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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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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与范蠡的情爱秘史




西施一号和西施二号


与杨贵妃、王昭君、貂婵并列为中国四大美女的西施,早在先秦就已经声名昭着。管子、庄子、墨子、孟子和韩非子等思想家,都在其着述中多次提及这个非凡的尤物,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可见不是个虚构的传说人物。


但西施与吴越争霸战争的关系,实在是疑窦丛生,充满了难以捉摸的玄机。管子(管仲)活动的时代(?~前645年),比勾践灭吴(前473年)还早了近两百年,却已知道西施的存在,岂不是咄咄怪事?他在《管子》里评价说,“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也。”这一跨越时空的古怪现象,在逻辑上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西施:西施一号出现在管子年代甚至更早,而西施二号则出现在两百年后的越国。


春秋时代的西施一号,在庄周那里有一些片断性叙述。其中最有名的当推“东施效颦”故事,它描述西施有心口疼的毛病,时常以手捧心,面带忧戚,反而显得更加美艳动人,到了“沉鱼落雁”的地步。另一个叫做“东施”的女人,非但长相丑陋,而且万分愚蠢,误以为那是扮觐的妙法,也扮出心口疼的样子,结果变得愈发丑陋,成为乡民的普遍笑柄(《庄子·天运》)。但关于西施一号的身世,先秦的史学家却未作任何深入的记载。


西施二号出身浣纱女,来自越国的底层社会



战国时代西施二号的身世,更是扑朔迷离,充满了难解的疑团。《吴越春秋》记载说,为了向吴王夫差进行“性贿赂”,越王勾践派使者在本国遍访美人,最后在诸暨苎萝山找到两个卖柴的女人,天生丽质,貌若仙女。这个勾践的使者显然就是范蠡,他用前代着名美人“西施”的名字去重新命名他所遇到的乡间美女,借此完成了政治包装的第一步。从此,卖柴女悄然死去,而一个崭新的西施经过范蠡的“克隆”,“重生”于吴越江湖,并且注定要成为灭绝吴国的美艳杀手。


尽管诸暨村姑窃取了前朝美女“西施”的名头,但她卖柴的形象仍然过于粗鄙。唐宋以来的世人,则多倾向于她是一名浣纱女,也即从事织物洗涤的女工。王维的《西施咏》向我们表明了唐代知识界的立场:“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明代梁辰鱼的《浣纱记》也支持这种叙事,它叙述西施二号本为浣纱女,和范蠡在溪边邂逅,眉黛含春,梨花带雨,范蠡一见钟情,不能自拔。此后越国危急,范蠡出于爱国大义,这才将西施进献给吴王夫差。浣纱不仅是一种美女的柔软职业,而且也是西施和范蠡定情的信物。溪水和丽纱构成了美女“诞生”的优雅场景,其间清晰地浮现着西施的倩影。但西施和范蠡的关系,却始终是暧昧不清的悬谜。


西施与范蠡的隐秘爱情


当年吴国大兵侵入,即将灭绝越国时,越王勾践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本打算杀死妻子,焚毁财宝,然后用兵器自杀成仁。据官方的《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大夫文种劝阻了他的自毁之举,并且劝告说,“吴国的太宰伯嚭贪贪婪成性,不妨诱之以利。”勾践看见一线政治生机,便备下美女和大量珍宝,派文种带去交结伯嚭,结果吴王在伯嚭的劝说下收兵回国,给了越国休养生息、卷土重来的契机。司马迁的着述虽然提到了美女,却无姓无名,跟范蠡和夫差也没有直接关联。《越绝书》沿袭史记的说法,也认为献美是文种所为,但却明确指出了被献者的姓名:“越乃饰美女西施、郑旦,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


而东汉民间史学家赵晔的《吴越春秋》,其观点则与此截然不同,它暗示越国的相国范蠡才是该事件的主谋。他下令让两位村姑穿上罗缎锦衣,学习优雅步态和歌舞技巧,以期把她们改造成合乎宫廷礼仪的贵妇。但它也刻意疏漏了一个重大细节:在此期间曾经发生过一段危险的插曲,那就是主持女谍训练的范蠡本人,不仅偷偷爱上西施二号,而且违反朝纲,擅自与之私通,两人双双坠入情网,差点酿成惊天大祸。


教官范蠡对女弟子西施产生了不可抗拒的爱情



范蠡先是在“土城”和“都巷”两处宫台开设训练课程,对西施二号和郑旦进行“素质教育”,继而奉命把她们送往吴国。为了延宕日期,范蠡借口要对她们作进一步培训,大胆放慢了行程。据说从会稽到苏州,短短两三百里的路途,美女护送队竟然走了整整三年,却始终没有到达目的地。《汉唐地理书钞》所辑《吴地记》甚至揭露说,他们在路上还生了个儿子,到达现今嘉兴南部一百里处时,这个婴儿刚满周岁,能够开口说话,于是路边的亭子被当地民众叫做“语儿亭”,以见证这个秘密爱情的结晶。


