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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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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想象运动中的身份书写



罗马城邦:话语抄袭中的欲望书写


近年来发生在中国建筑业的最大抄袭事件,就是对希腊和罗马建筑师(工匠)作品的大规模仿写。建筑商公然把“罗马柱”(实际上多是带有螺旋式和绞绳式线脚的希腊立柱)、券拱、柱廊、凯旋门和各种希腊雕像,拼贴在新建的中产阶级居住小区里;罗马式的广场、花园和公共建筑在都市里到处林立。全中国建筑商和建筑师正朝“罗马主义”的康庄大道大步前进,以迎合中国新兴中产阶级的所谓高尚趣味。好在希腊人和意大利人已经对这种抄袭早已习以为常。希腊人最初被罗马人抄袭,而后被意大利人和整个欧洲所抄袭。两千多年以来,它一直置身于被抄袭的巨大荣光之中。


上海市闵行区法院建筑公然剽窃了美国国会山庄


詹明信认为,“剽窃”是后现代主义最显著的特点(《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之“后现代社会与消费社会”,三联书店,1997年12月北京第1版,第399~407页)。他的措辞显然更为激烈。但他忽略了第三世界现代化过程中的“剽窃”现象,后者涉及从建筑样式、服装品牌到音像制品等广泛领域,并且对其全球化(现代化)产生重大推进作用。


几乎所有的中国工商市民都卷入了这场集体抄袭案之中。他们作为消费者(业主消费或景观消费),尽情享用着希腊化的视觉美餐。但人们已经发现,这其实是一堆经过低劣化处理的文化符码,被生硬地插入中国地表,然后大量增殖,直到它变得令人作呕为止。中国建筑商的庸俗趣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它引发了一场可笑的美学地震。


在抄袭修辞学中包含了扭转、夸张、象征、暗喻、拼贴和插入等等技巧,却唯独没有戏仿,也这意味着它拒斥了唯一的批判性道路。抄袭成为一种弱智的膜拜式仿写,这暴露了想像力、创造力和自我记忆的三重匮乏。


抄袭运动无非就是一种在时间逻辑上自相矛盾的营造。一方面它指向未来,也就是指向某个现代化的都市模式,一方面它抄袭了1500年以前的风格,也即指向遥远的过去,于是它在时间上陷入了双重性困境。这种“双重时间”正是第三世界发起的想象西方运动的精神记号,它向我们提示了一种想象逻辑的错乱。但这种自相矛盾显然并不妨碍发展商及其客户的营销-购买计划。我们看到了一种新型文化业主的诞生,他们是想象西方运动的主流,热烈从事着概念性消费,耗费钱囊中的所有积蓄,去响应伪造的西化景观工程。他们的努力令北京、上海和广州成了爱琴海文明的远东飞地。


兰州“巴黎阳光”楼盘的营销中心


我们观察到一个普遍的事实,那就是各种以“巴黎阳光”、“欧罗巴风情”、“东方曼哈顿”、“加州豪墅”、“枫丹白露别墅”之类命名的小区层出不穷;对西方的想象不仅划分了时代,空间指向性也更加明确和精密。在命名的地图上,名词的宏大叙事正在逐步变小,也就是从国家转向了州省和区县,并且向业主们暗示了都市性(“广场”、“花园”、“公寓”、“大厦”、“城”),豪华性(“别墅”、“庄园”、“豪园”、“豪庭”、“帝庭”、“皇城”、“帝都”),气候境况(“阳光”、“月光”、“彩虹”、“雨林”)和地理境况(“滨江”、“流水”、“左岸”、“东湖”、“丽水”、“森林”、“山庄”)。所有这些命名修辞都旨在制造一种地位、尊严、富有和迈入西方生活领地的幻象。


这种“名词消费”在北京政治市民群体中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并进化为更加抽象的“概念书写”(如“尊贵”、“高科技”、“现代商务”和“金领消费”等等)。机智的“概念建筑商”潘石屹洞悉了政治市民对“概念”的高度敏感。他的营销策略就是用一大堆概念组织起一个现代性空间,然后把它们推销给那些渴望成为现代化先锋的新兴中产阶级。


