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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章集

作家相片Deco Ju

镜子里的亡灵

已更新:2022年3月21日



几乎所有的花园文明都是从河流里发育起来的。从两河、尼罗河、印度河(恒河)到黄河(扬子江),这四种伟大的河流滋养了无数的美丽植物,把它们变成了人类的芬芳床褥。花园的涌现,正是水体文明成熟的记号。


苏美尔-阿卡德人的花园文明,向西方缓慢爬行,越过一千年的岁月,进入了北非的尼罗河流域,花园的语义变得更加复杂。底比斯的高级官员内巴蒙,为我们留下一幅名为《花园》的壁画残片,它属于公元前1350年的时光,呈现出历史上最古老的花园景象:椰枣树、棕榈、无花果树、槐树和开满金色大花(或果实)的不知名树木,聚集成了花枝繁茂的果园。



古埃及壁画上的睡莲和鸭子



而在古埃及果园的核心,我们看见一座方形池塘,四壁上涂绘着精美的纸莎草纹饰,而在池塘内部,白色睡莲、鸭子和游鱼在安详地生长。这三种事物被水环绕,继而被树所拱卫,成为亡灵透视的中心。睡莲既是上埃及的国家图标,也是亡灵复活的象征[4睡莲,上古时期上埃及的国家象征。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称其为“埃及之花”。尼罗河畔莲花主要有红、白、蓝三个品种。红莲花是公元前525年由印度经波斯湾传入埃及的,希罗多德称它为“尼罗河的红百合花”,埃及原住民称其“科普特蚕豆花”或“埃及蚕豆花”。蓝莲花又叫“阿拉伯睡莲”或“水甘兰”,其花鲜艳夺目。但最具代表性的还是白莲花,又称百合花或“香翘摇”。古埃及人甚至用睡莲花做兴奋剂,一方面采用其治疗效果,同时也将之浸人酒中以提神和致幻。正是古埃及人开了康复疗法中芳香疗法的先河。


睡莲在古埃及似乎也是性爱的象征。男女们手擎蓝色睡莲花,象征他们具备旺盛的性和生殖能力。还有学者认为古埃及人以睡莲为性药。在古埃及人的葬礼中,睡莲花也是太阳神和再生的象征。古埃及人十分重视死后的再生,迫切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如睡莲花夜合朝放那样在未来复活。Tutankhamen法老的最内层金棺上就有蓝色睡莲的花瓣,他的头像也显现于盛开的蓝色睡莲花之中,以此象征其再生。在《死亡之书》里有专门的符咒,帮助死者化为睡莲。鸭子和游鱼则充当了鲜活的祭品(关于鸭子的主题,可以参见埃及古王国(第4王朝)时期墓室画代表作《群鸭图》)。


埃及贵族的墓葬,为追求“永生”,墓室内流行用壁画作装饰。鸭子是亡灵的祭品,也是亡灵重生时的食物。能作为祭品的还有面包、酒、油、鹅、牛和羊等。]。在神秘的花园里,多义性的符码浮现了。这是行政官员的不朽信念,从金黄色的花蕊里升起,光芒四射,照亮了困倦幽暗的道路。


莫奈笔下的蓝色睡莲



这其实已经逾越了果园的本质。它被园艺精神所唤醒,洋溢着出早期花园文明的宁馨气息。但埃及人并未简单抄袭美索不达米亚的发明。他们创建出针对亡灵的独特园艺。尽管内巴蒙的花园,只是一幅隐藏在墓穴里的蓝图,却修订了花园的未来属性。从埃及人开始,花园不仅只是生者的乐园,而且可以充当死者的卧榻。这种新的法则被发现、传播、消亡(隐匿)、重现和复兴,再次经过近三千年的漫长岁月,在印度次大陆完成了最后的亮相。


依据简单的时间算术,花园进化时间表已经昭然若揭。从公元前2350年巴比伦“空中花园”,到莫卧儿帝国的壮丽陵墓,花园的进化耗费五千年以上的岁月,几乎占用了农耕文明生长的关键时段。这同时是植物美学的发育周期,它吁请着历史的等待。我们据此判定,花园就是农业文明的隐秘轴心。跟周边飞速旋转的事物相比,只有轴心的生长才是最缓慢的。所有伟大的帝国都已在飞旋的运动中烟消云散,但花园却缓慢刻划着庄严的年轮,伫立在那些肥沃的冲积平原上,犹如神的光芒四射的宝座。


