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化革命爆发时,我只有9岁光景。父亲时常带我去外滩,看见大字报被糊上了大理石的高墙。到处是仰头观看的人群。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宣读着战斗檄文,尖锐刺耳的声音,在痛击人们的灵魂。但我所迷恋的,只是高楼上翩然降落的传单。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它利用了民众娱乐的样式,成为点燃革命的导索。人们在可笑地争抢那些传单,其中一些纸片落在黄浦江上,仿佛是无数细小的纸船,在波涛上漂浮了片刻,便被浑浊的江水所吞没。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被糊上了高墙
我和父亲在高楼下行走,卑微得像两条一大一小的虫子。铅灰色的天空上密布着乌云,人们的表情狂热而不安,他们的焦虑像瘟疫一样四处传染。而我却在传单的捡拾中,体验到了童年的狂欢。我积攒这些传单,犹如收集字词的积木。我向伙伴们炫耀这些花花绿绿的战利品,然后把它们保存起来,直到文革结束。
革命的雷声还在十多公里外的外滩滚动,但它的炽热气息却已大步逼近。沃们所居住的徐汇区小街,即将被红色风暴所吞没。66年8月9日,北京爆发造反派砸缅甸驻华使馆和火烧英国驻华代办处事件。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首次接见一百万红卫兵,表达对青年造反运动的政治支持。在判断中国政府失去政治控制力之后,西方开始了大规模撤侨行动。住在我家对面的几家犹太和白俄侨民都悄然搬走。那个佩环叮当,花枝招展的白人老太太,浑身散发着脂粉的香气。她曾经抚着我的脑袋,把巧克力塞进我贪婪的小手。现在,她在花园里晾晒衣物的身影也消失了,变得杳无芳踪。
毛泽东接见红卫兵:表达对青年造反运动的政治支持
经过最高领袖检阅的北京红卫兵,在《人民日报》社论的煽动下,开始全面南下,推动了全国范围的“破四旧”运动。他们在大街上拦截那些衣着时髦的人士,当场修剪他们的头发和衣裤,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街头暴力,一个被剪了头发的女人在高声叫骂,近乎歇斯底里,红卫兵开始痛殴她,而警察则不知去向。围观的路人分裂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小将的革命行动,而另一派则在抨击红卫兵的粗暴行为。但资产阶级时尚最终还是遭到了彻底铲除。
第一支开进我们弄堂的,是北京和上海红卫兵的混合编队,大约三十人左右,乘坐解放牌卡车,俨然希特勒的党卫军。他们的清一色军装、鲜艳的红色袖章和严肃的表情,就是政治正确的标志。这是伟大的象征性时刻,革命终于地降临了我的家园。
首当其冲的是我家楼下的印尼华侨。来自雅加达的三个女人,被押上了“审判台”――几张凳子,她们的头发被剪成了稀疏的鸡窝,她们的脸和旗袍上都涂满了墨汁,她们家里所有的化妆品和图书被当众焚毁。就在那些日子,大规模的破四旧、街头批斗和抄家行动席卷了整个上海。资本家、中共干部、高级知识分子被挂上牌子、戴上纸糊的高帽子当众批斗,然后跟大批抄家物资一起被带走,从此下落不明。许多房子变得空空荡荡,逐渐散发出霉变的气息,仿佛在验证造反者的预言。
文革中焚烧文物和书籍的场景
这是无产阶级信念支撑下的动乱,它宣告了文革元年的到来。在旧事物被彻底霉变之后,新事物开始大规模涌现。1968年(文革三年),造反者已经洗劫和销毁了所有旧文化产品,革命委员会成立了,红卫兵失宠,而新秩序被逐步建立,清教徒式的日常美学开始支配我们。军装和军帽,这些寻常的事物,竟然成了庞大中国的最高时尚。
