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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作家相片Deco Ju

罕达奇迹书

已更新:2022年3月22日



老王为自己不能有条毫无破绽的裤子而气恼,因为它在他上学时令其困窘。在罕达,所有的女孩儿都嗤嗤地笑,狡黠的眼睛在上面溜来溜去。男孩儿则鬼头鬼脑地拍拍他的臀部,很会意地离去。只有坐在课椅上时老王才心情好转。有一次老王拍拍屁股对他爸大老王说,你看怎么办?他爸眉头一皱说,小兔嵬子,滚一边去。老王这才大声啜泣起来。坐在肮脏的板屋后思念他的母亲。那是一个模糊的女人,长着巨大的乳房,整个夏天摇摇晃晃,里面盛满了不可思议的汁水。


在去罕达的路上,老王走了很久。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每天要去罕达上学,从七岁走到十四岁,八年里没有令人鼓舞的长进。这自然不是指他的裤子,而是指他的学问。他戴着拣来的工作帽,把鼻涕仔细地擦在袖子朝后的那个部位,心里充满了对罕达的仇恨。


太阳照在沥青公路上,空气明亮的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永远洗不干净的脸庞,去看一个隆隆作响的物事。大型旅游车从身边驶过,他怔了一会儿,仿佛那车开的极慢。一片尘土扬过之后,才渐渐看见有座带铁丝网的红砖围墙。青草在快颓的墙顶上嚣张的生长,一个男人冲着墙撒尿,然后周身大抖起来,好像毛鸭傲然地抖着水珠。


秦秀杰《不是疲劳也不是困倦》: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每天要去罕达上学,从七岁走到十四岁,八年里没有令人鼓舞的长进



老王阴郁的心情开始有所好转。他穿越公路,顺墙根的阴影走,仿佛走在一条狭细的甬道上,这样走了下去,一直偏离了公路。墙在这里颓坏得愈加严重。有些干枯的青苔贴着,像半脱落的痂皮,老王用手指抠下好大一块,仔细瞧了一回,对这类低等生物的尸体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就弃在地上。又拔了一些野草,放在鼻上嗅,也不见那细小的花有什么香气。这样一直走下去,就看见那株半朽的榆树,树皮剥落,只露出惨白的内胆。老王站下,拍拍树干,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如同祖父生前所作的那样,然后就上了树,越过一条横杈,跌跌撞撞地掉进墙的里边。


祖父,就是被众人叫做老老王的那个家伙,现在住在老王不能去的地点,多年来杳无音讯。村上有人见过他的幽灵在夜晚随风疾走,脸上血流如注,像受过无数苦痛。而他生前却过得极其快活。埋死尸时唱着豪迈的歌,力气大得惊人,可以用单臂抓住一个绞死者的脖子,平平举起,像抓一只硕大无比的阉鸡,随后仰天大笑,豪气直冲云霄。在迷宫样的曲折土墙的后面,村里的女人都给他睡过,非但没有怨言,而且私下交流有关他的好处。有位本地的画匠描下他的形貌,分给村民贴在大门上,说是极能避邪。只有老王说不像不像。


这是祖父的领地。鬼魂大量出没,多得难以计数,拥有各种寻常的姓氏。它们在月光下散步,头发飘逸,面容安详如婴。村民习以为常,时而邀到家中说说闲话。一次老王摔在鬼峦上,不省人事。祖父去公路拦车未遂,一怒之下,将孙子背回家里,反复叫喊几个姓氏,鬼魂就在夜里现身了。他苏醒的时候,看见一个窈窕女子正动身离去。第三天他就下地撤尿,痊愈如初。

老王在围墙里走动,有如一条被露水打湿的小狗,用五官嗅听一切事物。齐腰高的香蒿用粗大的茎杆缠他,绿色的蚂蚱停栖于草叶,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他逮了几只,又听任他们狼狈逃窜。他的注意力只是在那些本地最伟岸的建筑物上:废弃的监狱、高达四层以上的灰色楼房、被几何美学所支撑的囚窗的矩阵。它们是沉闷而威严的,多么威严,放射着算术和语文的光辉!麻雀飞来飞去,在这群纪念物的顶檐筑巢,沉思它们的意义。老王朝鸟巢扔了一块石子,可它在飞行了一半后就无力地落在污水坑里,水花四溅,鸟纹丝不动。


