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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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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丝、章鱼和徐家汇女红

——关于潘曦的绢本女体画




潘曦的首批绢本女体画,是身体与织物的小型对白。那些线条简约的水彩肉身,以浮世绘、马蒂斯或德加的混合形态,在半梦半醒中蜷缩起来,其上覆盖着质感细腻的内衣和蕾丝,而慵散的眼神,游移在画布之外,好像逃逸到了另外的时空。值得留意的是构成蕾丝的薄纱和织纹,它们有时是神色迷离的花朵——植物界的女性生殖器,有时则是一些网眼、细胞或水泡,以一种罕见的微观形态聚集起来,不均匀地堆积在粉色的肌肤上,形成白色或金色的花饰,仿佛是后者说出的最柔软的“身体絮语”。它们是如此细密、轻薄、婉约和亮丽,而且精致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犹如一些被剪裁的梦幻片段。



蕾丝(lace)作为一种文化符码,起源于古老的花边、带子和鞋带,而后趋于专指网眼织物,通常以钩针手工编织而成,质地轻盈剔透,被广泛应用于女人的贴身衣物。18世纪期间,它还爬上欧洲男性贵族的袖口、领襟和袜沿。


另一极易被忽略的历史细节是,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叶,上海徐家汇地区曾是全球蕾丝的重要产地,那些信奉天主教的家庭,环绕在哥特式的天主教堂四周,仿佛牵系着上帝的衣裾。几乎每家都是一座微型工厂。在昏暗的油灯下,主妇及其女儿们夜以继日地工作,为自己和欧洲资产阶级女人编织身体的梦想。从推动织机到沉湎于女红,长久、偏执、神经质地从事编织事务,是中国女人自我压抑的最高形态。这个被叫做徐家汇的区域,距离潘曦在上海的新居,只有数公里之遥。


自从机器和尼龙介入蕾丝编织的行列之后,这种织物变得廉价起来,成了平民区小布尔乔亚的低端饰物。但蕾丝的语义并未发生根本性动摇。它依然如此地纤细而繁复,书写着令人喜悦的趣味。不仅如此,它还要再度重返绘画的现场,成为潘曦式女体叙事的主角。蕾丝像纯净的苔藓一样爬上画布,在那些袖珍画幅里(通常的尺寸是50×50公分),羞怯地说出肉身的无限欲望。



潘曦第二期画作,出现了一种新的变异:女体的姿态是暧昧的,由几根战栗的线条和胭脂色块组成,却被吹入了更温软风骚的气味。它平静地接受入侵者的问候,犹如被梦魇所缠绕,发出疼痛、惊喜和无言的叫声。大部分女体失去了头颅和脸部,只剩下一些性感的局部,它是肉身欲望的代表。它满含期待地向入侵者开放,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朵。在画幅尺度被放大到100公分之后,它制造了更为嚣张的视觉效应。


激动人心的蕾丝消失了,一些新的角色开始悄然入侵——软体动物章鱼、蚊子、蟾蜍、和更具原型特征的病毒、细菌与男人的精虫。正如潘曦自己所言,这些非人工的活物,生命力旺盛,却又极度脆弱,即生即灭,以有序而缜密的逻辑,不断自我复制、衍生、代谢和向外蔓延,散发出低等生命的神秘气息。它们令人不安地蠕动在女体上,仿佛是一些来自地球深处的异形,被人类的光线所照射,说出更加难以索解的巫语,令画布上的局势变得暧昧起来。


蟾蜍的长舌,卷住女人的头发,摆出了欲望攻击的态势。在裸露的下体上,胭脂色正像水渍一样向四周扩散,向我们暗示了女人被隐蔽的燃烧反应。在潘曦的所有“女红”作品中,这是最为露骨的一件,情欲的涟漪,跃出了压抑的画框边界。


在整个性感的象征谱系里,章鱼处于最高的端点。它因没有脊椎而通体柔软,充满智慧,善于改变体色而适应环境,能利用灵活的腕足爬行,把自己伪装成珊瑚、海草或爬满藻类的礁石。它的更奇异之处,在于8条腕上的近两千个吸盘。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从它的捕猎中逃走。这是无脊椎动物的最高境界。那些柔软的腕足和吸盘,紧密地缠绕在女体上,甚至探入阴部,跟女体合二为一,喻示着情欲的基本法则。



这是发生在软体腕足动物和女体之间的事变。章鱼具有某种邪恶的意味,它是阴险的入侵者,跟女体一样柔软,却具有坚硬的欲望,它甚至就是欲望本身,在经过隐喻式伪装之后,嚣张地占有了碎片化的女人。青紫色的腕足,跟豆蔻色的女体,形成尖锐的色调对比,而这是冷血生物跟热血生物的戏剧性交接,它们构成情欲二元论的对抗场景。潘曦说,“人的情感和欲望的涟漪真是绵延无际,但受着压抑羁绊和扭曲,这其中的矛盾很美。”这是欲望冲突的张力,它赋予潘曦画作以暧昧的力量。



情欲是永恒的绘画母题。潘曦出身于俄罗斯的壁画专业,它要吁请一种为教堂圣像所准备的技法,宏大叙事的逻辑,以及强悍的男性体能。但她背叛了那条通往圣坛的道路。她在上帝面前转过身去,犹如一个气血不足的病人。她逃亡到了一个更为私密的空间。就精神分析的层面而言,潘曦似乎饱受“女性情结”的秘密支配。她迷恋于自身的女体特征,并沉湎于被异物入侵的非法状态。她的“女红”永远是她自身的镜像,混合着东方仕女和西洋裸女的双重韵味。她跟自己的画作,形成了那克索斯式的关联。这是最深刻的孤独,也是一种最高的慰藉。



另一方面,对于潘曦来说,重要的不是表达灵魂与神的对话,而是表达自我分裂中两个子体间的对语。我们已经看到了两个角色的戏剧——“压抑者”和“放纵者”,它们的冲突,操纵着“女红”的全部制作进程。但在画布的表面,所有内在的对抗,都被转换成静谧的意象。这是一种视觉的巫术,时间被放慢了,凝结为富于装饰性的图层,冰清玉洁,却又风情万种,骚到了骨髓的深处。而她跟我们一起在静观,表情疏隔,俨然是置身事外的他者。潘曦的“女红”就这样摆脱了画家,在水和颜料的流动中成形并变化,成为自足的生命体,向入侵的阐释者无限开放。


2013年2月21日写于上海梅陇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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