我对父母的最大怨恨,就是他们无法为我搞到军装。后来我自己用一只玩具狗从小朋友那里换来了一套军装上的纽扣,包括五粒大扣和两粒上衣袋的小扣。它们是一种半圆形的赭色塑胶物,正面是“八一”的阳纹,背面是坚硬的铜丝扣环。母亲把它们连夜缝到我的蓝色中山装上。这是公然用军扣伪造的制服,从此我无限自豪地加入了革命的队列。两年后,母亲又从商店里为我买了一条仿制军用皮带和一双军用胶鞋。我还曾搞到过一顶软檐军帽,但不久就被飞车党抢走了。他们肆无忌惮地掠夺着军帽,然后用每顶两块钱的价格卖给跟我一样的小孩。
右一为10岁的朱大可(1970年):像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出身的杂种,永远都无法企及革命时尚的核心
然而,像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出身的杂种,永远都无法企及革命时尚的核心。只有那些干部子弟,才拥有真正的军装及其正统造型。徐汇区的干部子弟,在1971年结成了一个庞大的帮会。他们到处寻衅滋事,向“下只角”(贫民区)的流氓群体示威。但他们最令人惊异的却并非群殴的手段,而是他们的前卫装备。他们像小说《敌后武工队》那样武装了自己:每人一辆轻便自行车,车把上安装着最时髦的双铃,身穿四个口袋的军官服,腰扎军用皮带,脚穿黑色灯芯绒面的北京懒鞋,斜挎着军用书包,里面藏匿着锋利的菜刀。他们还说一种发音古怪的上海官话(我长大了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这种行政方言),藉此作为彼此辨认的标识。他们出动时通常有四、五十人到上百人,不停按动清脆的双铃,在大街上呼啸而过,那种甚嚣尘上的气势,令所有的路人都目瞪口呆。
这支青年流氓军团,以后遭到了刚成立的“公检法”的严厉打击。他们的领袖被判了重刑,而下级成员则作鸟兽散,被表情严肃的家长领回家洗心革面去了,而他们所制造的军事时尚,却成为文革年代的最高典范。
军装狂欢的热潮以后逐渐消退,我的兴趣后来转向了毛泽东像章的收集。在军事美学统治中国的年代,毛章成为最高的礼物,在世人的手上制作、传递、交换和收藏着,成为一种全新的政治饰品,为每一个拥有者提供身份证件。这是文革初期的徽号,它好像在对所有的观察者说:我不是异端,我是伟大领袖的忠诚小兵。
这种像章竞赛,一度演变为以大为美的激烈角逐。我亲眼见过的最大像章,直径达到80公分,跟一只脸盆似的。有人甚至把它直接佩戴在胸前的皮肉上,藉此表达效忠的革命激情。但这种政治自虐只是少数疯子的专利而已,它并不属于寻常百姓。
毛像章的等级,不仅取决于它的材质、造型和大小,还取决于它的制造者。那些制造者的签名,被直接浇铸在像章背面,多是凸起的阳文,虽然书法低劣,却足以成为探查的依据。其中最高等级,多出自军方机构,如总参、总后和南京军区,其次是那些著名的国营企业和造反组织,最差的是那些没有任何标识的无名章。
佩戴毛泽东像章的女学生(1974年,美国记者摄):这是性觉醒的微妙时刻,越过那些坚硬的徽章,我第一次触摸了女人的芬芳
那时候我们总喜欢去翻检佩在对方胸前的像章,以鉴定它的品质优劣。一次我翻看邻居姐姐的胸章,无意中碰到了新近隆起的酥软小胸。她脸蛋涨得通红,而我的心也在胸腔里狂跳,却像小流氓一样装得若无其事。这是性觉醒的微妙时刻,越过那些坚硬的徽章,我第一次触摸了女人的芬芳。