澳洲阿瑟港监狱:它们是沉闷而威严的,多么威严,放射着算术和语文的光辉



“罕达,罕达、罕达——,”老王在野草地上打滚,朝这些伟大的楼房喊叫,直至喉咙疼痛。楼房缄默不语。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大声咳嗽,想起祖父第一次带他来此的情景。祖父说这地方才是真正的罕达。他刻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奶奶的,我骗了他们,那些日本崽子。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老王很迷惘地点着头,开始知道“罕达”这个词很重要,就像它的姓氏“老王”一样。那么,爷爷您叫老王,爸爸他叫老王,我呢也叫老王,到底谁是真的老王?祖父拍了 一下他的小屁股说,你爸是兔崽子,你兄弟是兔崽子,就你是真兔崽子。他奶奶的,跟你妈一个模样。


祖父的身影正在远逝。越过香蒿、野麦和青茅的头颅,他裤档肥大地走着,肩胛上停栖着一只活了百岁的老麻雀。太阳的光斜斜地击中了他,使之踉跄起来,喝醉了酒似的,这样一直走向那幢座落在草地尽头的灰色洋房。在小楼的宽大的台阶上,他吃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仿佛对孙子说了些什么,而老王却不能听见。当他飞奔过去时,祖父已经消失在门后,就像消失在澄明的空气之中。老王无限忧忧伤地目击了这个场景。祖父一去不返,像他家族的其他成员一样。而台阶与楼房,是缅怀他们的唯一线索。


在明亮的草丛里,老王眯起了眼睛。他看见一群游客从二号楼里涌出,正穿越草地向小楼走去。裤子洁净,谈笑风生,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们侵犯了我的领地,老王愤愤不平地想。他们又什么权利?这些大笨蛋,他们居然想打听罕达的秘密!他鄙夷地望着他们,然后很阴险地垂下眼帘,露出了痴愚的表情。


他在二号楼里逛来逛去,巡视那些单调的走道和囚室。这正是他每日的功课.约定的时可尚未到来。他要走完这些长廊,清点所有的囚室.他身子挨着墙壁,食指顶住一点,在走动中拉出一条想象的直线。由于避让游客,直线不断发生弯曲,这使老王有些恼火。他必须从另—头重新开始,直至它被画得毫无瑕疵。有个女孩儿,瞅着他的动作,格格地笑起来,指给她身旁的中年女人看,两人便都笑了。老王绥缓抬臂,对准她们凌空划了一个圈,让线在她们身上打结。看着她们渐变了脸色,这才扬长而去。


辽宁旅顺日俄监狱走廊:他在二号楼里逛来逛去,巡视那些单调的走道和囚室



老王说,女人让我心烦。他果然不热爱女人。远在襁褓时代,女人就不断骚扰和袭击这个完全无辜的孩子,逗弄他的小鸡,说他必承祖志,然后就奇怪地大笑,前仰后合,乐不可支.母亲也跟着笑,奶子剧烈地摇颤,渐渐显出泪意,仿佛有些悲凉。


滚,骚娘儿们!祖父在堂屋里低低喝道。女人们尖叫着四散逃命,撇下一地葵花籽的壳儿。


祖父不心烦女人,他不过是藐视女人罢了.在荫凉的瓜棚下,祖父用一竹箩瓜籽款待末出阁的女子,跟她们讲风流鬼的故事,女人吃吃笑着,脸涨得通每股红,待缓过气来,祖父已扛着铁铲上了山岗。他的裤裆硕大无比,像风中的蓬帆。扛铲的背影被太阳照得雪亮。


客人散了之后,母亲就扫拢瓜籽壳儿,放入一只黑色陶罐,用文火煎煮,说是要煮出女人的阴津。那些汤汁略带白色,散发出淡淡的葵花香气。祖父埋完尸体回来,一甩铁器说,今天又打了五个洞!随后将倾在花瓷大碗里的汁水牛饮而尽。母亲就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有了一些红晕。祖父并不看她。