咖啡经济和幻象消费


文化就是价格和价值之间的距离,它紧张地聚集在“剩余价格”(注意,不是“剩余价值”)里,也就是聚集在由物体编织成的精神幻象之中,等待消费者用金色信用卡慷慨地付账。


在资本的想象性活动中,昂贵的价格本身竟然成为想象性消费的基本属性。这是殖民化的市场逻辑所制造的最大骗局。一杯卡布基诺咖啡在悉尼是2元(约折合人民币10元),而在北京和上海的基本价格是30元~35元(衡山路则高达60~70元),起码高出三倍,但中国蓝领工人的平均工资却只有澳大利亚的1/20。这种相对比值的显著差距,向我们揭发了第三世界的文化特性。


上海衡山路的咖啡,曾经以价格昂贵而著称


咖啡价格被注入了大量想象性消费的利润。这是一个遭到商人们肆意夸大了的附加值,它远远逾越了咖啡本身的价值。但消费者就是商人的同谋,他们从一开始就参与了想象性消费的游戏,并且毫不犹豫地为这个虚拟价格付账。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替这样的消费者抱怨。这是一个围绕西方想象的隐形契约,它满足了双方的欲望:一方是对咖啡利润的实际性占有,而另一方则是对西方情调的想象性占有。第三世界的咖啡经济学就是如此。这种咖啡经济早已在西方快餐(麦当劳、肯德基和披萨)、品牌服饰和轿车等所有领域大规模扩散,令所有远东消费者成为西方资本逻辑的战利品。


是的,一种被符号学家指称为“他物”的东西成功地融入咖啡并僭越为主体(自我,Self)自身。殖民和被殖民、中心与边缘、想象和被想象,所有这些事物发生了彻底的倒置。它们是显而易见的赝品或替代物。它们的真实性总是遭到那些从西方归来的中国人的激烈质疑。但真实已经并不是“用户”的尺度,问题是它是否符合或接近想象中的西方图景。或者说,与风景画片、旅游杂志、电视上的景象有某种相似之处。想象性空间的影像是非精密的,它的可靠性有时取决于消费者阅读(观看)的经验,但最终则总是取决于经销商所出示的商品本身。在资本逻辑的体系中,它就是唯一的真实,此外更无其它真实。


西方身份里的中国欲望


“他物”的涌现,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发生的最大事变。中国的洋务运动经历近150年历史,至今没有终结的迹象。由李鸿章、张之洞和左宗棠等人发动的第一代洋务运动,基本排斥了想象性符码,不过是一种纯粹的工业技术物资的紧急输血,它的清单上罗列着后膛枪、加农炮、蒸汽机、车床、发报机、机车和铁轨之类坚硬的“经济基础”细节,用以维系腐败帝国的权力运营。


第二代洋务运动起源于殖民地上海,从黄浦江沿岸的大规模造楼运动开始,它开始引入更为柔软的意识形态代码(如赌博业、流行服饰、时尚书刊和电影胶片),这次洋务运动发源于土地的区域性租赁,而后果则是西方文化对中国东部沿海的强力征服。


民国时期的良友画报:第二代洋务运动的大众美学结晶


第三代洋务运动开始于八十年代,它不仅大规模输入意识形态代码,而且首次令它在数量上超出工业产品,成为“他者”入侵中的首席事物。我们可以看到,经过长达150年的洗礼,洋务运动愈来愈深入它自身的内核,也就是深入到文化代码无限增长的层面。


社会主义的欲望书写也经历了三个时期:毛时代的压抑期、邓时代的宣泄期和江时代的书写期。这是欲望表达的三部曲程序,其中“书写”是它的最高形态,表达了欲望历史的进化向度。但“书写”并非一定就是理性建构的同义语,恰恰相反,我们在建筑书写中看到了一个被中国人扭曲、变形和模糊不清的镜像,而在镜子的深处,停栖着中国主体的面容,他们从那里发出了“中国欲望”的热烈叫喊。