北印度莫卧儿帝国的缔造者巴布尔(1483~1530),一个阿拉伯和蒙古混交的突厥人杂种、天才的波斯语诗人,开启了中世纪最后的花园修葺运动。他的孙子阿克巴,印度历史上的伟大君主,也是这个家族中最具天才的园艺师,亲自规划和管理皇家花园,饲养庞大的鸽群。用草坪、花坛、树林、喷泉、水池、宫殿和城堡,构筑了次大陆上最壮观的园艺织体。在此后的几个世纪里,皇家花园一直是帝国权力的瑰丽花边。


第一座亡灵花园是胡马雍陵(Humayun’s Tomb),1572年由阿克巴的母后哈米达巴奴督造完工,用以安葬第二代莫卧儿王朝成员。红砂石基座、白色大理石穹顶、笔直的神道、内巴蒙式的方形水塘,所有这些亡灵花园的要素都已具备。它是一件昂贵的实验品,为更伟大的业绩开辟肃穆的道路。方型池塘不仅是水体文明的标识,也是精神清洁的象征,而它的第三种功能,就是形成一面巨大的水镜,折射着亡灵的庄严容貌。


印度泰姬陵的镜像效应



阿克巴大帝的孙子沙贾汗,这个自称“世界皇帝”的君主,继承了中亚突厥人的残暴血脉,杀死父亲并篡夺王位,热衷于用囚犯的身体去饲养孟加拉虎群。但他也继承了莫卧儿家族的艺术天才,更狂热地投入了营造花园的事业。在暴力政治学和花园美学之间,存在着神秘的逻辑联系。他拥有五千名嫔妃,却只挚爱自己的妻子,她难产死后,独裁者的头发因悲伤而变白。他为此征用印度、土耳其、波斯、意大利和中国的工匠,耗费22年时间,以胡玛雍陵为蓝本,打造出全世界最美丽的亡灵花园——泰姬陵(Taj Mahal),用以安葬那个早夭的女人。它拥有两面巨大的水镜(内部的长方形水池和外围的亚穆纳河),映射出白色穹顶和四个尖塔的影子,呈现着无限圣洁的气象。每一面墙壁都镶嵌着用宝石和黄金拼贴的花朵,它们永不凋谢,盛放在亡灵的四周,散发出奢华的香气。


1657年,沙贾汗被篡位的儿子奥朗则布推翻,囚禁于坚固的阿格拉红堡(Red Fort)。在水位上涨期,从东南角的回廊上,被废黜的王可以眺望亚穆纳河水镜呈现出的陵宫倒影,那似乎就是泰姬的脸庞,它倒悬在果树(生命)和柏树(死亡)之间,发出谜语般的微笑。有一则传说称他用了最古怪的方式——背对着陵园,借助钉在石柱上的镜子进行眺望(以上传说,援引自印度德里旅行社的官方导游资料。另一说法称,在被关押的地点,沙贾汗只有使用镜子才能看见泰姬陵建筑主体。此说亦录于此,以供读者自察),这意味着沙贾汗不仅营造了伟大的亡灵花园,而且借助玻璃镜与水镜的套用,发明了双重的镜语,以占有那座梦幻般的花园。


古代印度铜镜



在沙贾汗的视界里,泰姬陵的镜像是双重倒置的:它先是被水镜做了上下的颠倒,继而又被玻璃镜作了左右的反转。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但这无疑是最彻底的十字式空间转换,就像某种奇妙的巫术,用以颠倒图画与生死。镜子释放了被囚禁的梦想,并藉此开创着世界的全新面貌。


只有篡位的儿子懂得父亲的用意,传说称他下令挖掉了父亲的双眼,以制止那种快乐的镜语游戏(参见罗兹·墨菲著,黄磷译:《亚洲史》,第252—265页,海南出版社、三环出版社2004版)。沙贾汗的创造物本体,终于从镜子的影像中分离了出去。他沦为一个盲人,长达九年之久。他是自己缔造的权力的囚徒。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刻,他无力地端坐在囚室里,倾听鸽子用力拍打翅膀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自由的声音,而镜子已经破碎,真主也弃他而去。他所创造的镜语,连同他的花园,被历史的黑暗所吞没。但在另一世俗的时空里,面对泰姬花园的幻象,游客们发出了无限欢喜的赞叹。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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