父亲与兄长们出门打工的时节,逃学的老王就在日本人造的模范监狱里欢快地走动。母亲说,小东西,死出去玩吧,天不黑别回来!他便急忙用马的姿势跑开了。破竹竿在胯下发出犀利啸声。他忽然又勒住马缰,在野菊丛里排出一堆又湿又热的粪蛋。一只大肚山蛙躲闪不及,被老王擒住,用它擦了屁股。


老王在第四层楼上,越过固定于走廊地板上的铁制栅栏,可以观察到下面几层游客的动静。他们在俯视中失去脖子,胸腹挤作一团,腿像侏儒那样运动。老王集聚了一堆口水,蓄在唇齿边上,很仔细地瞄准后吐出,看它无声地坠下,依次越过几道栅格,溅落在底楼的水泥地,难以察觉地爆炸开来。老王又吐了它几口,都被三楼或二楼的铁栅挡住。开始觉得索然无味。


美国旧金山监狱:越过固定于走廊地板上的铁制栅栏,可以观察到下面几层游客的动静



要是它能掉在那些人的脑门子上就好了。老王很怅惘。知道这是一门非凡的功夫。他相识的人中,只有飞嘴略通一二。从五尺开外嘬起嘴唇,轻喀一声,将唾沫弹在人的脸上,飞嘴管这叫“赠送一个飞嘴”。因他亲嘴的人多了,就颇有名气,成为罕达学校最难缠的人物。后来不幸吻在一个过路侠士脸上,挨了一掌,辱下一对门牙,从此只能接受别人的“飞嘴”的称号。这多么可悲!老王世故地想。那个满嘴漏风的家伙,这会儿他该滚过来了。老王听着堡楼上的梆子声,觉得它的忠诚和守时无与伦比。每天开始或结束参观的时刻,它就空空而迷人地响起,模仿过去的岁月,使游客心惊肉跳。


老王转过脸去,看见走廊尽头露出一个男孩的丑陋脸庞。他忽然口唇发干,感到浑身紧张。他们遥远地对视着,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与敌意。飞嘴手插在裤袋里,慢吞吞走过来,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站住,装得漫不经心地问,你来啦?


老王阴沉着脸点点头,指着离他最近的那间囚室,就这儿吧。飞嘴咽了唾沫不自然地笑笑说,好吧,随你便。他们就进了囚室,从里面把门掩上,然后,各自背靠一堵带有黑色血痕的墙壁,很戒备地互相打量,好像在掂估对方是否身匿凶器,而后,各自从兜里掏出两粒骰子。再看飞嘴的,竟是一对用白玉琢成的宝贝。老王怔了一回,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问,用谁的?


飞嘴很自负地说你看着办吧。老王说本要不愿占你的便宜,也不能让你占了便宜。来锤子剪刀吧,二决两胜。飞嘴迟疑了一下,说好。老王喊一、二、三,两人就同时出手。一看,老王是巴掌,飞嘴是拳头,布里锤子,老王便赢了第一个回合。接着老王又出掌,飞嘴又出拳头,但见势不妙,中途从拳里戳出二指,做成剪刀模样。老王狠瞪了飞嘴一眼,没吱声。飞嘴狡黠地笑笑,说现在一比一。他又喊一、二、三,两人第三次出手,这回飞嘴是锤子,老王却是剪刀。飞嘴就露着嘴上的破绽笑道,你输了。老王哼了一声,怏怏地收起自己的物事。


飞嘴取了玉骰放在嘴上,吹了几口大气,往水泥上猝然一掷,凑出一个九点。老王哂笑着抓过来,随手一摔,五点加六点,竟是十一。老王就拍手大乐起来,你这笨蛋,连自家的物事都看管不住!行了,现在要由我来挑选决斗的方式,你听好了,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那时咱们就上绞刑室待着,一直待到明儿早上,谁中途逃掉,谁就是他娘的孬种!飞嘴很深地叹口气,躲一边撒尿去了。


波兰奥斯威辛集中营:从前,囚犯都在这种屋子里等很长的时间,没准要等上一辈子



我们得在这儿等着,老王说。从前,囚犯都在这种屋子里等很长的时间,没准要等上一辈子。后来终于来了人,说你可以去了,他就很高兴地跟着走,唱他喜爱的曲儿,这样一直走到那里。所有的人都竖着耳朵,听见关门的声音,大家就很难受,打个呵欠说我们还得等下去,这真倒楣!


