞪口呆。造反者的童年是饱受惊吓的,而最终却转向为一种残暴的嘴脸。政府官员不断威胁他,要他与哥哥划清界线,并交代哥哥的罪行。在哥哥被枪毙之后,他的乌托邦已经幻灭,像一件跌落的美妙瓷器,化成一堆毫无价值的碎片。他连夜辞去教职,逃离杀人如麻的故乡。当局派人追赶,试图把他截下,但父亲躲过追踪者,搭乘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向临近的长汀县进发,以为胜利在望,不料途中遭遇土匪打劫,全车人都被赶下汽车,被迫卸下所有财物。父亲顿时变得一文不名,就连穿在脚上的唯一一双皮鞋,也被一名镶着银牙的土匪掠走。


长汀中学内瞿秋白被关押处



父亲光着脚走进了省立长汀中学,像一个真正的农夫。门房把他领进校长室,见到了作为民盟同志的校长。他们惺惺相惜,谈得十分愉快。父亲从此就留在这所闻名遐迩的学校,担任训务主任一职,负责学生的道德教化。这所学校建立在大清帝国汀州试院的旧址上,拥有一座古朴而美丽的校园。中共前总书记瞿秋白被捕后,一度被囚禁在后院的一间小木屋里。不久后,他就在附近遭到枪决。父亲说,他经常去他的木屋小坐,藉此缅怀自己被枪毙的哥哥。他还独自在校园里散步,走过桃花和杜鹃花盛开的草地,在唐代遗存的那两株古柏下徘徊。那是自由和富有诗意的短暂时光。


但政治斗争的火焰,很快就在这所学校里燃烧起来。旧校长被撤职,而新校长是一名南下的军人,他开始把学校变成阶级斗争的战场。父亲在仔细研究过地图之后,决定向更遥远的北方迁徙。这位从前的农夫,已经开始习惯于游牧生活,他要在这逃迁中穷尽生命的机遇。


父亲辗转来到上海,通过民盟组织,找到副市长兼统战部长潘汉年,在他的引荐下,先后在上海第四师范学校和陆行中学担任历史课教师。这是一次从乡村向都市的第二次逃亡,但他似乎获得了成功。站在外滩的黄浦江边,他眺望那些高大的殖民地建筑,发现它们比广州沙面更加洋气,令人恍然置身于伟大的欧洲中心。他满含喜悦,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座现世的乌托邦。


从福建乡村走进大都会上海,这是父亲生命中的重大转折。接着,他经人介绍与母亲相识,很快就在红房子餐馆举行仪式,向朋友们宣布了结婚的消息。不仅如此,父亲还以老盟员的资历,担任上海东郊区(后划归川沙县)的人大代表,他的那朵绸布制成的红花,后来一直被扔在抽屉里,上面还有一条绶带,印有“人民代表朱生奎”的银色字样。这是父亲春风得意的年头。他的运气线向上飞扬,几乎升到了人生的顶点。


1957年,毛泽东鼓励知识分子“大鸣大放”,父亲以一种奇怪的直觉,猜出毛泽东是在“引蛇出洞”,于是他警告母亲千万不要胡乱说话。父亲后来告诉我,这是他从苏联历史中发现的秘密。正是由于父亲的警告,母亲学会了沉默,而她的几个同事,毫无例外,全部被戴上“右派”帽子。父亲的审慎还导致一个意外的结果,他被任命为民盟东郊区支部整风领导小组组长。但父亲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他无法投入清算自己同志的潮流。最终,他辞去组长职务,躲到一所远郊的中学,从那里远眺这个喧嚣而残酷的世界。


知识分子是无所逃遁的。上海并非父亲想象的文明天堂。那些建筑物被来自北方的农民军队所占领,转而成为意识形态革命的中心之一。他不断地被各种政治清洗运动所包围,几乎喘不过气来,当年曾经帮助过他的潘汉年本人,1955年在北京,由毛泽东示意,被公安部长罗瑞卿亲自逮捕,先是判处15年徒刑,文革中又改判无期徒刑,最后死于湖南茶陵县劳改农场。


大跃进引发的大饥荒,导致了我们全家的严重营养不良;几年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因跟保长哥哥的血亲关系、右派组织民盟的成员、以及学校历史教研室主任的身份,遭到红卫兵的严厉批斗和暴打,并把他囚禁于“牛棚”——一种用来关押“坏人”的简易牢房。那天,母亲在接到通知后,表情凝重地对我说,你爸爸被关起来了,我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回家。从此,我们母子俩要相依为命了。她的语气仿佛在跟一个成人说话。我望着母亲,胆怯地点点头。我们就此达成了危机契约。我知道,我们家大难临头了。