“中国欲望”就是在现代化进程中被第三世界身份所困扰的集体性焦虑,由此引发了关于身份构筑的广阔运动。毫无疑问,寻常的西方物品输入,已经无法制止现代化(“个人富有”的代名词之一)速度过慢所引发的痛苦。文化主体沉浸在身份的异质性苦闷之中。东方和西方的物性差距助燃了“中国渴望”。这种焦虑必须依靠更大数量的代码来加以慰藉。尽管代码只是一种欲望╱身份的代用品,但它却有效地补偿了现实的巨大匮缺。而且所有代码的成本(而非价格)都是低廉的,它们帮助居住(消费)主体夺取了享受的权力。有时候,一杯卡布基诺咖啡和一支哈根达斯雪糕就是镇静剂药丸,被用以熄灭过度燃烧的欲望。在想象性的占有中,中国人提前消费了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提前从西方社会那里夺取了尊贵的身份。


这是一场何等美妙的符码盛宴,它已经在中国培育了一个庞大的幻象消费市场,西方就是它的母题,现代化就是它的口号,享受生活就是它的目标,剽窃、劣仿、碎片化和蓄意的拼贴就是它的手法。而在另外一边,中国本土的幻象工业也在茁壮成长,它要亲自复制出那些激动人心的事物,以便为意识形态转型开辟道路。


身份是中国式资本逻辑的根基。身份的属性就是不能被隐形,相反它必须显著地加以传播、昭示和炫耀,正是从这种规则中产生了“名片话语”,也即把举止、服饰、座车、住宅、学历和全部金钱当作“身份名片”,藉此向社会发布私人公告,尽其可能地宣示主体的文化身份。这就是中国语境中涌现的“第六媒体”(报纸、广播、电视、互联网、手机短信,是目前公认的五大媒体,这个排列显然忽略了身份名片在中国语境中的非凡功用),它所发布的消息无所不在,并且成为人们彼此打量、估价和对话的主要依据。



北京财富中心,一种炫耀“财富的”地理身份名片



“第六媒体”的最新例子是正在热销之中的“北京财富中心”,它宣称位于北京商务中心(CBD)的中心,它的主打广告词径直就是“财富的身份名片”,另一广告词则自我形容是“万众心仪”的“城市的顶点”。它的上述自我命名――“北京财富中心”,完全越出了寻常的居住小区命名规则,制造出一个“商务中心”的镜象,以便为业主提供一张社会精英的身份名片――尊贵(地位)、富有(金钱)和高尚(趣味)。对西方的想象就这样转换为对自身身份的想象性营造。


其实我们早已发现,所有对他者的想象最终都是一次自我想象的话语冒险。这无非就是利用名片话语进行文化记忆的全面“洗白”,从而完成对自己的身份想象。这场想象西方的运动的结果,就是把针对西方的想象性碎片直接贴上主体,使想象者自身散发出西方式的物性光辉,犹如鸡类在身上乱插孔雀翎毛,它把现代化进程涂改成了一场文化喜剧。国际资本逻辑操控着这场想象运动,令身份的庄严转换变得滑稽可笑起来。主体在想象中膨胀和失控了,变成了一堆本质可疑的消费符码。


全中国有产阶级(小资、中产和国家公务员)都卷入了这场叛乱,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场集体政治反水,但奇怪的是,它并未终结民族意识形态,恰恰相反,却酝酿出了新的民族主义思潮。个体的自我想象转换成民族想象,个人主体聚结成了民族主体。那些个人名片拼接富裕强大的国家民族(“国族”)图景。尽管第三世界语法却依然在强硬地执法,企图让所有的身份名片显形,但这并不能修改国族叙事的基本方向。那些细小名片都在书写一张共同的宏大名片,那就是“中国”。它使用资本主义语法,却在构筑社会国家主义的“强盛”文本;它书写自我身份,同时也书写着民族共同体的身份。这是所有书写中最奇异的双重书写,也是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赖以延续的“核心机密”。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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