越过高高的栅窗,老王把那幢灰色的两层洋楼指给飞嘴看。它就在野草地的东面尽头,孤零零地立着,像一幢精巧的度假别墅。就不上名儿的藤蔓植物攀援着墙面,使它看上去很幽深。只有窗户露出来,玻璃擦得很亮,反射着夕阳的光辉。


飞嘴打了一个寒噤,从凳子上跃下,使劲揉着眼睛。那玻璃窗刺痛我了,他嘟囔道。老王并不理会他。他抓住栅栏,出神地望着小楼以及楼后山岗上的大片坟地。噢,这就是罕达的灵魂、罕达之中的罕达!他心里叫道。祖父并未告诉他这点,但他很早就明白了一切。这是祖父最后的秘密,他从来不许我进去。现在我终于要进去了,我就要知道那里面的故事了。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其实老王并不了解,为什么打赌能够解除祖父的禁制。他仅仅这些希望着,而这就够了。这遥远的窗户后面,也就是在玻璃的光芒深处,他觉察出有一张停滞不动的脸,模糊得难以辨认。老王胜利地笑起来:他看见了他的“人”,或者,用祖父的话说,他的“灵魂”。它已经在那里了。一切都安排就绪。待会儿他只需溜进去就成了。你看见了吗?你来看呀!老王热烈地叫道,你看,它已经进去了,它在里面瞧着我!


飞嘴坐在水泥地上,沮丧地玩着骰子,把它们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就这么来回抛着。好像没有听见,脸却变得很白。过了很久,小声说,我肚皮饿了。


老王下地来说,你小子想开溜吧?


飞嘴辩解道,哪能呢。咱们回家吃了夜饭再来嘛。.我给你带这么这么大的一只烤红薯。老王轻蔑地撇撇嘴:这算什么。咱们家从不吃那玩意儿。咱们总是在晚上烤蚂蚱,就像串糖葫芦,把大蚂蚱的肚皮串在铁丝儿上,一烤就吱吱冒油,十里地外你能闻到它的香气。可我从不吃它的肚皮。那都是我妈吃的。我只吃它们的翅儿,脆生生的,嚼在嘴里,嘁里咔嚓直响,像老鼠啃楼板似的。


旧金山监狱牢房:飞嘴坐在水泥地上,沮丧地玩着骰子



飞嘴说这可能是很好吃,可就是吃不饱。不像烤红薯,一个下肚,可以挨上十天八日的。这个叫实惠,你懂吗你?


老王很诡异地笑笑:其实蚂蚱吃起来没那么响,也就一丁点儿响,象鬼打个喷嚏,嘁嚓一声,耳背的人压根儿听不见。夜里出门,风吹得山响,你在道上走,听见近处嘁嚓一声,那就是了。穿很薄的白衫,鬼也要伤风的。


在黯淡下去的光线里,飞嘴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我们家不怕鬼的。我们家都会飞嘴儿。我妈能飞五米远,喀嗒一声。鬼最怕这个。有一回来了个女鬼,老长老长的头发,在窗户外边招手,叫我爸出去。我妈刚好醒来,就一个飞嘴儿,像暗器一样,正中它的脸面,它大叫一声,失了踪影,从此再也不来。我爸怒极,拽过我妈,好生打了一顿屁股。


这算不了什么。老王淡淡地说。再说,现在你还有那个能耐吗?呆一边儿想去吧。


飞嘴这就恼了:我操,咱走着瞧!老王瞅了他一眼,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把工作帽扣在地上,简单地说,好吧。两人都缄默无言。敲过最后的梆子,天大黑了起来。他们听见远处看门人吮挡一声关上大门,接着是链条发出清脆的碰撞。此后就没什么可听的了。在风的长长的响动中,忽然传来夜枭大声咳嗽的声音。