文革中的批斗场面



这以后的日子,是在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度过的。我们得不到父亲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被抄家,什么时候会作为反革命家属而被批斗,又何时会被赶出家门,住到阴暗潮湿的汽车间去(这是文革的惯用模式)。我和母亲每天都胆战心惊,听见楼下的敲门声,都会吓得脸色惨白。就这样持续了近一年之久。这与其说是一种毫无希望的等待,不如说是一次心存侥幸的躲藏——我们企图隐身在猎人的视线之外。母亲在热烈地祈祷,吁请神的恩典,而我躲在窗帘后面,窥视着那个令人胆寒的世界。


在某个星期天的午后,有人叩响了大门。母亲无限惶恐地前去开门,不料竟迎来了回家的父亲。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母亲泪流满面。我冲上去大声叫道,爸爸你回来啦,我想死你啦!父亲微笑地解释说,我已经没事了。是的,在经受严酷的审问之后,他逃脱了专政的黑狱。但他从未提及被批斗和拷问的细节。他的身上出现一些陌生的伤疤。我小心翼翼地抚摸它们,却不敢发问。父亲说,这是劳动时不当心弄伤的。我点点头,做出深信不疑的样子。


父亲从此恢复了每周回家一次的节奏。他周一黎明离去,周六黄昏回家。永远都是如此。而他回家的日子,便是我的盛大节日。我在窗口眺望,期盼他的到来,就像期盼一个重大的福音。我指望从他手袋里翻出一些新奇的宝贝,比如几只煎饺、一副扑克牌或象棋,一本精彩的好书。


父亲每周一的动身离去,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感伤场面。从家里到学校,路上需要四、五个小时,所以每次早晨五点,他就要蹑手蹑脚地起床。洗漱,烧水和吃早餐,然后轻声掩门而去。我十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打碎热水瓶,弄出的声响把我吵醒了。他不敢开灯,在黑暗里默默地拾掇,生怕弄醒我和母亲。他用扫帚扫去玻璃碎片,又用拖把吸干地面上的积水,而我则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父亲。毛时代的小知识分子,头顶着昏暗的路灯光,向一个令人生畏的地点出发,去接受批判和洗脑的命运。而我过于年幼,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


父亲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他平素喜欢抄写毛语,弄在一个小本子上,随身带在身上,有时会在公共场合装模作样地掏出来看一眼,蓄意展示对毛泽东的无限热爱。他甚至要求母亲在把毛头像的剪纸贴在家门上,还买了好几件毛泽东的石膏像,摆放在不同的家具上,更把《毛泽东选集》,陈列在全家最醒目的位置。经过这些布局,我们拥有了一个政治正确的家居景观。父亲试图让大家都以为,他跟所有人一样,是毛的忠实粉丝。


淮海中路和陕西南路交界处的儿童用品商店,是父亲经常带我出没的地点



但在星期天,他的兴趣却转向了旧货市场。他在那里转悠,带回来一堆无用的破烂,诸如小铲刀、磨刀石、旧手表,以及漆包线圈和稿纸打孔器,等等。这是父亲的农民本性。他采购并经营这些破旧的物体,灵魂在其间安静地穿梭,犹如寄生于田野和农舍,从那里寻找存在的意义。


但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父亲感染了急性肝炎,继而转为慢性肝炎,在家里长期养病。他开始练习太极拳和气功,研习气功书籍,用稿子抄录各种偏方,把养生当作人生的唯一目标。还安排我去学习少林拳术,我跟着他几乎走遍上海的所有公园,见到各路拳师和气功师。其中有些还真有些神奇的功力。有一回父亲跟某位气功师切磋,对方突然发功,我父亲被一股无形的猛力推开,向后踉跄了十几步方才站稳。父亲大感佩服,希望能拜对方为师,却遭到了婉拒。但这强化了父亲研习气功的信念。他要用这种功夫来击败体内的病毒。气功是照亮父亲的一道热烈的光线。


但这种逍遥的日子没过两年,造反派就把他弄回学校,下令他参加政治运动,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教育。他必须每天面对同事们的批判,一遍又一遍地写检查和自传,在受虐和自虐之间反复摆动。四周都是敌意、轻蔑和疏隔的眼神,尊严已经丧失殆尽,而夜晚又无法回家,只能在宿舍里独自度过凄寒的时光。他无法跟这个疯狂的社会融为一体。他抑郁寡欢,身体迅速恶化,慢性肝炎转向肝硬化,并且开始有了腹水,肚子逐渐膨胀起来。


在病情恶化的情况下,造反派终于准许他再次回家养病。五十五岁的父亲,这年头发已经全白,脸色发黄,拖着肚子沉重的肚子和行李一起回家。他笑着安慰我说,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孕妇?以后,要麻烦你们帮我打胎了。我和母亲苦笑地对视着,一起躲开了他探询的目光。他在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