但政治标识带给成人世界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父亲的朋友兼同乡Z,有一次很兴奋地告诉父亲说,他从农学院下放到钢铁三厂劳动,当他穿着工装下班时,居然在公交车上被人叫了声“老师傅”。他当时觉得天旋地转,差一点晕乎过去。他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自豪得像个真正的“无产者”,而父亲的脸上则流露出无限羡慕的表情。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所穿的工装,正是那种最寻常的蓝色劳动布上装,左侧胸口还印着“安全生产”四个隶体字。这是产业工人的鲜明标志,它为卑微的知识者提供了新的政治身份。
在军管期结束之后,劳动布工装开始走向它的荣耀年代。大街上到处是蓝色的“革命牛仔”,胸前扛着“安全生产”字样,而我这样的小孩却只能穿灰色或蓝色的中山装,成为庞大的无产阶级阵营的细小陪衬。军装狂潮开始逐渐消退,但那些卖春的“拉三”(上海人对卖淫少女的称谓,来自英语“lassie”,原义为少女),却是女式军便装的最忠实的粉丝。我家隔壁有一位“拉三”,每天穿着军便装从窗下走过,扭动着与其16岁年龄完全不符的硕胸和肥臀,而我和伙伴们则在楼上窗口窃笑和吐口水。她有时不予理睬,有时却抬头向我们伸出中指骂道:小赤佬有种下来?不过侬还是先摸摸自家的卵泡,看长毛了没有!说罢,表情轻蔑地撇下这些十多岁的小屁孩,扬长而去。
1974年北京工人的衣着:清一色的军装和蓝色
后来我才意识到,她是女式军便装的无可争辩的象征,因为这种服饰领子开得最低,腰身收得更细,足以彰显其夸张的性感身段。上了中学之后,本班的两位“拉三”,居然也穿上了军便装,从一年级一直穿到了毕业。这种惊人的相似性使我更加坚信,女式军便装就是“拉三”的集体制服。在大革命的时代,它是展览情欲的唯一合法的容器。
女人永远是时尚的第一触角。大革命并不能矫治她们的这种天性。在最严酷的日子过去了之后,她们开始了玻璃丝(一种彩色塑料细绳)编织的潮流,用各种颜色的玻璃丝编成小金鱼之类的钥匙圈饰物,继而又掀起了钩针运动,用小铁钩编织袜子、桌布和围巾,最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全民毛线大编织运动,全中国的女人被总动员起来,成为各种奇妙织法的创造者。工厂基本停工了,男人们在打牌聊天,而女人在为自己和家庭打毛衣,不倦地编织着关乌托邦的廉价梦想。
70年代初某年夏季到来的时刻,一种俗称“的确凉”的人造纤维面料,突然开始盛行起来,取代了稀缺的棉织品,成为八亿中国人民的最爱。人们竞相穿上白色“的确凉”上衣招摇过市。越过半透明的布料,男人隐约可见女人的胸罩,女人隐约可见男人的乳头或背心。与此遥相呼应的是,在所有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晾晒着女人的月经带,犹如成片黄白色的海带。这是文革时代女体的奇异标志。它们像旗帜一样,高高飘扬在文革中国的上空。
跟那些缝补的旧衣服相比,的确良衬衫就是我们的幸福源泉
“的确凉时代”就这样出乎意料地降临了,它的特征就是夺目的洁白,似乎暗示着主体灵魂的纯洁性。但它在多次洗涤后很容易泛黄,于是市面上出现了一种漂白剂,被用以捍卫这种脆弱的白色。但大多数穷人是穿不起“的确凉”的。念中学期间,我从未享受过这种光鲜时髦的服饰。我唯一的“的确凉”财产,是两件用“的确凉”碎料拼凑成的假领。母亲教我在毛衣外翻出这种假领,俨如出示一件高贵的华服。它的白得耀眼的色泽,照亮了无限灰暗的少年时代。
这种文革时期重现的假领主义,是“的确凉时代”的副产品,这种假领又叫“经济领”或“节约领”,是殖民地时代上海贫民的伟大发明,文革中从上海扩散到外省各地,有效地维系着中国人民的面子。另一项类似的发明是领圈,一种六到八寸长,两寸宽的毛线织品,两头缝有揿钮,围在脖子上后,可以有效抵御风寒。寒冬时节来了,女孩们戴着露指的绒线手套,围着彩色的绒线领圈,露出纤纤玉指和皎洁的小脸。她们梳着刘海的姿容,是我旧时记忆中最纯真的影像。