带镣铐的女人:他们听见远处看门人吮挡一声关上大门,接着是链条发出清脆的碰撞



老王慢吞吞站起来,又拍了拍裤子,走出囚室。飞嘴跟在后边。彼此都很严肃。走廊上,脚步声是夸张的,拖着很长的尾音,在光滑的墙壁之间响亮地回荡。飞嘴踉跄着循声朝前摸去,几乎看不见前面的老王,当手指与脊背触到墙壁时,它的冰凉像脚步声那样令他吃惊,把他推入一种轻度的狂乱。他开始咕咕笑起来。短促地笑了一阵,听见老王说,小子留神,我们下楼梯了。


他们就下楼梯。狭窄的梯道,逐级向下延伸,不断拐弯,长得没有尽头,仿佛要这样经直通向地狱的底部。一、二,一、二,老王走得很捻熟。飞嘴听着他对头的动静,满含怨恨地跌了一跤,额头、左臂和大腿都很疼痛。这没什么。飞嘴说道,又咭咭地笑起来。


老王对此很反感。这简直就像他邻居家的那只母鸽子。以后就叫他花鸽子好了。要不就叫他鸟人。总之这小子得换个名字了。明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布一道命令。老王这样想道,很阴险地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你在干嘛?飞嘴在他身后满腹狐疑。黑暗吞没了双方的脸,但老王还是吃了一惊,跟阴谋败露了似的。那么好吧,你来拉着我的衣服。他停住脚步提议说,并且在说完之后就深感后悔,觉得自己真是虚伪透顶。飞嘴的手在他背上摸索起来,拽住了上衣的下摆。你小子身上真臭!飞嘴喘着气说。


敢情,要不怎么熏死你!老王就继续稳熟地拾级而下,对自己无意中获得的优势十分满意。其实我已经赢了。他想。没料这鸟人这么快就垮掉了,瞧他吓得那样!


在楼下的野草地上,星光是晶莹的,他们抵达这里时,像从黑洞中一下子掉出来似的。飞嘴楞楞地看了看四周,扁扁嘴哭开了。唏唏嘘嘘地漏着齿风,恐惧的眼神早已没了仇恨。老王仰着脸,手插裤兜,极有耐性地等着。又低头去看挂在草尖上的细碎露珠。一队灰老鼠在附近飞快地跑过,领头的那只掉过脸来瞅了他一眼,抬了抬肮脏的爪子,算是打个招呼。老王认出它来,就“嗨”了一声,把正全神贯注地哭泣的飞嘴,吓了老大一跳。


今晚,这里的一切都很太平。老王欣快地想,被夜间的景象弄得愈来愈兴奋,忽然感到有必要劝慰一下这个往日的对头。喂,你,看见我的巡官了吗?它从这里走过,它说没事,那一定没事了。好了,听着,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罕达。


老王热切地说道,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这些永恒的秘密,自晓事以来,珍藏了整整八年。而此刻他有了一种倾吐的欲望。他需要一只耳朵,不管这耳朵属于谁。舌头很热。新月缓慢地向中天上升,罕达监狱的景象已无限庄严。


发泄了孤苦无助的感情之后,飞嘴感到哭意顿减,轻松的倦怠漫将过来。但他决定继续再哭一小会儿。于是他就把恸哭改成轻微的啜泣。涎水与鼻涕安详地流着,以便听取老王梦呓般的语音。


奥斯威辛集中营:新月缓慢地向中天上升,罕达监狱的景象已无限庄严



在地图上,你将发现罕达不过是一所学校。咱们在那儿念书,读各种可笑的东西。老师们在附近住着。他们的老婆和小孩就开铺子,卖烧饼和油条,这样就有了个镇子。老王跪在草丛里,喃喃地说,尽心竭力地回忆祖父交给他的全部机密。在古书上,罕达是一座乐园。有个人在这里发明了饶饼,还有一个人发明了牙齿。全世界的人都上这儿来念书,把字写在烧饼上,一个一个吃掉,就识许多字。这是真的。后来罕达就消失了。皇帝们急坏了,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侦探,到处打听它的下落,却没有人活着回到京城。日本人打中国,为的还不是这个?他们找到一所学校和一座牢房,就管学校叫罕达,管牢房叫牢房。其实罕达是个骗局,奶奶的,这点没人知道。


飞嘴用草叶抹着鼻涕,做出很留神的样子,为自己被昔日的对头信任而暗自得意。我操,这是真的?这可是他妈的头号新闻!他又扯了一把草叶,开始意识到这一切很好玩。是很好玩。