在那最后的时光里,我几乎每天都跟父亲在一起。我躺在他身边,陪他说话,跟他肌肤相触,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个时刻。我们谈论文学、历史和音乐。他一直勉励我好好写作。假如你想当一个作家,那么你就要变得更加勤奋。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想象力的孩子。然后他就开始跟我讲他自己的故事,关于他的童年、他在广州的岁月,以及他跟母亲相识的日子。后来我才懂得,他在向我拷贝他的记忆,以便在他辞世之后,这些记忆能被子代传承下去。


但现实逐渐露出了狞厉的面目。父亲的肝病,正在变得日益严重。为了拯救他的生命,我到处求医寻药。单是寻找药方所需的西洋参,我就跑遍了上海所有的中药铺,脚上磨出一大堆水泡。一名江湖医生建议使用大黄疗法,也就是利用大黄的毒性逼出腹水。父亲服药后开始反复腹泻,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几乎无法站立。我和母亲叫了三轮车把他送进医院。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门。三轮车夫奋力踩着踏板,而父亲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他闭上了眼睛,任凭寒风吹在脸上。他的世界正在崩塌,而我们都无能为力。


中山医院是当时中国最好的医院之一,但住院床位非常紧张。外科主任吴光汉是我家的远亲,号称“华东第一把刀”,他“开后门”安排了父亲的床位。肝科主任是我同学的父亲,他直言不讳地说,这叫肝脏急性坏死,跟癌症没有什么区别。我和母亲都感到无限悲哀。我懂得,我们正在被父亲拖向那个最后的结局。


父亲很快就陷入肝昏迷状态,嚷着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要我们带他回家。我和母亲分别守在床的两边,按着他的两手,不让他爬起身来。弄得筋疲力尽。而到了夜晚,他开始用客家话痛骂毛泽东和“四人帮”,历数他们的罪恶,说他们杀人如麻,涂炭生灵,罪恶滔天,要受天谴。他还大骂肝科主任,说他东躲西藏,见死不救。就这样接连骂了几个晚上。我担忧地四下张望,这是一间危重病室,另外两张床上,分别躺着一位重症心脏病人和一个癌症晚期病人,都在昏迷之中,也没有任何陪护。值班医生和护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根本无人在意他的叫骂。我总算放下心来。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过去抄写毛主席语录,只是一种蓄意的伪装。他的思想,实在是反动透顶。他是一个蹩脚的演员,一生都戴着政治面具,但疾病揭穿了这一切。他终于原形毕露了。而我在努力掩盖这场罪行。我是他的同谋犯和包庇犯。


父亲在最后一刻开始大口吐血,然后在昏迷中逐渐停止了呼吸。死亡平息了他的思想反叛。死神轻手轻脚地走来,带走他的亡灵。晚上九点时分,窗外寒风呼啸,我替他脱下带淡蓝色条纹的病服,仔细地擦拭这跟精神脱节的肉身。在灵魂刚刚离弃躯壳的瞬间,它显得如此柔软,带有暖暖的余温,洁净无暇,如同婴儿一般。


我跟护工一起把它搬上手推车,穿过光线黯淡的长廊,送到地下层的停尸房里。护工打开冰柜,我把担架用力推了进去。在关上门之后,我在停尸房里站了片刻,心想,这难道就是那种书上经常描写的永诀吗?冰冷的铁门,永久地分隔了彼此两个世界。护工已经离去,而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无法理解我置身其中的世界。它和父亲一起逃遁了。我开始失声痛哭起来。很久以后我才懂得,这不是基于自然的意志,而是基于专制和暴政的法则。


我们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母亲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床,愣了半天,说:你父亲去了天堂,他不会回来了。说完,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鉴于父亲的离去,我们家走进了最黑暗的年份。时钟在发出滴答声。它要奋力摆脱过去的时光,而我们则被迫陷入记忆的深渊。这是1975年11月底的寒冷黑夜。一年后,毛泽东去世,中国终结了毛的统治,但父亲没有熬过这最后的冬季。


父亲被火化之后,骨灰埋在南京,跟我三姨及其三个孩子在同一座公墓。在城市改造和扩张的浪潮里,它们都已被彻底铲平,烟消云散。经过几轮搬家、出国和离婚的浩劫,父亲的遗产,只剩下一支刻有他名字的派克钢笔。我把它珍藏在一只黑色的纸盒里,它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接受我的凭吊,而父亲的精神,在笔尖上获得了永生,它吁请我义无反顾地去创造新的希望。

是的,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我开始了秘密的小说写作。我要在书写中召回我自己的世界。


2017年1月写于上海



(本文为《记忆的红皮书》的续写,一部私人回忆录的片段,并且是首次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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