范蠡与西施二号的私情无疑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况下展开的。一旦走漏风声,他们将同时面临来自吴越和两个方面的杀身之祸。在这段长达三年的浪漫时光里,范蠡的焦虑想必在与日俱增。他必须承受一个无法规避的事实――把心爱的女人献给仇敌夫差。他在最后期限的逼近中感到了绞索的抽紧。他的无奈和愁苦隐藏在历史的深处,仿佛在为这场雪耻复国的游戏增加价值筹码。


但范蠡和西施的爱情终于走到了尽头。三年之后,在吴国的都城,范蠡隐忍着巨大的痛楚,心如刀割、面带微笑地把西施二号和郑旦一起交给夫差,美人西施心中也一样充满了生离死别的哀伤。她是一件美丽而轻盈的礼物,被国际外交阴谋和间谍战推到了前台。她的悲惨命运,从与范蠡相遇的那刻就已经注定。


情欲政治学的杰作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试图东山再起



”夫差不顾伍子胥的警告和反对,狂喜地接受了这两个来自个越国的尤物,并且发出了心满意足的赞扬:越国进献这样的美女,是勾践对吴国尽忠的表现(《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他开始尽其可能地宠幸她们,表现出对女色的狂热爱好。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出乎越国领导人的意料。


《史记》和《越绝书》都指出,离间计的主要执行者,实际上不是西施,而是吴国的大臣伯嚭,他在接受了勾践的大量贿赂之后,转而成为一个卑劣的内奸,开始施展浑身解数,力阻伍子胥的护国计谋,在每一个环节上都与之相左,进而又挑唆夫差与伍子胥的关系,令他们君臣反目,直到伍被夫差赐死为止。伍子胥的被逼自杀,是吴国转向彻底败落的标志,并为勾践的反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司马迁看来,勾践的“银弹”政策,才是吴国消亡的主要原因。


而在“银弹说”之外,“肉弹说”声音似乎更为嘹亮,它促使我们对情欲政治学的历史价值作出必要的判断。“粉色肉弹”西施和郑旦的伟大使命,就是千方百计离间吴王与伍子胥的关系,化解夫差对越国的警惕,并以性爱消磨他的体力与战争意志。《吴越春秋》称,文种当年向越王进献破吴九术,第四条就是派遣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西施二号和郑旦进入吴国的宫殿,“性贿赂”就开始逐步产生功效,触发了吴国走向衰败的先机。这是中国情欲政治学的一个古代范例,它表明,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性已经成为政治阴谋的重要环节。


但奇怪的是,勾践没有命令他的女谍使用毒药之类的谋杀手段。这是另一个令人费解的疑点。直到夫差生命的最后一刻,西施都没有向他下手。她看起来像是个纯洁无邪的间谍,手中没有沾染敌人的鲜血,同时又极其出色地完成使命,帮助勾践把夫差送进了地狱。


吴王夫差的姑苏台,也许比这更加奢华



《史记》进一步描述勾践按文种之计,大量收购吴国粮食,使之粮库空虚,又赠送镶嵌黄金白玉的栏杆,撺掇夫差打造豪华宫殿,消耗吴国人力物力,如此等等。夫差果然中计,大兴土木,修葺姑苏台行宫供西施和郑旦居住。《越绝书》称,那座豪华的“情欲之殿”,需花费三年收集建材,又费五年时间加以打造,仅高度就达到二百里(疑为广度之讹)。落成典礼之后,夫差便长期在那里耽留,日夜沉湎女色,置朝政于不顾,吴国就此变得日益衰微。肉弹策略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奇效。


西施的生死之谜


吴国被灭绝之后,西施二号重新回到范蠡身边,两人一起泛舟五湖而去。这个以喜剧告终的传说,比较符合中国民众的心愿,因此成为蔓延最广的传说,漂浮在优美的历史风景之中。


西施的真切下落,应当与范蠡有密切关系。反观他的踪迹,倒是相当清晰,没有多少可怀疑的地方。《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范蠡认为勾践的为人,可与之同赴患难,却无法共享安乐,因此向勾践辞职,在遭拒之后便收拾细软悄然逃走,乘舟浮海前往齐国领地,同时更改姓名,自称“鸱夷子皮”,在齐国海边开垦耕地,艰苦创业,父子俩治下大宗产业,没有多少时间,就积贮了数十万银两。接着,他又拒绝齐国人的高官厚禄,散尽家财,随身携带少量珍稀宝物,悠闲自在地离去,在一个叫做“陶”的地方定居下来,自号“陶朱公”,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但司马迁的叙述,只字未提包括西施在内的任何女人。人们只能假定西施就隐藏在他身后,成了他的空气和呼吸。