老王仔细地看着天空,仿佛在上面寻找着某种证据。你用心听好了。这话我决不再说第二遍。罕达就在这里!很久很久以前,咱家就在这儿住着,看守罕达。因为是罕达的王,所以就姓了王,省得另找个名字麻烦。咱祖祖辈辈看着这个大秘密,要等一个叫做檀弓的人,把钥匙交给他。我爷爷没等着就死了,我爹也是。所以现在,钥匙到了我的手里。


飞嘴忽然屏住呼吸,很诧异地注视着老王,像瞅见一个怪物。他看到,老王小心翼翼地在身上掏摸着,过了一会儿,向他伸过手来,肮脏的手掌上,多了一把黄澄澄的钥匙,在月光下闪烁出诡秘的光泽。


飞嘴神色虔诚地接过来,感到它冰冷而又沉重,式样也古旧,椭圆的手柄上连着一根细长的杵体,而杵体的另一端是一个小小的矩体,其上有凹陷的小槽。


现在我要进去了。可惜你不是檀弓。不过等等,没准儿你就是那个叫檀弓的人。你们家会飞嘴儿,说不定就是一种老式的弹弓。老王死死盯着飞嘴,眼神灼热,使他很有些害臊。


越过宽阔的野草地,老王拽着飞嘴的手奔跑起来,不顾荆棘和露水,不顾旧日的仇恨,不顾深藏于夜色中的某种令人骇伯的东西。


从日式小楼的左侧,飞嘴老远就看到一道露天台阶,直接通向二楼。他们上了台阶,在那扇极普通的栗木门前站下,大口喘气,听见心脏的声音充满整个凄凉的宇宙。


老王抖着手去开那门锁,忽又停住了,憋了片刻,放出几个很响亮的屁。飞嘴格格地笑。老王红了红脸,又用钥匙去探锁孔,转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飞嘴试着轻轻一推,门竟然毫无声息地开了。两个孩子都吃了一惊。


肮脏的手掌上,多了一把黄澄澄的钥匙,在月光下闪烁出诡秘的光泽



在门的里边,事物被黑暗笼罩得很严密。老王说我一点都看不见,飞嘴说是的。他们摸了一阵,渐渐看到窗户及其栅栏的轮廓。有一种极弱的光线在上面流走。后来就稍亮了些,看见一张长椅,摆在通往里屋的门侧。这是条过道。他们就继续走。楼板空空地响,仿佛并不怎么牢靠。


进去之后,感觉更亮些了,因为有更多的窗户与光线。树的影子在地板上摇晃,要说出一种哑语,此外是一片空寂。并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事物。偌大一间屋子,被一道木栅栏隔成两半。在栅栏这边,有些安装在台座上的长椅和长桌,高高踞着,像是开会或观看表演用的。离栅栏最近的,是一张孤单的椅子,使人想起司机的驾驶座,面对栅栏另一边的空荡世界。飞嘴坐上去,大失所望地说,这就是你的罕达?好笑。好笑!


老王没有听见飞嘴。他的全部感觉都汇聚在栅栏的那边。双目熠熠,慢慢走过栅门,很敬畏地站下了,看见一个绞索从屋子上方某处垂吊下来。在微弱的光线里,绞索是黑色的,外面似乎裹着某种动物的皮革,滑腻腻地,很恶心的样子。当他走近时,它忽然就簌簌地晃动起来,像风中的秋千。


老王讷讷地说:哦,你好?


老王感到了晕眩。秋千静止着,仪态庄严,上面停栖着祖父的面容。你好。老王说,看见祖父搂住母亲,在瓜棚的秋千上晃悠悠了整整一个夏天。瓜汁饱满而香甜的夏天,父亲远行,母亲的红晕像她的笑声与尖叫那样明亮。祖父对人说,我们的规矩与众不同,我们是站在罕达门槛上的人。老王过去不明白这话的含义,现在约略有些懂了。祖父死去之后,母亲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好了,他终于去了罕达,变成它里面的人。她卸下秋千,大汗淋漓,面带忧伤。