我们躲藏在革命的假领和领圈里,度过了寒冷的政治冬季。而在夏天,冻疮跟缺少衣物的困窘一起消失了,大多数男孩恢复了尊严,并且竭力要重塑自己的形象。“小瘪三”们喜欢剃个板刷头,光着肌肉鼓胀的膀子,穿着人字海绵拖鞋,在弄堂口成群结队地站着,从国际时政一直议论到女人的身体,并且冲每个过路的女孩发出淫笑。情欲在悄然滋长,而铁腕政府坚定地看管着他们的肉体出路。
穿裙子的毛泽东夫人江青:面对军装绿、工装蓝和中山灰的单调世界,就连它的始作俑者江青本人,似乎也忍无可忍起来
面对军装绿、工装蓝和中山灰的单调世界,就连它的始作俑者江青本人,似乎也忍无可忍起来,在革命样板戏大获成功之后,革命样板服变得迫在眉睫。1974年(文革九年)秋天,江青授意设计师制出新款连衣裙,作为“国服”在天津展出,尔后向全国推广。这是第一夫人为中国人民准备的厚礼,它的上半身是小圆领(俗称和尚领)唐装,而下半身是苏式布拉吉。但这种中西元素的简单拼贴,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抵抗。绝大多数女人反感这种没有翻领和腰带的僵硬式样,更没有足够积蓄去迎合江青的服饰美学。忙于阶级斗争的新政府,也无力资助革命样板服运动。服装店橱窗里陈列的国服,无人问津,逐渐积满了尘垢,变得黯淡无光。
但推行“江青服”的一个意外后果,是连衣裙款式被政治解冻,从而刺激了革命女青年的布拉吉热潮。到了第二年夏天,各种非江青化连衣裙在街头悄然出现,大多带有可爱的白色小翻领和飘逸的腰带,我家周围的邻居姐姐们,都穿着这样的裙子上街。这是文革晚期的服饰骚乱。沉睡的小资美学苏醒了,向城市审慎地推行推销着女人的风情。
就在1974年,菲律宾总统马科斯夫人伊梅尔达访华。她身穿白色耸肩露背装,向毛泽东举止优雅地伸出了玉手,而动作迟缓的毛,出乎意料地用嘴唇行了一个吻手礼,弄得小伊梅尔达热泪涟涟。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被拍成新闻纪录片,在全国到处播映。伟大领袖的绅士派头,令广大民众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来自高层的信号导致了误判,以为西方时尚即将得到解放。就在一周之后,马科斯夫人的性感露背装出现在上海西区。一位聪明美丽的神仙姐姐,穿上按报纸照片剪裁的伊梅尔达服,裸露着性感的玉背,袅袅地走在从五原路到乌鲁木齐路的马路上,身后尾随着上千个看热闹的行人。十五分钟后,巡逻的武装民兵把她带走了。当我和伙伴们闻讯飞奔到现场时,只剩下大批围观者在交头接耳。他们的表情是如此兴奋,犹如亲眼目击了外星人的入侵。
毛主席行吻手礼: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被拍成新闻纪录片,在全国到处播映
这是我毕生中所遇到的最富于勇气的时尚女人。在民兵指挥部,她里因“流氓罪”而遭到残酷的拷打,随后被“公检法”判刑,从上海西区彻底蒸发,成为文化革命的最后祭品之一。就在她离去之后,有关她的传说开始在坊间流传。有人说她在狱中上吊自杀,有人称她被一位地方官员救出后去了香港。还有更为离奇的说法,说她是某高官的私生女,盛装出行的目的,是要蓄意传递出某种特殊信号,如此等等。这是关于时尚女子的神秘传奇,它奔行在最高领袖日渐衰老的年代,像一首美艳而凄凉的歌谣。
2006年5月15日写于上海莘庄
原载《记忆的红皮书》,花城出版社,2008
Comments