勾践后悔未能及时下手,放走了相国范蠡,便立即下令捕杀大夫文种,以免夜长梦多,由此彻底剪除了越国的两大功臣。而另一方面,他又在远郊封了一块名叫“苦竹城”的狭长土地,赐给流亡者范蠡的儿子,借此向世人摆出“公正无私”的姿态。勾践的伪善和心机,远在吴王夫差之上。



西施被杀说近年来甚嚣尘上



然而,随着疑古风气的蔓延,“西施被杀说”近年来变得甚嚣尘上。一些学者援引《吴越春秋》的记载“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来证明西施的悲剧下场。这里的“鸱夷”,指的是一种皮革制成的袋子,整句话的意思是,吴国灭亡后,越王把西施投入江里,让它随着装她的皮囊一起漂浮着消失。西施在吴亡后被自己的祖国所杀,乃是民间史学家的基本判断。

西施二号被杀害的情形,与伍子胥之死有着惊人的相似。《吴越春秋·夫差内传》记载说,吴王夫差赐死伍子胥之后,又“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所以民间给伍子胥起了一个“鸱夷子”的别名,借此暗示他的悲剧性归宿。


我们不知道范蠡此时所持的立场。我们只能假定他满腹隐衷而无法言说,无力为西施公开抗辩,更不敢动用权力展开营救,只好眼睁睁看着越国女英雄、自己的秘密情人惨遭杀害。有人认为范蠡之所以自号“鸱夷子皮”,乃是为了纪念壮烈蒙难的西施,的确是一种合乎情理的推断,而“子皮”很可能就是西施二号的真正本名,“皮囊里的子皮”这个名字,隐含着范蠡的无限伤痛和恨憾。在逃出勾践的势力范围之后,他才有了公开悼念西施的凛然勇气。


在西施被杀的铁幕后面


尽管西施被杀已经成为世人的共识,但对杀她的原因,却很少有人问津。而这才是真正本文需要探查的核心。


据《越绝书越绝卷第十二》记载,早在范蠡进献西施和郑旦的时刻,伍子胥就向吴王发出严厉警告,说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礼物,这两个女人就是危及社稷的妖女,与妹喜、妲己和褒姒一脉相承,必定会给国家带来严重危害。而好色的夫差对此置若罔闻。


许多年后,越王反攻获胜,在余杭山逮捕了吴王及其部属,不无讽刺地当面数落夫差的三大过失,说他不该放越国一条生路,更不该杀害伍子胥,并听信“谗谀之徒”的鬼话,说完便赐宝剑给夫差,逼迫其在十天后刎颈自裁。耐人寻味的是,为了向世人表明自己憎恨一切“谗谀之徒”,勾践下令杀掉了曾经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伯噽。基于同样的逻辑,我们可以这样推断,勾践秉承伍子胥的观点,认为西施是亡国妖姬,所以尽管她功勋卓着,仍须坚决执行死刑,彻底终结其生命,以免越国步了吴国的后尘。


民间关于范蠡携西施退隐江湖的想象图,可惜这只是一个天真的幻觉而已



这无疑是杀害西施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勾践之所以大开杀戒,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那就是他可能已经得到范蠡与西施私通的情报,并且为此妒恨交集。西施之死是勾践向其旧部的一次血腥挑衅:虽然你已经逃走,但我可以轻易地杀掉你的女人!


与西施同时代的墨子,为此在《墨子·亲士》文集里发出了深切的感慨:“西施之沈,其美也。”意思是说,西施之所以被淹死,只是因为她的美丽啊。墨子言犹未尽,在“美”的感叹背后隐藏着某种深长的意味。是的,这个为国捐躯的美人,第一次捐出了美艳的情色,第二次捐出了美艳的生命。她是男权专制主义的最美丽的祭品。


作为一位罕见的情色烈士,西施二号生前是国家的工具和玩物,而后又被人以国家利益的名义处死,但死亡消解了一切道德难题。她在死后成了众口皆碑的美人。她的容貌掩盖了幕后的政治阴谋。在关于西施的叙事中,既没有关于她的悲剧,也没有关于她的喜剧。她的生命被世人抽空,成了一个纯粹的符码,高悬于中国大众美学的潮流之上,仿佛是一面超越了所有意识形态的旗帜。


西施二号的战友郑旦,其下场或许更为可悲,除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没有留下任何可资查询的档案。我们只知道她跟西施一起被发现,训练和改造,并一起被送进姑苏台,成为越王的间谍和吴王的宠妃。她一直低调地生活在西施的阴影里。在这场波澜起伏的政治演剧中,她扮演了一个卑微的配角,用以衬托西施的悲壮与伟大。但她的结局却可能跟西施完全一样。尽管功勋卓着,却无法摆脱死亡的命运。她在西施叙事里的作用,应当跟小青在白蛇传里的作用相似,却比小青更加微小和卑贱。


中国第一美人及其女伴的传奇,就此拉上了沉重的帷幕。




原载《神话》,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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