这个秘密的绞索或者秋千,是罕达吗?或者,它只是去罕达的门,他的先人在这里相继消失:祖父、母亲;父亲、最后是他的四个长兄。他们的使命是护送那些囚徒,还是护送他们自己?他看不明白,是不明白。他用心地想道,觉得罕达是一种语文,在翻过一页之后,新的一页就涌现了、它的封面业已陈旧,而它的里面则是无限的,包含了各种算术的式子。,使他不能够读透它。


老王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绳套。它摇篮般晃动了片断,又归于静止。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再度开始摸索,充满了无限的惊喜与怜爱。哦,它那么光滑,那么柔软,那么冰凉如水和无动于衷,简直是一个奇迹。妙就妙在你完全可以把它当成玩具,但它却决不是什么玩具,而是一种灵魂,在手指的赞叹中深不可测地缄默着。


旅顺监狱绞刑室里的绞索:它却决不是什么玩具,而是一种灵魂,在手指的赞叹中深不可测地缄默着



你在干嘛?飞嘴坐在软垫上,注视着老王,觉得事情正在顺利起来。他并没逃走,而是惬意地坐在这儿,像一个罕达的校长,这点使他感到满意。他的手无意中碰到左边的一件硬物,像汽车驾驶室里的离合器操纵杆。嘿,你瞧,这是什么玩意儿7


老王幸福地笑了。他多么幸福。他踮起脚尖,把细长的脖子和头颅一道放入绳索。它很傲慢,这是真的。但他完全能够改变它的态度。现在,粗大的绳索亲切地环绕着他的脖颈,像一条有力的围内。它终于了解我了,他想道,眼里流下了泪水。


明天。哦明天!在明天,他与世界的关系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从罕达监狱到罕达学校,他都是真正的老王,没有任何人能够推翻他。这点很重要,因为他发展了先烈的事业。明天,他要在罕达学校安装一个秋千,让飞嘴来推动它,而他自己则在上边悬坐着。当众人向他景仰时,他就在阳光和阴影里这么来回摆动,使他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


飞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个操纵杆。它使他着迷。起初,他试着向上拉它,以后又试着向前按它,最后,当他用力朝后推它的时候,它意外地滑移了,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响动。与此同时,飞嘴目瞪口呆地看见整幢楼房的灯光蓦地明亮起来,地板发出震颤,音乐从看不见的孔道里弥漫开去,是一支送葬用的悲恸曲调。当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他才发现老王被绞在一个黑色绳套里,他原先站立的那一大块楼板向下翻去,使他双脚悬空。


《美国女子监狱农场之琼丝故事》:老王并没有挣动。他只是静静地吊着。裤子掉了下去,露出白晰得发青的下身



老王并没有挣动。他只是静静地吊着。裤子掉了下去,露出白晰得发青的下身,形影相吊地垂着,孤寂到了令人心疼的程度。而他的脸始终埋在阴影里,一直看不分明。后来,当老王的身子转过一个角度,飞嘴才看到他脸上突起的眼珠和大得出奇的舌头,像是对自己所做的那种夸张的鬼脸。飞嘴满含敬畏地望着,觉得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游戏。


而后,滑轮辘辘转动起来,老王的躯体向楼下冉冉降落。越过打开的楼板,飞嘴可以看见一只竖立的木桶已在下面守候。绞索轻柔地把老王的尸体投放进去,犹如安置一个沉睡的婴孩,然后从他的脖子上退出,回升到原先的高度。有只木盖被吊车送来,一丝不苟地盖住了老王的住所。楼下的门自己隆隆开了,木桶坐在铁制的轮座上,向室外无声地滑去,沿着生锈的轨道,一直滑入无边的黑夜。很久以后,飞嘴听到山岗上传来遥远而沉闷的一声。


一切都结束了。在回家的路上,飞嘴伤感地想,手里攥住那枚老王遗失在楼板上的钥匙。明天,他要回到这里来看守罕达,以顶替老王的事业,一开始可能很难,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1990年写于上海



(说明:本小说为《作家》杂志约稿的同题小说,以“去罕达之路”为题。参与同题写作的,有我、诗人宋琳、小说家北村和格非。但这批小说因为处于敏感时期的缘故,未能在该刊当年发表)



原载《记忆的红皮书》,花城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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