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著名的《阿房宫赋》里,唐代诗人杜牧如此描述秦帝国的第一花园:六国的妃嫔和王族女儿们,辞别故国来到秦国唱歌弹琴,成为秦朝的宫人。她们梳妆的明镜蔚成闪烁的星光,梳理的发鬓形成乌云;泼下的脂粉水在渭水泛起油腻,而焚烧的兰香形成了弥漫的雾气,乘坐的宫车犹如奔雷;无数美女在花园里搔首弄姿,渴望皇帝能宠幸她的身体。而跟女人一起被收藏的,还有来自六国的珍宝,它们大量冗余,形成垃圾化效应,于是宝鼎成了铁锅,宝玉被视为石头,黄金当成土块,珍珠则沦为砂砾,被胡乱丢弃,竟然无人觉得遗憾。
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阿房宫未成;成,欲更择令名名之。作宫阿房,故天下谓之阿房宫。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发北山石旘,乃写蜀﹑荆地材皆至。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史记又载云,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但该记载中并未确指被焚毁的就是阿房宫。
阿旁宫想象图
杜牧的叙事,借助夸张的修辞,从美女收藏和珍宝收藏两个方面,重申了皇家花园的功能。它要证实阿房宫跟章华宫的逻辑统一。这不仅是先秦花园政治的延续,而且也是它的激动人心的高潮。
但考古学家的田野调查已经证实,阿房宫只是一件未成品,而且没有被焚烧的明显痕迹(关于阿房宫遗址是否有火烧土出现,媒体的报道多自相矛盾。而考古专家的判定也大相径庭。本文采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所长刘庆柱的观点,参见刘所撰之《论观念中的阿房宫之倒塌》,2004年12月20日北京日报)。公元前210年,由于独裁者的突然谢世,70万劳工被紧急征调修陵墓,次年4月重新打造阿房宫,但仅过了三个月,陈涉吴广的叛乱就风起云涌,帝国陷入严重的军事危机。所有国家工程都被迫中断。阿房宫蓝图从此悬置起来,直到被批判知识分子杜牧被所续写。
杜牧忽略了一个更加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在阿房宫以外,秦帝国早已拥有包括上林苑在内的大量宫室和花园,它们用皇家专道彼此连接,设有遮檐和障壁,独裁者在其间往返,行踪诡秘,仇敌、刺客和百姓都无法窥探。秦始皇还要求宫中执事领呼万岁,而堂上、堂下、宫门外都须一呼百应,以致从宫内到帝国,人人都在山呼万岁,其声浪惊天动地,越出花园的边界,成为整个帝国的主旋律。
杜牧执意书写阿房宫神话,旨在控诉秦始皇和项羽。他和司马迁一起,渲染暴君的掠夺与奢靡,并嘲笑项羽的暴力和愚蠢,由此构成针对当朝君主的犀利讽谕。它是帝国腐败的象征,同时也是王朝覆灭的隐喻。
但这无疑是一种传统的文化偏见。正是项羽开启了火焰的伟大事业,也即第一次用火焰来解决仇恨和颠覆的难题。这与其说是项羽的火焰,不如说是流氓阶层的火焰,燃烧在人民的头颅里,要让所有“万岁”的事物迅速死亡。这是世间一切流氓的所有渴望。他们的针对朝廷和暴政的仇恨,投射在草莽英雄项羽身上。他是屠夫、情种、豪杰和失败者的混合体。美女虞姬、乌骓马和他本人构成了英雄符号的三位一体。火焰在这生命体联盟之外。火焰照亮这三位一体,赋予它暴戾而壮丽的气息。
暴君与叛逆者(流氓)、花园(宫室)与火焰的对位,是我们必须警觉的事物。火焰首次加入了土木建筑体系,像一位赴宴的贪婪宾客,席卷花园里的一切物体,把它们变成乌黑的焦炭。而火焰既是终结者,也是塑造者。阿房宫是第一座因废墟而进入史册的花园,它是花园的尸骸,也是建筑的特殊形式。基于火焰的支持,它以否定花园的方式赞美了花园,引发我们对帝国的热烈缅怀。项羽的火焰显示了文化营造的非凡力量。它塑造了历史上最著名的废墟,令它成为耀眼的政治纪念碑。
在项羽的盛大火焰之旁,出现了一支无名的火炬,微小而柔弱,在风中瑟缩发抖,现身于某个贫苦牧童手里。根据杜牧诗歌的描述,为寻找失踪的羊只,牧童误入被盗墓者打开的墓道,不慎引燃了地宫木材,导致整个秦始皇陵的毁灭[13 参见杜牧《过骊山作》:始皇东游出周鼎,刘项纵观皆引颈。削平天下实辛勤,却为道旁穷百姓。黔首不愚尔益愚,千里函关囚独夫。牧童火入九泉底,烧作灰时犹未枯。]。这是暴君所遭遇的双重打击。他的地上花园和地下寝宫都遭到了焚毁。火焰似乎成了秦帝国最阴险的敌人。
这两场火灾都是知识分子的叙事阴谋,是利用话语权所进行的话语复仇。知识分子发动的修辞战争,反过来把火焰元素织入神话的帛书。花和植物在火焰中燃烧,仿佛是一些稍纵即逝的火炬。但正如考古学所揭示的那样,花园在叙事者的手里、而非在项羽和牧羊人手里,才变成了规模宏大的废墟。修辞学的力量,超越了我们的想象。
关于火烧阿旁宫的想象图
火焰和花园的形而上关系就是这样确立的。火光照亮了花园,从反面确认它在历史上的荣耀。火焰为花园形态的改变打开了道路。但在古代命理学家看来,火是五行象征体系的成员,代表语词、言说和艺术品(参见邵雍《增广校正梅花易数》,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火就是言辞本身,它优雅地舔食花园及其植物,制造明艳瑰丽的章句。它的语义闪烁不定,却亢奋而纯净,保持了炽热的温度,吐着活泼的火舌迅速扩张,展示出世界的精神本性。
中国历史上最奢华的辞赋,从宋玉的高唐赋、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到杜牧的《阿房宫赋》等等,都是关于花园的颂歌。它们的聒噪、铺陈和华丽,响应着帝国花园本身的奢靡,俨然是后者的精密映像。而这就是花园存活的证据。在焚烧暴君和流氓的同时,火焰创造出新的语词花园,供文学客在其间诗意地散步。
这意味着花园并未在火焰中崩塌和消亡,而是发生了剧烈转型,以话语的方式继续在世。辞赋是花园的转世样式。正是在燃烧的现场,花园获得了永生。这是器物型实存向话语型实存的飞跃。自此,阿房宫活在史家、诗人和民众的言说之中。但转换制造了语词的迷宫,阅读者的心智受到蛊惑,他们以为自己看见的只是花园的幻象,而实际上却是花园本身。
正是这种历史错觉引发了一场混凝土灾难。20世纪末年,就在阿房宫遗址附近,农民出身的企业家,耗资一亿人民币重建了阿房宫。那是用水泥糊弄起来的伪劣建筑,甚至连十二铜人都是粗俗的水泥制品。它们排成阵列,面目可疑,呆滞地守望着这个占地500亩的赝品,并且注定要面对游客的冷遇。
由农民企业家打造的赝品“阿旁宫”,沉闷无趣,已被拆除。
企业家复制了独裁者的威权,却未能复兴它的花园美学。在阿房宫里,花和所有植物都被判处不在场。它的建筑主体甚至不能容纳一草一木,以致沦为光秃乏味的硅酸盐广场。企业家重申混凝土的霸权,却违背了花园的核心原则。他是乡村生活的怨恨者,企图借助坚硬的工业水泥,反抗祖辈赖以生存的泥土。而水泥的更大意义,是能够令寄寓在语词里的幻象,变成一种坚实的存在。这是用器物(实物)复原方式拯救记忆的企图,但它却摧毁了阿房宫的话语形态,而这形态比阿房宫本身更加壮丽。在历史的迷宫里,企业家茫然四顾,把自己变成了火焰和辞赋的敌人。
原载《乌托邦》,东方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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